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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葉陽氏的聲音淒厲絕望,每一個音符都清清楚楚的叩在每一個人的心尖兒上。舒殢殩獍

整個大殿中的氣氛瞬時一寂,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錯綜複雜的目光齊齊的投射到他們至高無上的帝王身上。

而衆(zhòng)人之中竟是一直最爲冷靜的楚明帝反應最爲激烈,他聞言臉上神情劇烈一震,說不出是喜是悲,只是愕然瞪大了眼,然後下一刻,他那原本高大挺拔的身子竟然猛的往後連退了兩三步,跌坐到了旁邊盧妃,那一席的座位上。

那個女人和他早夭的兒子,是他埋藏心底一生的暗傷,不容自己去碰觸也不容別人提及。

“皇上——”盧妃一驚,慌忙從座位上錯開,跪下去扶他。

楚明帝卻是一把揮開她的手,目光一瞬不瞬的盯著對面一臉瘋狂的葉陽氏。

“你——說什麼?”他的聲音沙啞,甚至是帶了一絲明顯的顫抖,腮邊的肌肉不停的抖動著,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他平時的冷靜和氣勢,完全與前一刻那個高高在上權(quán)威無限的帝王判若兩人。

是的,葉陽敏就是他的軟肋!

葉陽皇后的心裡頓時重新燃起了希望,她不管不顧的膝行過去,用力的擦乾臉上的淚水,彷彿是爲了加大自己言辭間的可信度一般,堅定說道,“皇上!你跟姐姐的兒子沒有死,那個孩子他還活著!”

此言一出,整個大殿裡一片譁然。

吏部尚書樑裕已年過七旬,他一度懷疑是自己兩耳昏聵聽錯了,趕緊捅了捅身邊的左督察御史安迅,啞著嗓子道,“她——她說什麼?”

安迅臉上也露出同樣震驚的神色,有些哭笑不得的自語道,“葉陽皇貴妃生下的那位皇子還活著?!”

這——簡直是太匪夷所思了!

可當初明明是宮女嬤嬤多少人親眼見證了他們母子雙亡的,楚明帝甚至於是自己親自將那一大一小兩具屍體合葬送入皇陵的,可是葉陽氏居然說——

他跟阿敏的孩子還活著?

楚明帝整個人都癱在座位上,眼中神色不受控制的在飛速的轉(zhuǎn)變,從一開始的震撼到後來隱約的一絲驚喜,再一點一點隨著混亂起來的神智變得失魂落魄。

最後,他猛地一下由座位上站起來,像是抓死貓一樣一把握住葉陽氏的手腕把她拉起來,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幾乎是咬牙切齒的道,“你!把剛纔的話再給朕重複一遍!”

“好,我說!”葉陽氏的心裡迅速竄起一線明亮的希望之火,她極力壓制住心裡的顫抖,字字清晰的重複,“皇上你跟姐姐的兒子並沒有死,那個孩子——他還活著!你放過風兒,讓內(nèi)務府再去徹查此事,我就告訴你他在哪裡,這些年皇上你日思夜想憂思成疾不都是爲了姐姐跟那個孩子嗎?”

葉陽氏的眼中帶著強大的執(zhí)念,死死的盯著楚明帝的臉,這一刻她已經(jīng)渾然不覺自己這是以一種威脅的口吻在同一個帝王講條件,只因爲她自信自己有足夠的籌碼,雖然心裡不甘,她卻也不得不承認,這張王牌拋出來,便有了至少一半的把握來扭轉(zhuǎn)乾坤。

她的神情和語氣配合起來可謂信誓旦旦,但楚明帝並沒有馬上對她的話做出判斷,他本就黑如墨玉的眸子此時更顯幽深,一瞬不瞬的盯著葉陽氏的眼睛,彷彿是要透過那雙眼睛看到她的心裡去。

他整個人的氣勢本來就強,平時只要不笑,那雙銳利的眼睛裡就已經(jīng)鋒芒畢露讓人不敢逼視,葉陽氏被他這樣的盯著,頓時就有了一種利刃入骨如芒在背的感覺。

她極力的隱忍著,支撐著,身體裡還是有一種因子被調(diào)動了起來,開始微微的顫抖。

在場的所有人都在憑藉自己對這位葉陽皇后的瞭解來判斷她此言的虛僞,秦菁雖然只是初次與她見面心裡卻是篤定的知道,在原本已經(jīng)岌岌可危的情況下,這葉陽皇后便是再怎麼求生心切,也是不敢撒這樣的謊的。

此時的楚明帝顯然是已經(jīng)惱了她的,她撒了這樣的謊雖然有可能以此要挾他來渡這一時之劫,可如果那個孩子不存在的話,謊言轉(zhuǎn)眼就會被戳穿,然後緊接著便是另一條愚弄君上的大罪壓下來,她原先是不必死的卻也再無一絲一毫生還的可能。

所以,她口中的那個孩子應該是存在的,而且——

這一刻,秦菁的心裡甚至有了一種微妙的感覺,葉陽氏口中所指的那個孩子就在這大殿之上。

腦子裡一個捕捉不到的念頭飛快的閃過,秦菁眸子裡的顏色不由的沉了沉,幾乎是直覺的,她突然擡頭往對面莫如風的座位上看去。

因爲他的身份只是蕭羽的一個幕僚,所以在這樣的皇家宴會上莫如風是沒有資格坐在最前一排的。

秦菁的目光越過擋在他前面的蕭羽去人羣裡尋他,彼時他正舉杯飲茶,嘴角笑容清淡柔軟,像是根本沒有被這大殿中的緊張氣氛影響到。

他們之間就是有這樣的默契,察覺到秦菁看過去的目光,莫如風也於瞬間擡頭,落落大方的迴應她一個暖若清風的微笑,神色間沒有半分的不自然。

若是換做別人,秦菁也許會把對方身上這種近乎是刻意的淡漠當做想要撇清關(guān)係的僞裝,可偏偏一直以來莫如風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對什麼事都滿不在乎毫不關(guān)心。

所以雖然在直覺上秦菁總覺得這件事跟他之間有某些脫不開的關(guān)係,卻又被他眼前的態(tài)度干擾了判斷,她心裡在迅速的分析著這整件事情的前因後果,眉心已經(jīng)不由的微微擰起。

王座之前楚明帝還一直保持著方纔的姿勢在與葉陽氏對峙,一直持續(xù)了半盞茶的功夫,直到他腮邊的肌肉抖了無數(shù)下之後,眼中渙散的神智終於慢慢回籠。

“你以爲這樣朕便會饒過你了嗎?”他幾乎是仰頭大笑出來,眼底瞬間漫上一片嗜血的殺意,手一推已經(jīng)把之前被他牢牢控制在手的葉陽氏推到幾個侍衛(wèi)的手裡,聲音冷酷不帶任何感情的說道,“本來朕還念在我們多年的夫妻情分上想留你一條命,現(xiàn)在看來卻是不必了!”

葉陽氏的眼睛瞬間瞪得老大,她不可置信的看著自己的丈夫,那兩顆充血的眼球彷彿都要從眼眶裡瞪的蹦出來一樣。

她本來是想爲自己爭取一個扭轉(zhuǎn)一切的機會,但是她卻錯估了楚明帝心底的堅韌,在短暫的失魂落魄之後,這個男人強大的心理防線已經(jīng)馬上被再度修復過來。

只是沒有人知道,此時此刻這個高高在上的男人的心裡已經(jīng)顫抖的一塌糊塗。

他那顆強大的心從來就不曾這般的脆弱過,曾經(jīng)的失去讓他在黑暗中整整行走了十八年也沒能真的走出那個陰影。

他心裡清楚的知道,這樣的痛苦他絕對承受不了第二次,所以即便是心裡再渴望,他也是哪怕一點點的希望都不容許自己去擁有——

因爲不存希望,就不會再有失望。

他的嘴角帶著近乎是嗜血的冷笑,輕輕的擺了擺手,就在這彈指一揮的小小動作之下,葉陽氏已經(jīng)癱軟無力的身子就被再度架起來往殿外拖去。

“皇上你相信我,我沒有騙你,我——”葉陽氏驚恐的看著眼前楚明帝眼底森寒的冷意,在這樣的目光逼視下她已經(jīng)徹底的失去了冷靜,她知道自己此時的機會只剩下最後渺茫的一點。

於是,幾乎是絕望的,她猛的扭頭往右側(cè)的男賓席看去,在蕭羽身後那個最不起眼的位置上尋到了那個素淨淡雅的白色身影。

秦菁注意到她目光的落點,跟著她看過去的一瞬間,心裡突然涌現(xiàn)出一種說不出是什麼滋味的感覺。

幾乎是有些失落的,她緩緩垂下頭去,不想親眼見證這接下來將要發(fā)生的一切。

席間蕭羽的目光本就時不時的關(guān)注著她的一舉一動,此時察覺她神情間的異樣,下意識的纔要轉(zhuǎn)過身去一探身後的玄機,卻聽見葉陽氏已經(jīng)驚慌失措的叫嚷起來。

“如風,如風!”她的聲音急切又帶著一絲強烈的懇求,大聲的叫喊,“我是你的親姨母啊,你快求求你父皇,求他放過你哥哥,他會聽你的話的,快??!”

葉陽皇貴妃也是皇后葉陽氏唯一的嫡親姐妹,她的兒子,自然是葉陽皇后的親外甥!

雖然她們姐妹共侍一夫,從名分上這個孩子更應該尊葉陽皇后一聲“母后”,可是此時的葉陽氏心裡卻很明白——

她一國之母的身份,抵不過與葉陽敏之間的一滴骨血親情!

大殿裡一片寂靜,針落可聞。

楚明帝失魂落魄的一步步循著葉陽氏的目光所及的方向,最後穿過層層人羣,在莫如風所坐的桌案前止住了腳步。

莫如風一動不動安然的坐在座位上,並沒有一個草民見到一國之君時應有的恐慌,脣角還是帶著那抹親和力很強的微笑,安靜的看著眼前這個據(jù)說是至高無上的男人。

楚明帝看著他,喉結(jié)上下不停的抖動著,探尋的目光卻是緊緊追隨在他的面孔上很仔細很仔細的觀察他的眉目樣貌,甚至是眼神,彷彿想要從他的臉上找出曾經(jīng)似曾相識的痕跡來。

這個少年漂亮的簡直有些不像話,俊逸非凡的五官,柔和清明的眼波,不浮誇,不傲慢,雖然沒有錦衣華服的裝裹,卻從骨子裡透出一種幾乎可以說是與生俱來的高雅之氣,無關(guān)音容樣貌,那是一種由內(nèi)而外緩緩流淌出來的味道,仿似淡出世外,不用刻意的表現(xiàn)就能讓人深深的記住他,並且牢靠的放在心裡,過目不忘。

看到他的第一眼,楚明帝的心情就有了一種難抑的起伏,那種感覺,就像是帶他回到了當初,當他第一眼在西楚皇室的宴會上看到那個女子時候的那幕情景,她的樣貌不是最出衆(zhòng)的、衣著不是最華麗的,脣邊笑容亦是刻意僞裝過的平靜與優(yōu)雅,但是她的身上就是擁有那樣一種特質(zhì)在吸引他,讓他深深的陷進去再也無法自拔,她的沉穩(wěn)睿智,她的從容果斷,哪怕是最爲冰冷無情的一個笑容,都能讓他熱血沸騰。

曾經(jīng)一度他以擁有這天下間最爲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爲榮,可是她的出現(xiàn)打破了他內(nèi)心維持了多年的平衡,讓他堅定不移的將她奉爲自己人生的信仰,於是她猝然離世的那一日他的世界坍塌成灰,天崩地裂。

他原以爲自己再也走不出來了,可是此時此刻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莫如風卻讓他在猝然間又尋回了那個失去多年的夢想。

楚明帝的聲音壓抑,沙啞到聽起來近乎哽咽,神色間又充斥著期盼和強烈的不安交錯在一起的複雜的情緒,幾乎是小心翼翼的問道,“你——是誰?”

莫如風牽起嘴角,容色淡然的微微一笑,然則不待他回答,葉陽氏已經(jīng)迫不及待的嘶吼起來,語無倫次的大聲道,“他就是姐姐爲你生的兒子,他就是那個孩子,皇上,皇上我?guī)湍惆褍鹤诱一貋砹?,一命抵一命,你放過風兒,不要聽那些宵小之徒的狂言,你不要動他,不要?。 ?

因爲掙扎的太過激烈,她已經(jīng)明顯的有點體力不支,腿腳發(fā)軟,身子幾乎是半掛在侍衛(wèi)的手臂上才得以支撐不倒。

楚明帝此時的心思卻完全不在她身上,對她的話也是置若罔聞,他只是一瞬不瞬的盯著莫如風,加重了語氣再問一遍:“你到底是誰?”

莫如風從容不迫的從座位上站起來,往旁邊挪了兩步踏出席位之外,然後動作嫺熟的撩起袍角跪在楚明帝面前,以一個臣民面對君王時應有的禮節(jié)鄭重的叩首行禮道,“草民莫如風,是大秦賜婚使大人府中的大夫!”

在座的西楚老臣全都把楚明帝對葉陽敏的感情看在眼裡,葉陽敏生下的那個孩子如果能夠活到今日必定貴不可言,他們很明白一旦坐實眼前少年的這個身份將會對朝中政局帶來怎樣的動盪和影響,心裡不由的都暗暗捏了把冷汗。

葉陽氏爲他安排的身份莫如風並不承認,在這樣唾手可得的滔天富貴面前他還是那樣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不過有心人看在眼裡的——

還有他的不肯明言否認。

皇子那一席上的七皇子楚越臉色鉅變,之前就一直捏在手裡的酒杯終於不堪忍受他壓抑多時的情緒,嘎嘣一聲碎裂酒水濺了他一身,好在此時殿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楚明帝和莫如風身上,便硬是對他意外失態(tài)而造成的動靜視而不見。

莫如風?楚越咬緊牙關(guān)在心裡一遍遍的咀嚼著這個名字,這個少年姓莫?!

原先他還以爲這只是葉陽皇后病急亂投醫(yī)而編造出來的權(quán)宜之計,可是偏偏這個少年姓莫!

所以,如果這個少年不是葉陽氏找來的戲子,那麼葉陽氏的這些話就很有可能都是真的。

顯然楚明帝也是被這個名字驚到了,幾乎是踉蹌著猛的後退半步,臉上神色陰晴不定,目光卻是片刻不離的盯著莫如風泰然處之的臉孔。

葉陽氏奮力的掙扎卻怎麼也擺脫不了侍衛(wèi)的鉗制,絕望之餘她便是失控的大聲叫喊,“皇上,他姓莫,這個姓氏是姐姐給他的,您還不明白嗎?他真的是你的兒子啊?!?

莫如風同站在他面前的楚明帝默無聲息的安靜對視,然後他從容的微笑道,“亡母的閨名的確是葉陽敏三個字,可草民卻並非陛下的兒子!”

楚明帝的身子突然劇烈一樣,如遭雷擊般猛地後退一步。

“陛下小心!”張惠廷疾步上前,一把扶住他的胳膊。

楚明帝心亂如麻,飛快的思忖著那些陳年的舊事。

他是親手將那一大一小兩具屍體下葬的,如果真如葉陽珊所言,眼前的這個少年就是他和阿敏的那個孩子,那麼既然這個孩子或者,是不是,是不是——

那個女人,她總有通天之能,呵——

此時此刻,他甚至忘記了要爲她瞞天過海的苦心欺騙而惱怒,只有一線薄弱的希望自心底慢慢升騰起來,然後如驚雷破月迅猛的在心間撕裂一道血肉模糊的傷口——

至少,能再見到她,是他從來就不敢奢求過的癡心妄想。

“阿敏——她——在哪裡?”他的語氣平復下來,尾音之下卻還是有種壓抑不住的輕顫透出來。

“家母已經(jīng)過世了,至於她葬在哪裡——”莫如風平靜的回,他是真的心如止水,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情和波動,“我母親生前就不喜熱鬧,此時更不想被外人打擾,她的安息之所恕草民不能相告陛下?!?

當年的葉陽皇貴妃葬在皇陵,所以她是假死昇天,躲了出去嗎?

這個姓莫的少年所要傳達的就是這樣一層意思是不是?

朝臣們心中紛紛權(quán)衡,怎麼想都覺得匪夷所思,困惑之餘只就能死死的盯著當前的楚明帝和莫如風兩人來找答案。

沉默半晌,楚明帝才如夢初醒般招招手示意莫如風起身。

他臉上因爲激動而漲紅的臉色慢慢平復下去,鬆開了張惠廷的手,負手而立站在莫如風面前,看著他波瀾不驚的那張似曾相識的面孔。

“你拿什麼證明你母親是阿敏?”這一次聲音微冷,頗有幾分質(zhì)問的意思在裡頭。

莫如風淡然微笑,不徐不緩的慢慢道,“陛下,每個人都有父母親人,我不需要證明她是誰,至於陛下口中的阿敏到底是誰也和我沒有關(guān)係,我的母親就是那個人,僅此而已!”

從頭到尾,他無不是在與楚明帝劃清界限。

可如果真的不想承認,他乾脆直接否認了葉陽敏其人不就行了?

朝臣之中有人面面相覷,都在戒備著猜測這個少年的心思。

楚明帝沉默片刻,語氣忽而毫無預兆的再度緩和下來,淡聲道,“你隨朕來!”

說著便要轉(zhuǎn)身帶他往殿外走。

“陛下,草民一介布衣,不敢在宮中久留,以殘陛下視聽。草民告退。”莫如風搖頭,言罷,便是沒有半分留戀的迴轉(zhuǎn)身去,走到葉陽暉面前對他微微一笑,“舅舅,我們走吧!”

他毫不避諱今日葉陽暉突然出現(xiàn)在這裡的事和他有關(guān),也不在意別人是否會把今日太子一事牽連到他頭上。

他從容而來,淡泊而歸,與這堂皇大殿之上的任何人彷彿都全然不在意的樣子。

腳下步子輕若浮雲(yún),白衣勝雪,飄然走出這喧囂的皇室宮殿。

“等等!”楚明帝看著他的背影,略一失神,再擡頭時他的腳步已經(jīng)跨過門檻站在了殿外。

莫如風止步,去未回頭。

夜風微涼,撩起他潔白袍角,讓他的身影整個跟腳下漢白玉的階梯融爲一體。

楚明帝的喉結(jié)抖動,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勉強沒讓自己再次擡起手來留他。

“既然你說甘願認阿敏做你母親,”半晌之後終究還是妥協(xié),隱忍道,“那麼你的生身父母又是何人?”

一直被人壓在一旁彷彿已經(jīng)木了葉陽皇后眼中忽然再度閃現(xiàn)出驚慌的神色,只是嘴只張到一半就識趣的閉上。

這個時候,她多說多錯,最好還是一個字也不要說了。

莫如風靜立階前,自始至終不肯再回頭,聲音明靜如水緩緩飄來:“我的生身父母既然他們自幼便能狠心拋棄於我,他們便與我再沒有任何關(guān)係,這一生,我就只認我娘一個親人!”

言罷,再度擡腳走下那臺階,飛快的消失在衆(zhòng)人的視線之內(nèi)。

大殿當中,是一片死寂般的沉默,不知道爲什麼,聽著莫如風那最後一句話的話音緩緩滑落,意志力一向無比堅韌的葉陽皇后,忽而真就腿一軟,再也支撐不住的跪倒下去。

魂不守舍,如同聽了這世間什麼可怕的詛咒一般,臉色鐵青,再也提不起絲毫的力氣。

楚明帝一身明黃龍袍孤身站在偌大的宮殿當中,明明是鶴立雞羣那般卓然高貴的一剪身影,此時此刻卻蕭條如風,彷彿隨手都有可能被吹走一般。

半晌,張惠廷試著上前壓低了聲音提醒道:“陛下,今日這接風宴是不是該散了?”

言下之意,今日還有外客在場,讓他快些醒過味來拿定主意。

楚明帝被他這一提,眼皮終於緩緩動了動,但卻不知道那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打擊力,竟然讓這個叱吒風雲(yún)的強悍帝王這般失魂落魄,明明看到滿殿不該有的人和目光,也再提不起他的帝王之儀。

一步一步,他默然轉(zhuǎn)身重新往上首的王座上走去,同時無力的揮揮手道:“都——散了吧!”

衆(zhòng)人如蒙大赦,紛紛屏住呼吸上前行拜禮,然後同樣是大氣不敢出的匆匆退了出去。

秦菁和蕭羽混在人羣之中往外走,臺階下到一半還是忍不住回首去看那殿中——

彼時人去樓空,高高的王座上那男人單手撐著額頭默然靜坐,那個影子蒼涼悲壯,彷彿只在一夕之間就老了十歲年華。

秦菁突然有些不明白,他對那個女人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竟會讓他執(zhí)迷至此。

十八年,整整十八年,都不願意割捨,也不願忘記。

這個鐵血帝王,這個無所不能凌駕於萬人之上的男人——

人都說帝王恩寵一夕斷。

於景帝那裡或許是這樣,他對藍月仙的好也不過是爲了一己之私,可是這個男人——

他,爲的又是什麼?

一個拋棄了他,不惜假借身死脫離他身邊的女人——

難道,就僅僅是因爲——

得不到?

“走吧!”蕭羽輕聲一嘆,輕輕按下她的肩膀。

“嗯!”秦菁點頭,匆匆掠影一般再度回首往那殿中呆坐的男人飄去一眼目光,然後轉(zhuǎn)身,跟著蕭羽一起離開這座屬於別人的宮殿,不再去糾纏那些別人心底的愛與痛。

宮裡剛剛出了這樣驚心動魄的大事,沒有葉陽皇后的安排,西楚方面就沒有再安排車駕送她回驛館。

秦菁一行出了宮門,二話不說就鑽進自己人提前備好的馬車上。

這車上有她進宮前就命蘇沐準備好的乾糧衣物,其實就算沒有得到蕭羽的承諾和袒護,她原先也就已經(jīng)計劃好了,只要在西楚宮廷露一次面,然後就留書給蕭羽連夜離開。

蕭羽不會差她的臺,只要稱病謝客,再加上有翔陽顏家的人在京中鬧騰,西楚人這邊就很難分出精力還顧及到她,爲她爭得機會折返大秦。

自車上換了普通小廝的布衣出來,蕭羽已經(jīng)把準備好的馬牽過來,塞了繮繩給她,“快走,南城門外蘇沐他們已經(jīng)過去了。”

秦菁握了繮繩在手,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掌,卻是抿抿脣道,“莫如風在哪裡?我要見他一面。”

也許現(xiàn)在不是合適的時機也沒有必要,可是——

“南城門二更半便要落鎖,別耽誤了!”蕭羽深吸一口氣,神色複雜的拍拍她的肩膀。

“表兄!”秦菁擡頭直視他的眼睛,目光沉靜如水,卻有一線微涼的漣漪驚起。

面對她這般透明的目光,蕭羽突然不敢再看,微微往旁邊別過眼去。

“我只見他一面,說幾句話,不會耽擱太久!”秦菁道,沒有半點妥協(xié)的意思。

蕭羽袖子底下的手指握了握,猶豫片刻,終於點頭,“好吧!”

聲音裡帶了並不十分鮮明的嘆息。

秦菁循著她的目光看去,見那遠處官道旁一片參天古,便是瞭然點頭,“時候不早了,表兄護衛(wèi)公主鑾駕先回吧!”

榮安公主的鑾駕在這宮外滯留太久難免引人注意,他不能久留。

“嗯!”蕭羽擰了眉心,神色複雜的看了秦菁一眼,轉(zhuǎn)身去吩咐隨行侍衛(wèi)準備返程。

秦菁立在原地,看著他高居馬背上的身影,在他轉(zhuǎn)身前突然出聲叫住他:“羽表兄”

蕭羽自馬背上回頭,遞給他一個詢問的眼神。

“他日京都,我等表哥榮歸?!鼻剌夹πΓ瑪E手對他用力一揮。

蕭羽的身子不易察覺的微微一震,面對馬下少女明快真摯的笑臉,一時間眉心不覺擰的更緊。

半晌之後,他重重點頭,聲音低啞的應一聲:“嗯!”

言罷,不再滯留,高聲一喝,帶著車駕先行離去。

秦菁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離開,她明白蕭羽那最後一刻遲疑的表情意味著什麼。

可是無論他之前對他隱瞞了什麼,只這臨危之際的一次坦誠——

足夠!

並非貪得無厭,其實關(guān)於骨血親情,她很容易滿足。

打發(fā)了榮安長公主的車駕聲勢浩大的往驛館的方向啓程,秦菁也耽擱,轉(zhuǎn)身快步往遠處那排古木的方向走去。

環(huán)抱之粗的白楊樹後,還是那一抹素衣翩躚的清絕背影於風中孤立。

他不回頭,秦菁也不走近,在離著他三步之外,另一株大樹的陰影裡站定。

“你利用我?”她問的直白,聲音也平靜,沒有憤怒也沒有痛恨,仿若是在與人討論一日三餐般那般輕而易舉。

“是!”莫如風面無表情的閉了下眼,然後又迅速睜開。

他不回頭,只是聲音悠然若風,淡淡的傳來:“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秦菁心頭一震,突然有些茫然的不知所措。

“靈歌和旋舞都是你一手訓練出來的,是你把她們放在了蕭羽身邊,因爲從一開始蕭羽就是在你的掌控之下?!鼻剌奸_口,雖然這些話是出自她自己口中,但是話音緩緩自齒間迸出,她自己都猶且?guī)е鴰追植恍湃?,“你通過四海錢莊把莫家的萬貫家財都轉(zhuǎn)移到他手上,做成他富甲一方的假象,現(xiàn)在我想知道的是,如果不是因爲我誤打誤撞的介入,從而讓你利用了我跟宣兒的,你原定的計劃又是怎樣的?”

當日她要在宮中佈局設(shè)計藍家的時候,靈歌本來的態(tài)度很模糊,但是那夜偷溜出宮之後,馬上便堅定的表示願意在她身邊效力。

就是從那個時候起,她便知道,靈歌和旋舞背後真正的主子不是蕭羽,那個人近在咫尺——

唯一的可能就是暫居在有丞相府的莫如風。

而且她對蕭羽,也是從一開始也有懷疑的,蕭羽縱使再有才,在白手起家的情況下也不可能迅速聚攏四海財富,做到那般地步。

莫如風是皇貴妃葉陽敏的兒子,而葉陽敏在入宮之前的確是有婚約的,定的是淮安首富莫家一位久病的公子莫翟,只可惜那莫家公子已然病入膏肓,在他們大婚之日竟然舊疾突發(fā)死在了喜堂之上。

莫翟死後,西楚富甲天下的第一世家卻不明原因的迅速拜倒,短短不過三年時間,已經(jīng)人才凋零,偌大的家業(yè)被生意上的一再虧損而敗的精光。

之後葉陽敏入宮,葉陽皇貴妃之名轟動天下。

只可惜這個女子紅顏薄命,無福消受帝王恩,短短不過兩年,就因爲難纏死於宮中。

而現(xiàn)在莫如風歸來,便將真相揭露於世,她沒有死,而是妙計脫身,帶著自己的兒子遁世隱居避開了這座鐵血皇城,並且在暗中謀劃了整整十八年而推動策劃了今日之事。

莫家的鉅額財富,根本一早就落入葉陽敏之手。

蕭羽,不過是莫如風用來做擋箭牌的一個幌子。

莫如風的最終目的,還是要還朝,找一個合適的契機讓他可以以最合適的理由重回西楚政治舞臺的核心,讓楚明帝重新認識到他的存在,於是——

她來西楚,這是個契機。

與其把這事關(guān)在國門之內(nèi),怎麼比得上在這樣的大日子裡,當著列國使臣的面推出來?

莫如風此舉的最終目的是什麼?雖然與她而言或許沒有多少想幹,但是——

她就是想要知道!

一直一直在她面前溫潤如玉,無慾無求的這個男子,他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

“阿菁,到了這個時候你又何必浪費口舌與我再說這些?你能猜到多少是你的本事,多餘的我一個字也不會同你透露。”莫如風回過身來,臉上的微笑依舊和煦平靜,恰似一張永遠都不會腐朽的面具,他的聲音平和安定,不帶歉疚也沒有指責是以最客觀的立場一字一句慢慢說道,“就像是你早就洞悉了靈歌和旋舞是我的人還一直隱忍不發(fā)一樣,只要是彼此有利可圖,又有什麼好計較的?”

她會默許靈歌旋舞以那樣的身份留在身邊的確是因爲她們存在還有利用價值,但是更多的——

其實她還是不願意親手去揭穿這一切。

莫如風這個男子,放佛生來就該是完美無瑕纖塵不染的,即便是心裡已經(jīng)篤定了蕭羽手下的所有事都是由他操控,秦菁從心理上也是在一直一直的避讓,超出自己底線的退讓,只想把這些血淋淋的真相捂得更久一些,就算莫如風臉上裹著的只是一張面具,不到最後一步,她都怎麼也伸不出手去將它扯下來。

就像是這一次西楚之行,從在祈寧逗留的那最後一晚她已經(jīng)對他此行的目的有所察覺,卻還是來了,配合他來演這一場戲。

當然,前提是,她也需要他的這個計劃。

只是在這個計劃裡,她還是冒了險,在沒有抖出他的底牌之前——

她選擇了相信,賭這個偏偏如玉超絕塵世之外的男子不會把她的性命安危搭進去。

現(xiàn)在她賭贏了,最終也還是徒手把她對他所有的信任連根拔起,一併丟棄在這泱泱西楚燈火通明的皇城之巔。

曾經(jīng)一度,在她不想再相信任何人的時候,這個男子的出現(xiàn)恰如一縷清新明媚的陽光,在她心裡最黑暗的一角引燃了一片難得的光亮。

她多想他可以一直一直都那樣的美好下去,可是莫如風——

終究他也不是那遊蕩在紅塵之外的謫仙呵!

只是這樣的話,已經(jīng)沒有了彼此坦誠的必要。

秦菁面無表情的看著他臉上微笑,眼睛被刺的生疼,“你的意思是,我們的合作由暗轉(zhuǎn)明繼續(xù)的進行下去嗎?”

“我不勉強你。”莫如風答的乾脆,微風過去,吹起他袖邊衣袖翩然。

四面八方的樹葉沙沙作響,與夜色中翩然舞動。

兩個人相對而立,秦菁的嘴脣動了動,終究還是沒有說出話來。

莫如風看著眼前女子眼中那種真實流露出來的情緒,心裡似乎是有那一瞬間的不知所措。

已經(jīng)有多少年了,他習慣性的忽視身邊的一切人一切事,他不知道自己對這個女子的好耐性究竟從何而來,或許就是因爲那一日看到軍營大帳之中她面對重傷的白奕時所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堅韌而決絕的目光——

像極了一個人。

心中有種真實的感覺輕微的碰撞著,他神色間仍是半點波動都沒有的坦然接受,“只要能達到預期的目的,我可以利用一切有價值的人或物,無論代價!”

斷情決意,無心無恨!

這便是他!

“我從來沒想過你會是這樣的人!”面對他這般溫潤的目光這般殘忍的話,秦菁才突然感覺出一種物是人非的悲壯。

她的聲音有點不受控制的高亢,甚至是帶了一絲意味不明的顫抖。

莫如風這個男人在她眼中一直都個近乎完美的存在,他怎麼就會突然之間變成這樣?神情冰冷殘忍無情?

就像是自己一直仰望的神祗突然之間變成墮入地獄的魔鬼一般,那種感覺壓抑在胸口,讓人氣悶的無法呼吸。

“我本來就是這種人,爲達目的不擇手段!”莫如風微微一笑,那笑容清明安逸如同夏日裡大朵綻放的木棉花,可是他說出來的話卻那麼冷漠絕情。

秦菁的心裡忽然就堵了一口氣,她覺得那感覺應該就是難過,於是她就難過的笑了起來,臉上笑意氾濫,眼底卻是靜如幽谷透著一股詭譎的寒氣冷聲問道,“顏汐的事也是你一手安排的?”

“是她自己送上門的!”莫如風微微抿了下脣,一如既往的無動於衷。

顏瑋也許會一時衝動意氣用事,但顏璟軒是什麼樣的人他太清楚,如果顏汐不死,根本就不可能將他們父子召至京城來配合著演了今天的一場戲。

“你——”有那麼一瞬間,秦菁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憤怒,她的指尖幾乎點到對面莫如風的鼻尖上,指上套著的紅寶石鑲金指環(huán)都跟著她呼吸的起伏顫抖起來,聲音嘶啞的字字質(zhì)問:“你明明知道她喜歡你,你怎麼忍心——”

在她看來,雖然所有有價值的人都可以拿來利用,但是對那些對自己死心塌地交付真心的人,卻是不能無所顧及的傷害的。

對於顏汐,她可以下手,但是莫如風——

他不能!

秦菁承認在未達目的不擇手段的行事作風上自己跟莫如風如出一轍,可是她想象不到,外表看上去這麼溫文如玉的莫如風怎麼會冷血至此?

即便此刻他就以這幅冰冷殘酷的姿態(tài)站在她面前,她仍然沒有辦法接受這樣的事實。

“那是她的一廂情願,至少從頭到尾我從來沒有承認過自己屬意於她!”然則面對她眼中變化莫測的神采,這一次莫如風卻是再無半點動容。

一種從未有過的濃厚的怒意涌上心頭,秦菁幾乎是悲痛的死死攥著自己的手心嘲諷道,“莫如風,你愛過人嗎?”

“我愛過!”但是出乎意料,莫如風竟是不假思索的篤定回道。

秦菁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詫異,卻見他眼底隱約傷痛的目光一縱即逝又恢復了之前嗜血的冷酷,更加篤定的說道,“所以,今生今世我都不會再愛了!”

沒了愛,也沒有恨,他這一生從來就不是屬於自己的!

他溫潤如玉的僞裝,謙謙君子的扮相,很久以前就只剩下這一身華麗的皮囊。

他不在乎世人怎麼看待他,只要達到目的就夠了。

“呵——”秦菁由喉嚨深處爆發(fā)出一聲沙啞的小聲,突然往後退出去一步。

這一步之遙的距離,莫如風睜眼看著,卻彷彿已經(jīng)看到眼前那女子的身影變淡變淺,一點一點淡出他的世界他的生命。

他生而便是一個註定孤獨的人,這是命定的事實,誰也挽回不了。

秦菁最後匆匆看他一眼,就果斷的轉(zhuǎn)身大步朝著自己留在不遠處的那匹馬走去。

靈歌扯著繮繩站在那裡,動作侷促的把繮繩遞給她,眼底有藏不住的心虛。

秦菁一把扯了那繮繩,利落的翻身躍上馬背,動作如行雲(yún)流水般利落果斷,下一刻馬蹄聲踏破黑暗的夜色絕塵而去。

------題外話------

嗯,葉陽皇貴妃是個有故事的女人,但是這裡先不說了,馬上返程回去結(jié)果渣爹去,省的寶貝們著急╭(╯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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