右丞相府,雅苑。
夜半三更,書房里燭火未熄。
莫如風神色淡然,坐在案后借著燈光,一封一封翻看桌上那個青布包袱里存著的信函。
他身后一個青灰色布袍的漢子垂首而立,左手提一把長劍,右手按在鞘上,磨出厚繭的拇指指腹一下一下有節奏的點著拍著。
整個屋子里寂靜無聲,偶有燭火的爆裂聲都十分的清晰。
莫如風從信封里抖出最后一封信的時候,素來平和淡漠的眉目間忽而神色微微一變,扭頭看向那布袍人。
“這次來西楚負責議和的人是顏璟軒嗎?”他沉吟。
他手邊的這些書信都是隱秘,即使這布袍人是他的心腹暗衛,負責為他傳遞兩方書信,卻都是謹守本分,從不敢多看一眼。
灰袍人略一怔愣,這才上前一步湊上去看了眼他按在掌下的那張信箋紙,臉上也跟著露出疑惑的表情道:“這信是下午剛收到的,是蕭公子八百里加急遞送進宮要給長公主的,既然是他說的,那應該就是沒有錯的。”
西楚的使臣快馬加鞭,早在今日上午就已經到了,那么——
今日秦景帝在宮中設宴款待的人便是顏璟軒了嗎?
“為什么是顏璟軒?”莫如風一動不動的默默沉吟:“這么大的消息,舅舅那里之前來信怎么沒有提過?”
“或許只是巧合!”布袍人揣測,神色凝重道:“此次兩國突然停戰議和本來就是事出突然,宮里把消息封的極嚴,就連七皇子那邊探子的耳目也全都被避了過去,在他被傳召回京的同時,使團就已經秘密出發,在路上了。整個事情做下來,咱們那邊的消息還不及大秦這里,想來應該是鳳寰宮為了避諱盧妃和七皇子而有意隱瞞的消息吧?”
楚越握大秦邊境的主要兵權,葉陽皇后主和的目的之一,原就是有意奪他手里兵權。
布袍人這般揣測,也不無道理。
“不!”莫如風卻抬手打斷他的話,篤定道:“絕對不是巧合,顏璟軒此行,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原因!”
秦菁懷疑,白奕也不相信,他卻比那兩個人都更明白西楚朝中局勢——
無緣無故的,這個差事是不會落在顏璟軒的頭上的。
主仆二人對燈正在沉思,院子里忽而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
因為那腳步聲極輕,莫如風不察,那布袍人卻是目光敏銳一晃,拔劍在手,身形一閃已經疾步到了門邊。
片刻之后,是個陌生男子沉穩的聲音道:“頭兒,有信到了。”
為了安全起見,這里過他手的密信都是由身邊布袍人隋玉奔走于兩邊親自遞送的,若不是萬分緊急,舅舅不會冒險用別的方式聯絡他。
莫如風猛地收攝心神,抬眸對門口隋玉使了個眼色。
隋玉收了劍,開門將那人讓進來。
新進門的黑衣人是個小個子,年紀不大,態度極為恭敬的攤開手掌把手里握著的細竹管露出來:“主子,剛收到的,舅老爺的飛鴿傳書!”
隋玉微微抽了口氣,急忙從那黑衣人手中奪過細竹管,手下動作熟稔的把里面紙條取出來送到莫如風面前。
莫如風接過去,將那紙條展開,壓平了放在燭火下從頭到尾細細的看了。
自上次大病一場之后,他的身體一直沒有完全復原,此時夜間目力也不如以往好。
這幾十個字的密信他讀的極為專注,似乎是一個字一個字生怕遺漏一般慢慢的看完。
隋玉隨侍在側緊張的看著,直至最后發現他的眉心竟然一點一點堆疊起細碎的折子來。
莫如風的為人淡泊,對什么得失取舍都看的很輕,隋玉是他的左右手,對他的脾氣秉性自是十分清楚的,那么些年來,這卻是他第一次從莫如風臉上看到這樣夸張的表情。
定然是出了什么大事了!
“主子——”隋玉試探著開口,刻意的屏住呼吸把聲音都壓的很低,“舅老爺信上到底說了什么?是不是——朝中有事發生?”
莫如風不語,神色凝重的把那紙條上的字從頭到尾又在細細的看了一遍,像是生怕有什么遺漏一般。
隋玉看著他臉上越發復雜難辨的表情,心里七上八下的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半晌之后,莫如風忽然深吸一口氣,抬手將那紙條遞給他。
隋玉緊張的接了,耐著性子將那紙上字跡匆匆看了一遍,臉上表情還是頗多困惑:“顏氏拒絕了皇室的聯姻,那豈不是要和太子還有七皇子雙方都翻臉了?”
莫如風起身,重新自他手里取回字條,就著燭火引燃。
微弱的火光映在他蒼白的臉孔上,讓他眉尾的那一點朱砂越發的明艷,恍然間有種奪人心魄般致命的誘惑力。
他的目光沉寂下去,一改常態,連唇角習慣性帶著的笑容都有了絲異樣嚴肅的味道。
半晌,他緩緩的搖頭:“不是翻臉,是投誠!”
顏氏就那么一個寶貝女兒,對于顏瑋的個性,他多少還是知道的,只要顏汐一力的反對,這件事就成不了。
所以現在,顏家雖然因為這件事而駁了葉陽皇后和盧妃雙方的顏面,但是為了將來能在朝中能繼續占據這一席之地,他們改用了別的方式。
換而言之,之前他們保持中立,而經過這件事之后,便算是正式踏上葉陽氏這條船了。
這是個一箭雙雕的好辦法,既收服了顏氏為她所用,同時也連帶著取了秦人的聯盟——
和親!所謂的兩國聯姻!
葉陽氏當真是不容小覷,只在這短短的時間之內就找出這樣一個折中的法子。
顏汐不愿意嫁入皇室,她便送了順水人情,但同時為了控制顏氏一族在手中,讓顏璟軒前來大秦遞交國書應該就是她給顏家開出的條件。
這樣一來,盧妃和楚越必定會將顏家人視為太子一黨,從此水火不容。
再者,西楚太子娶了大秦公主,那么即使是為了做做樣子,兩國也必定要暫時休兵。
到時候無仗可打,楚越手里掌握的兵權她就有機會下下來了。
莫如風心中飛快的權衡,思忖片刻忽而扭頭對隋玉道:“這件事,白家四少爺那里應該還不知情吧?”
“應該是吧,到現在大秦這邊也沒有聽到任何的風聲。”隋玉道,說著不免露出擔憂的神情:“這件事,榮安長公主怕是也不會答應的。”
“不答應怕是也沒用了,現在她與秦景帝勢同水火,這件事一定會平地起風波的。”莫如風微微出一口氣,轉身走回書案旁邊,把他最后看過的那封信重新塞回信封里,抬手招呼了門邊那小個子的黑衣人,吩咐道:“重新封好,送進宮去吧!”
“是,主子!”小個子接了信,往懷里揣好。
見他轉身要走,莫如風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補充:“把信送過去就好,別的什么也不要多說。”
“屬下明白!”小個子應道,然后仍是態度恭恭敬敬的轉身出了門,腳步聲很輕,極快的便已經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莫如風站在桌前,隨手又翻了翻桌上他看過的那些信函,道:“燒了吧!”
“嗯!”隋玉點頭,熟練的去到里間床下搬了個銅盆出來,就著燭火把那五六封信一一焚成灰燼。
打點好一切之后,他還是不很放心的抬頭去看靜立在窗前默然不語的莫如風道:“主子,這件事——要怎么處理?”
他不能讓葉陽氏的如意算盤得逞,這件事必須阻止,可是秦菁和白奕這邊——
莫如風的眉心微微擰了個疙瘩,慢慢道:“秦氏這邊我們不方便插手,先什么都不要管,暫且靜觀其變吧!”
秦菁那里會怎么樣?很難想象!
而白奕那里會作何反應,卻是一目了然的!
對于秦人這邊的種種,隋玉卻是不感興趣的,他只是不明白自家主子何以要先顧及秦人的反應。
等了片刻,再不見莫如風的后話他便有些按耐不住,出言提醒道:“那舅老爺那邊,是不是要交代些什么?”
被他一提莫如風才恍然記起,還有事情沒有交代完,于是合了窗子重回案后提筆。
隋玉急忙跟過去把放在桌角的硯臺推過去給他研磨,卻不想莫如風沾了墨汁之后略一猶豫,卻是再度將毛筆放下。
“主子——”隋玉不解。
莫如風神色如常的略一擺手道:“你就直接與舅舅說吧,別的都暫且放放,只讓他提前先把京城方面的事情部署好,以備不時之需,其余的事,稍后我再行修書予他。”
“好!”隋玉謹慎的點頭應下,莫如風再待要交代他兩句的時候,院子里守著的小藥童卻是快步推門進來,稟道:“公子爺,四公子回府了,說是更了衣馬上來找您,有事要說。”
白奕回府了?!
“嗯!”莫如風點頭,揮手打發了藥童下去,然后略一側目對隋玉使了個眼色。
“屬下先行告退!”隋玉不敢多留,回他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兩步走到窗前,推開窗子身手利落的翻了出去,然后滴水不漏的從外面把窗子拉嚴。
莫如風把桌上放著的燈罩重新罩回蠟燭上,隨手取了放在案頭的一本醫術翻開,接著他上次看到的一頁又繼續往下仔細的翻閱。
燈火暈染下,翩翩君子如玉,一派素雅淡泊之姿態——
窗外,夜涼如水。
事實上景帝方面對秦菁的確是懼怕的緊,次日早朝,就一錘定音頒下圣旨,允諾了西楚太子的求親之情,以長公主秦菁許之,兩國簽訂和書,化干戈為玉帛!
消息很快傳開,白奕是到了這時候才明白前夜秦菁之所以遲遲沒有遞出來消息給他的真實原因。
宮中乾和宮的大門緊閉,榮安長公主閉門不出,景帝的圣旨到了也是隨侍的婢女給接了進去,蕭文皇后聞訊過來探望都被拒之門外。
三日之后宮中再有宴會招待西楚使臣一行,榮安公主開始稱病不出。
席間顏汐一直惴惴不安的四下里張望,后半席的時候終于趁著顏璟軒不注意悄悄的溜了。
宮里的路她不熟,本來是說了要進宮來找秦菁玩的,可是第二天緊趕著就出了這樣的事,她自覺事情是因為自己才會變成這樣的,愧疚之余就沒敢露面。
這一次機會難得,她撇了顏璟軒出來,隨手拉了個宮婢指路,繞了半天才找到乾和宮門外——
果不其然,秦菁宮中大門緊閉,一絲縫隙都不透。
她自門口轉悠良久,終于還是沒有勇氣上去敲門,繞來繞去的又猶豫了半天,最終還是一步三回頭的原路往回走。
因為察覺出妹妹這幾日的情緒低落,顏璟軒對她便看的很緊。
席間突然不見了顏汐,他很快也便發現,而且以他對自己妹妹的了解,不想也知道她去了哪里。
為了怕她闖禍,顏璟軒趕忙就找了借口跟景帝告罪出來找,一路觀望著走過御花園的時候,遠遠的便見一個纖秀的背影立在旁邊不遠處的亭子里,看著腳下一方池塘發呆。
顏璟軒腳下步子略一遲疑,權衡之下還是舉步走了過去。
他沒有刻意的放輕自己的腳步聲,秦菁一動不動的站在那里,卻始終沒有回頭。
顏璟軒走過去,在她身后一步之遙的地方站定,調整了好一會兒的情緒才試著露出有一個笑容道:“殿下怎么會在這里?”
“等你!”秦菁道,說話間目光卻未從腳下池塘上移開。
“嗯?”顏璟軒一愣,旋即就有些明白,臉上表情略有幾分訕訕的不知從何說起。
秦菁表情淡漠的站在那里,眼底眉梢都沒有任何的特殊情緒流露,只就單刀直入的開口道:“這一次兩國聯姻的主意,是出自你們顏家人之手的對不對?”
顏璟軒微微抽了口氣,走上前去看著她近乎木然的側臉,再開口時語氣中便多了幾分歉疚道:“很抱歉,我真的沒有想到會是你——”
他這樣說,便是承認了。
當朝太子的婚姻非同兒戲,就說西楚那邊怎么會突然有了這樣的認識,會選作兩國交惡的這個非常時期拿一國儲君的終身大事來做交易!
“知道了又怎么樣?”秦菁打斷他的話,漠然轉身,抬腳就走,“一面之緣而已,世子不必介懷!”
“等等!”顏璟軒急忙追出去一步。
秦菁止步,卻不回頭。
“殿下——”顏璟軒心里很是斟酌了一下,幾次開口都是欲言又止。
似乎現在他說什么都是多余,他不能不為自己的妹妹打算,別人的事——
他確實無暇顧及那么多。
正在踟躕間,迎面的小徑上顏汐因為被乾和宮拒之門外而折返,正一路的小跑的過來。
遠遠的見著亭子里的秦菁和顏璟軒,她腳下下意識的放慢了步子,略一遲疑便是繞開那小徑走過來。
許是秦菁當時臉上的表情太不可親近的緣故,她只跑了幾步,就遠遠的在那花圃邊止了步子。
因為勉強壓抑呼吸的緣故,胸口一起一伏的喘著氣,心虛的看著這邊亭子里的狀況。
看到顏汐,顏璟軒的底氣才又稍微提起來一些。
他深吸一口氣,走上前來與秦菁并肩而立,然后才是慢慢的開口說道:“我知道,現在說什么都是多余,這件事,顏兒她提親并不知道。”
“本宮現在不過一枚任人拿捏的棋子,世子是在擔心什么?”秦菁冷嗤一聲,側目看他的時候目光中頗多譏誚。
顏璟軒承認,他在看到這個女子的時候,心里本能的就起了戒備。
雖然他前后與她見面不過三次,對她的種種也不甚了解,但是不知道為什么,這個女子,只要她站在你面前就能給人一種那樣的壓迫感。
冷情,桀驁,怎么看都不受控制。
顏璟軒一時語塞,秦菁便再次從他臉上移開目光,款步下了臺階往那小徑上走去,沒有任何平仄起伏的聲音淡淡的留在身后,“世子不要介意,本宮這個人,天生好奇心重,所以每一件事我都必須要了解清楚了才能死心。”
顏家人的一己之私,她不能去評定對錯,她能恨的,唯有景帝那般不留情面的舍棄。
“菁姐姐,對不起。”秦菁的步子很快,眼見著她朝自己這邊過來,顏汐遲疑半晌,終于還是鼓足勇氣咬牙迎上去一步,神情忐忑的囁嚅道:“你怪我吧,我也沒有想到會是這個樣子。”
說話間她的聲音漸漸變得細弱,局促的垂下眼睛,心虛的不敢去和秦菁對視。
這件事,原本就是父親和哥哥為她所做的打算,雖然從頭到尾她都不知情,但是這一刻真相大白之時,她還是下意識的把它歸咎于自己的責任。
秦菁看一眼站在她面前的這個純真爛漫的小姑娘,無喜無悲的繞過她身邊繼續往前走。
“人總要有一次自主選擇的機會,你避過去了,只能說明你運氣好!”
因為你有一個愿意尊重你的意志,事事以你為先,疼你寵你的父親,而我——
這一生注定要和那個人不死不休!
可是運氣天定的,命卻是自己的,這一生,我不再信天命,我只信我自己!
女子的脊背筆直,腳下步伐穩健的漸行漸遠。
顏璟軒失神片刻,才緩緩收攝心神從那臺階上下來,走到顏汐身邊安撫性的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走吧!”
“嗯!”顏汐悶悶的應了聲,始終低垂著腦袋,心情低落的跟在兄長身邊慢慢的離開。
秦菁回到乾和宮時,晴云等的已經有些急了,迎上來一把將她拽進門去,道:“公主,您怎么才回來。”
“嗯?”秦菁抬眸看她,“出什么事了嗎?”
“皇后娘娘剛剛差了李嬤嬤過來傳信,說是——說是——”晴云道,說著便急的快要哭出來,跺著腳道,“皇上那邊好像是已經定下來了,讓內務府在抓緊辦,說是再過半個月,這月廿八就要送您離京,往西楚去了。”
半個月?他真就是一刻都等不得了!
“是嗎?”秦菁無所謂的輕聲一笑,徑自下了臺階往寢殿的方向走,“這樣的話就不等西楚太子親自來接人了對吧?”
“是,好像是這個意思。”晴云跟上來,心急如焚道,“這樣安排的話,時間上肯定的來不及的,應該是想讓您從這邊先行出發,然后西楚方面派出人來在國境之外接應。”
“嗯,告訴母后,我知道了!”秦菁點頭,似乎并沒有因為此事而產生任何的震動。
婚姻一事非同兒戲,對方又是西楚皇室,一旦人過去了,幾乎就是板上釘釘,就再不可能有任何的轉機了。
“公主——”晴云急的落下淚來,張了張嘴,卻又礙著院子里人多眼雜又把話咽下,一直到跟著秦菁回到寢殿她才迫不及待的回頭一把合上房門,拉了秦菁的手道:“公主,都這個時候了,您就不要跟皇上置這一口氣了,還是聽四公子的話吧,讓丞相大人去給你們求個情,沒準還有轉機,您可千萬不能去西楚啊。”
景帝圣旨頒下來的當日白奕就匆忙進宮來找她,為今之計唯有白穆林出面此事才能還有一線希望,可是景帝的圣旨在先,就已經是等于昭告天下,并且給了西楚人承諾了。
而且景帝要將她遣出大秦的意志那般堅決,莫說現在即使是白穆林出面也未必管用,退一步講,就算是看在白家人的面子上,景帝肯收回成命,那反過來就是打了西楚人的臉了,兩國交惡不在話下,到時候短兵相接,生靈涂炭,景帝轉而要加諸于她的便是一個禍國殃民的罪人之名——
總而言之,景帝這是打定了主意要將她往死里整,非得要不死不休的。
而且白奕的心思,晴云她們又怎么明白?
她能想到的,他也全都能想到,要幫著她永絕后患,他勢必也要采取非常手段的。
只就他不動聲色安拆進宮的頂尖高手就有二百余人,用這些人能做多少事,秦菁心知肚明,只是到時候朝中內亂的同時還要防范西楚人,這種腹背受敵的情況實則是迫不得已之下的最后打算。
好在,西楚人方面還有漏洞可尋,這便還有一線生機。
“這件事已經沒有轉圜的余地了,什么都不要再說了。”秦菁抬手打斷晴云的話,走到里面的桌旁坐下道,“去把靈歌給我叫進來吧!”
“公主!”晴云帶著哭腔又叫了她一聲,見她臉色封凍般再無半分動搖的表情,心急如焚之下也只能一跺腳轉身走了出去。
“公主,您找我?”不多時,靈歌推門進來。
秦菁放下手里捧著的杯子,抬眸看她一眼,道:“眼下事情已經算是告一段落了,知不知道西楚的使團什么時候回國?”
“公子那邊傳來的消息,好像西楚方面也催的緊,應該左右不過這幾日之內了吧。”靈歌道,終究還是忍不住和晴云一個心思,道:“公主真的準備要去西楚嗎?”
“這已經不是我想去還是不想去的問題了。”秦菁微微苦笑,緊跟著又是話鋒一轉,再次凜冽了眸光道,“西楚方面行動這么迅捷,為的應該也是怕夜長夢多,想要借由此事打盧妃一黨一個措手不及。楚越其人最是個陰狠多謀的主兒,肯定不會坐以待斃,等著葉陽皇后一黨來削他手里兵權的。”
“公主的意思是——”靈歌皺眉,恍然之間像是有些明白,但是只因事關重大,她并不敢妄言罷了。
“我想不想去是一回事,只怕更有人不希望看我活著踏進西楚帝京的。”秦菁抬眸看她,唇角不覺揚起一個殘酷的笑容。
“啊——”靈歌倒抽一口涼氣,急忙上前一步,“你是說西楚人會在沿路設伏?”
“葉陽氏把消息壓到現在,眼見著聯姻一事既成定局,楚越想要翻盤就只能險中求勝。”秦菁道,起身走到旁邊的書案后頭,從放在案頭的那幾本書里抽出一個黃色信封來,慢慢道,“只要沿途我有什么意外,那么不僅聯姻一事勢必終止,而且大秦這邊肯定也要追究責任,兩國關系一旦再度惡化,他手里兵權就可以借機留住。”
楚越會打這樣主意,幾乎是順理成章的。
靈歌心下暗驚:“既然是兇多吉少,那西楚這一趟您更是不能去了。”
“可是我必須得去!”秦菁道,卻不多做解釋,只就從案后重新走出來,把手里信封遞給她道,“想辦法,把這封信送去西楚,不要過羽表兄的手,傳給七皇子楚越。”
這樣的信件,送出去就有風險。
蕭羽現在的身份不容許他和西楚人之間有任何的交集,所以,為了以防萬一,必須得要越過他去。
靈歌狐疑的接了那信封在手里攥著,抿抿唇終于還是沒有多問,擔憂的又看了秦菁一眼,然后轉身揣了信出去。
房門再度合上,秦菁眼中神色才略微有了一絲緩和,重新回到桌旁坐下,淡聲道:“出來吧!”
原本空曠的寢殿里,有一處燈火微晃,白奕沉著臉從那扇侍女屏風后面走出來。
秦菁又從茶盤里撿起一只杯子倒了水,推到桌子一角。
白奕走過來,撩起袍子坐下,卻不繞彎,直接開口道:“你去見顏璟軒了?”
“是!”秦菁坦白承認,唇邊笑容略帶了幾分輕嘲的低頭默默看著杯中微晃的水光,“我本來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既然是顏家人把這個燙手的山芋扔到我手里的,我也就沒有必要對他們太過客氣了,這個時候,把我逼進火坑,他們想要抽身而退撇干凈了,也總要看我答不答應。”
顏家人是為了一己之私不得已而為之,可這世上迫不得已的并不止他顏氏一家。
葉陽氏不遠萬里來大秦攀親,最大的目的就是沖著楚越手里的兵權去的,既然是顏家人牽的這條線,楚越對顏家人必定也會懷恨。
而且現在顏家人表明是這要向太子一黨投誠,自己這邊煽風點火誘使他做點什么出來也并不是不可能的。
“楚越那個人陰得很,他未必就會如你所愿聽你教唆。”白奕握了面前的杯子在手,臉上神色卻再未轉晴,“眼見著楚太子和顏家之間聯姻不成,其實我是覺得他會再動這方面心思的可能性會更大一些,畢竟翔陽那三十萬兵權,不可小覷。”
“那是他們國中的事,我不管得,只要他別盯著我不放,把路讓開,讓我順風順水的往西楚走一趟把這出戲唱完就行了。”秦菁垂著眼睛,沉默了一陣才又輕聲道,“顏璟軒這個人不好糊弄,如果楚越不肯動手,回頭我們的功夫就要做足了,不能露出破綻。這一路上我會盡量拉緩送親隊伍的行程,一來一去之間怎么也得兩個月左右,這段時間足夠藍月仙他們運作的了。”
“一切——我都會安排。”白奕微微出了口氣,語氣中卻有種說不出的生硬和苦澀。
他一直竭力說服自己不要去看秦菁的臉,終于還是忍不住緩緩抬頭向她看去。
燈光下,女子的容顏如初,只是眉目間那種平淡如水的沉穩和安靜讓他沒來由的覺得心疼。
此時此刻,不管她心里有多少的權謀算計,總抵不過那些仇恨和傷痛,一次一次,被自己的生身父親算計著逼上絕路——
她卻隱忍到了這般程度。
沒有憤恨,沒有怒意,自始至終一張面孔平靜如水,用這種偽裝來壓下心里早已洶涌澎湃到讓人瘋狂的驚濤海浪。
“秦菁!”他探了手去觸摸她的臉頰。
燈影下的女子不經意的抬眸看來,濃密卷翹的睫毛微微顫動,讓她眼底一閃而過的光亮有種瀲滟般的光感。
“讓我送你去西楚吧!”簡短的幾個字,沒有人能知道,做出這樣的決定需要耗費他多少的心力和掙扎。
以送親之名,親自將自己心尖兒上的女子送到異國他鄉,別人的殿堂。
可是他必須看著她,守著她,不能容她一人去那龍潭虎穴,即使這一趟西楚必將成為他此生的噩夢——
也,在所不惜!
白奕的目光深刻而誠摯,里面融著許多的情緒和她一眼便能看的到的掙扎。
秦菁驚愕的發現,包括當初從祈寧重傷回來他第一次對她表明心意的那一次,這也不過才是第二次,她遇見他這般痛苦決斷中的神情。
“你答應過,為我留守軍中,等我回來的。”秦菁勉強的露出一個笑容,那笑意卻薄弱的讓她自己都覺得心虛。
這般的對望之下,她甚至覺得自己已然是無法承受那男子這般深沉的凝望。
為了回避,她站起身來,繞到他身后,傾身下來從背后抱住他,下巴抵在他的肩窩里輕聲的說話:“蕭羽會照顧好我,你答應過,會為我做任何事。我也答應你,這是最后一次,就讓我為宣兒和母后再做最后一件事吧,為他們掃平眼下這批障礙。以后,我跟你,無論是天涯海角,也總會走的安心一些,好不好?”
為她做任何事,這是他對她的承諾。
不管這一刻有多么的想要反悔,可是這樣的話——
他終究還是只能咽回肚子里。
有些人,生而就帶著這樣的責任,不容推卸,他比誰都明白。
“我為你,做任何事!”終究還是只能這般告訴自己。
丞相府偏院的書房里,隋玉把新帶來的書信送到莫如風的案頭。
莫如風放下手中正拿著用來比對比對穴位的銀針,抬頭遞給他一個詢問的眼神。
“宮里剛傳出來的!”隋玉道,“榮安長公主讓呈送西楚,轉交七皇子的。”
給楚越的?
莫如風目光微微一動,推開手邊的銀針,打開信封取了那書信展開。
信函上頭秦菁的字跡他是認得的,寥寥不過數語,他看完之后神色未改,又遞給隋玉示意他重新把信封好。
秦菁毫不反抗的允諾了景帝的賜婚,這一點稍稍超出他的意料之外,但是隨后一想也就理解了。
大秦朝中這邊的局勢,雖然暗地里波濤洶涌,各方水火不容,但是所有人都有顧及,如果沒有一個契機,很難把所有的關系抖開來一次解決。
這次西楚提出的聯姻,雖然走這一趟兇險無比,但卻是最為合適不過的契機,想著她會有去無回,那些忌憚她的人便會展開手腳——
這,便是她要的結果。
隋玉收了信,遲疑著不知何去何從:“主子,這信——要遞出去嗎?”
“送吧!”莫如風微微頷首,已然是無心再去鉆研醫書,起身走到窗前開了窗子透氣。
秦菁想要慫恿楚越,挑起他和顏家人的矛盾,白奕那邊的準備便是,實在不行,就由他出手來做。
不管是嫁禍楚越還是楚風,總之只要挑起翔陽侯對他們之中任何一方的敵意,三十萬大軍稍有動作,西楚朝中必定風聲鶴唳。
而一旦西楚國中起了動亂,那么秦菁這一行人便可以借機折返。
祈寧邊境都是她的人,屆時便可以為她掩藏行蹤,將一切瞞下,掩護她回京。
而本身只要她一走,大秦朝中肯定就會對她放松了防備,這樣一來,她這個回馬槍殺回來必然收獲頗豐。
回頭等到大秦這邊局勢大定,重新洗牌以后,與西楚方面的這場所謂聯姻自然就成了筆糊涂賬,沒有辦法追究了。
這一招,視為置之死地而后生。
但是西楚一行,這本身就是一步結局未知的險棋——
這個女子,這一次,未免太大膽了些!
莫如風這樣想著,不由微微嘆了口氣,回頭對隋玉道:“西楚那邊,她還是不肯松口讓白四隨行對嗎?”
“是!”隋玉道,“秦景帝雖然不悅,最后還是答應了由蕭家公子作為賜婚使,帶五千禁衛軍,親自護送榮安公主前往西楚。”
遣走了秦菁的同時,景帝下一步要做的畢定還是奪下蕭羽手下兵權,而在沒有正常渠道可走的情況下,唯一可行的——
是刺殺!
秦菁也正是提前想到了這一點,便是主動提出讓蕭羽送她前往西楚,來躲過這接下來的危機。
同時白奕暗中運作,讓景帝準了他三哥白奇暫代蕭羽之職,前往祈寧軍中坐鎮。
白家人,景帝是不會起戒心的,這樣一來,再有他隨行,那二十萬戍邊大軍總歸還是捏在秦菁手里的。
“這一次,他們是準備破釜沉舟,成敗在此一舉了!”莫如風閉目淺淺的呼出一口氣,神情不變,再開口時語氣已經帶了絲沉穩剛絕之意的慢慢吩咐道:“提前安排下人去,別用白四動手,楚越來做這件事不合適,還是栽給鳳寰宮吧!”
莫如風不是這樣好沖動的人,他籌謀多年——
“主子——”隋玉倒抽一口涼氣,不可置信的上前一步道,“少主子您三思啊,實在犯不著為了不相干的人——”
“隋玉!”莫如風語氣淡淡打斷他的話,唇角一點笑容綻放,如血的紅唇襯著他蒼白絕世的容顏,純凈美好的讓人心驚,“或許我沒有多少時間可以再等了——”
“主子——”隋玉一窒,看著他容色傾城的側臉再度沉默下去。
少主子的性格最是果決剛毅,和當年的主子如出一轍,他定下來的事,絕無更改。
窗前莫如風重新睜開眼,眼底神色還是一片傾城絕世的淡泊姿態。
“馬上飛鴿傳書給舅舅,告訴他所有的暗衛部署全部提前啟用,讓他火速準備好了一切就馬上回京吧,最遲兩個月,我會隨大秦的送親隊伍一起過去。”
如果可以,那座帝國皇城,是他這一生都不愿涉足的領地,憎惡的人,憎惡的事,那所有的一切的一切——
可是——
不知不覺,隋玉已經離開了很久,窗前清風陣陣而來,已然是黃昏。
身后的房門被人推開,他的小藥童探頭探腦的扒在門縫里:“公子,白四公子回來了!”
莫如風自窗前轉過身來,身后一縷殘陽的光亮打在他素白的衣袖上,光暈迷離。
他的眼底眉梢都帶著慣常清和的笑意,輕輕點頭,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讓他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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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貌美如花的如風公子的真實身份很快要曝光了,然后我要慫恿公主殿下先去做一件大事,等結婚和生娃的寶貝們暫時給我點時間,我一定努力努力的趕劇情,早點讓你們如愿╭(╯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