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
祁國,祁元一十三年,十月飄雪。
一場大雪過后,帝安城像是用雪堆起來似的,不染一絲塵埃。
皇宮,已經恢復一派威嚴森冷之氣,仿佛先前的血流成河都是人虛想出來的一樣,然而沈瑾萱知道,那些尸體,都是真的。
七年。
有多久呢?
司國明萱郡主沈瑾萱17歲時以和親之名嫁入祁國,她的目的是惑亂媚主,利用祁國皇帝對她的寵愛殺死他,耗時七年,她終于做到了。
祁元一十三年,祁元帝亡,祁國投降。
七年啊,那個曾經大聲肆意歡笑著的明萱郡主早就死了,取而代之的是現在臭名昭著聲名狼藉的沈氏妖妃。
她蛇蝎心腸,不知殺了多少后宮里想要與她爭寵的妃嬪,她霍亂朝綱,魅惑祁元帝殘殺諫言忠臣,她無情無義,毒殺對她言聽計從癡心一片的祁元帝。
她為世人所不齒,被祁國人民所憎恨,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一個人,為了那人的雄心壯志,為了那人一統山河的偉大夢想,為了他,她在所不惜。
可是,這又是為什么呢——
沈瑾萱抬起一張仍是病態的臉,美麗的桃花眼中充斥著茫然與無措,她怔怔的看著她、看著面前這個自稱是傅熠妻子的女人。
“哼!你以為他愛你么?呵呵,真是可笑,他不過是在利用你罷了,他利用你的美色,利用你的癡心,就像你利用祁元帝一樣!哈哈哈,知道么?我們的孩子都六歲了,他為了讓你專心為他做事,刻意瞞了下來,你還真以為他坐擁江山后會娶你,把皇后之位留給你?簡直癡心妄想!你知道他是怎么同我說你的么?他說你的感情廉價得很,他說你除了一張臉有點用處以外別無他長,你不過是他手中最乖乖聽話的一枚棋子罷了!”
女人說完張狂大笑起來,看著沈瑾萱的眼神就像是在看街上行乞的骯臟乞丐一般,嫌惡,而且憐憫,她可能是越笑越覺得沈瑾萱好笑,于是止不住的笑,仿佛沈瑾萱就是個笑話,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
刺耳的笑聲不斷,沈瑾萱搖頭不斷,她不會相信這個瘋女人說的話她要去見他,去見那個人,去見那個她為之付出了一切的人!
掙扎著下了地,還沒站穩便被人抓住胳膊推搡到地上,沈瑾萱眼中閃過一絲狠厲,她要殺了她!
不知從哪里來的力氣,尚在病中的沈瑾萱突然從地上爬起來,然后將那個女人撲倒,她要殺了這個滿嘴胡言亂語的女人!
“殺了我……你就不怕他傷心么?”女人絲毫不怕,冷眼與沈瑾萱對視,她眼中的不屑與篤定讓握住細簪子的手停頓下來,尖銳的簪子尖兒在女人脖間細嫩光滑的肌膚上扎出一滴圓滾滾的紅血珠。
她求饒也好,繼續胡言亂語也好,沈瑾萱都會毫不猶豫將簪子□□她的喉嚨,可是她卻說他會傷心,她、就無論如何也下不了手。
“不,我要見他,然后當著他的面親手殺了你,看看他到底會不會傷心。”沈瑾萱收回簪子,頭腦清晰仿佛起來,她高傲的揚起下巴,似乎還是那個在祁國后宮里囂張跋扈的沈氏妖妃。
“你的身體都不干凈了,你覺得他還愿意見你嗎?我來,是奉他的命讓你死的?!迸撕敛涣羟?。
“我不會信?!鄙蜩嬉а廊套☆澏丁?
“那你看這個啊?!迸藴\笑著,從脖間取出半枚玉佩。
這半枚玉佩沈瑾萱自然認得,它原是一整塊的,當年她臨嫁祁國前被那人分為兩半,一半刻鳳,一半刻龍,是他們的定情信物,那人說,待他得勝接她回朝時,要親手為她戴上刻鳳的這半。
他把這個送給她了?
沈瑾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臉上硬撐出來的高傲逐漸崩潰,痛苦的皺著纖細優美的眉,搖頭堅持:“不、不!你叫他來,讓他親口跟我說!否則……否則我不會信的!我不信的!”
“你還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啊……”女人勾起唇角笑得殘忍,她低聲說道:“你知道嗎?你爹娘弟弟其實早就死了!是被傅熠殺死的喲,哈哈哈哈,可憐你還一心為殺父弒母的仇人出賣你自己的身體和靈魂,為他手上沾滿別人的鮮血,助他一統河山。怎么樣,遭報應了吧?啊哈哈哈,真是可笑、可笑??!”
沈瑾萱在女人越發尖銳的笑聲中連連后退,腿一軟,跌在地上,本就蒼白毫無血色的臉在披散下來的烏發映襯下,更是有一種接近透明的感覺。
“不,我與母親前些日子還尚有通信!她說她家里人都很好……她、她說她等我回家……她說……”
“怎么樣,我臨摹得還像吧?”女人不容沈瑾萱說話,出聲打斷著并屈膝蹲下來,嘲諷的笑意刺花了沈瑾萱的眼睛,她接著說,“乖女兒,你身在祁國定要護好自己,莫要受了委屈……哈哈,你想不到吧,那都是傅熠叫我寫的!”
“不??!”
沈瑾萱不信,她不信,可是為什么眼淚卻掉下來了呢,為什么胸口這么痛苦呢?
“你父親本就是外姓的王爺,手握兵權還深得民心,功高震主,傅熠他早就想要除掉了,只不過他一直缺個合理光彩的理由,你可還記得燕北與司國三年前的洪江一戰?那戰死的鎮國將軍可不就是你父親?呵呵呵,你母親知道后傷心欲絕,傅熠卻轉眼派你弟弟頂替了你父親的職位,哈哈,聽說你弟弟死無全尸呢,你母親一氣之下,命喪黃泉也!你說……你還活著干嘛呢?”
女人說到最后,眼神和語氣均是惡毒起來,仿佛下一秒,她就會撲過來取走沈瑾萱的命一樣。
“不……不會的,不會的!你在騙我是不是?!”
然而那女人卻沒有撲過去,她揚了揚眉,用看傻子一樣的眼神看執迷不悟的沈瑾萱,不屑諷聲道:“騙你?”她從懷中取出一物,在沈瑾萱的眼前晃了晃,問她:“那你可認得這是何物?”
兵符!
是父親的兵符??!
沈瑾萱一瞬間瞪大眼睛,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簌簌滾落。
心如死灰不過如此。
“你長得還真是好看,這幅可憐的小模樣連我看了都忍不住要心生憐惜,怪不得傅熠選了你,讓你去勾引那祁國的無用皇帝,呵呵,他還真是物盡其用?!迸耸蘸帽止雌鹕蜩娴南掳停瑖K嘖輕嘆,眼底深處盡是的恨意與嘲諷。
對于這個女人的話,沈瑾萱已經說不出反駁的話來。她想起傅熠,那個曾經在她懷中痛哭的男人。
她為了他,不顧父母反對勸阻執意嫁入祁國,她為了他,多少次命懸一線險些喪命,她為了他,背負了多少血債罪孽茍且偷生,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他,為了她深愛的他……
沈瑾萱忘不掉祁國國滅的那天,三十三具尸體橫死崇嘉殿中,血水漸漸染滿朝堂,他們都是祁國最衷心的臣子,拋家棄子,自殺殉國。
遍地的紅花,都可以映出紅光來。
那天,三朝元老魏丞相繞過一具尸體、又繞過一具,朝被駭住,渾身僵硬的她慢步走來,他的靴底沾了好多血,在他的身后留下一串引人發毛的血腳印。
魏丞相走到沈瑾萱的面前,看著她毫無血色卻仍然傾國的臉,根本就不說話,只是捏住她的手腕抬起,往她的手心里放了一把匕首,然后,他拿著她的手,她的手里拿著刀,最終,他的血噴在她的臉上,溫熱而粘稠。
沈瑾萱順著他的跌倒而跌倒,她的嘴張開,蒼白的嘴唇動了動,卻是什么聲音也沒有發出。她扶住魏丞相的尸體,也不知道在殿中呆坐了多久,直到殿門被一人大力推開,傅熠走了進來,推開已經冰冷的尸體,將她抱在懷中。
自那天起,她就一直病著,傅熠卻再也沒見過,她只以為是新朝建立,他要整理朝綱,忙,沒空看望她,所以雖然心中思念,卻也不怪他,只是等著,她想,反正都等了七年,也不怕再多等幾天。
這些日子,沈瑾萱夜夜噩夢,難以安眠,可以說七年來,她從未睡過一場安生好覺,她也曾想過放棄,好好跟寵愛她的祁國皇帝過日子,可是她只要想到傅熠,只要想想這些痛苦都是為了傅熠,她就咬牙堅持、咬牙把一切都忍下來,繼續、繼續七年中殺人不眨眼、害人不猶豫的生活。
可是……
想到此,沈瑾萱單薄的身子晃了晃,宛如一朵要被風吹落花瓣的花朵,她繼續想:可是她卻自始至終都是一枚棋子、一枚被傅熠玩弄于鼓掌間的棋子??!
令人窒息的疼痛自胸腔的某一處迅速蔓延至全身上下,疼得沈瑾萱渾身抑制不住的發顫,她只恨不能咬碎一口銀牙。
“噗——”
鮮艷猩紅的血自沈瑾萱的口中嘩然嘔出,她止不住喉間涌上的強烈反胃感,不斷的嘔血,那架勢,好像她要把五臟六腑統統吐出來一樣。
好一會兒,她才平靜下來,卻虛弱的連正常呼吸都十分費力,眼中的一切都添了層層重影,迅猛的眩暈感即將要把她吞噬,她不可抑制的在腦中幻想父親母親弟弟慘死時的模樣,可笑她還一心做著回到司國與他們團圓的癡心美夢!
可笑!
更可恨?。?
傅熠啊傅熠!你不得好死!?。?
一旁的女人始終都是一臉看好戲的表情,陷入痛苦深處無法自拔的沈瑾萱無疑取悅了她,她笑得非常開心,唇角揚起時的模樣,隱隱的、與一個人十分相似。
在她的笑容里,沈瑾萱艱難抬起頭,想要用含滿仇恨不甘的目光將她刺死,可是,大片黑暗鋪天蓋地卷席而來,她知道她怒火攻心,氣數已盡。
可是,她不甘心、不甘心就這樣死去!就算入地獄,她也要讓傅熠一起死!要讓傅熠的所愛至親一起死!
她不甘心!
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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