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慶九年十一月,太子薨逝,廢后“哀傷過度”緊隨而歿,天子也頻發(fā)喘癥臥病在床。
據(jù)后世史官記載,大隆高宗帝在位時恪守勤勉,十余年間,無論寒暑雨雪未止早朝,唯遠慶九年冬因疾不能下榻,才有罷朝之例。
這一日王公貴族、文武朝臣依時候朝,卻并沒獲允列班御門,才聽聞天子臥病之事,一時氣氛十分緊張。
天子身患隱疾之事并沒廣為張揚,這回突然臥病,破天荒地終止早朝,難免使得人心惶惶。
大家都曉得天子治政勤勉,若非迫不得已,絕不會罷朝,難道說天子之癥急重?
儲位空懸,龍體有危,對于一個國家而言絕對不是什么好事。
但未必不是天子故布疑陣,用以試探幾個皇子有無爭儲的意圖,故而,雖然朝臣們有所議論擔(dān)憂,卻還沒有到大亂陣腳的地步。
虞沨與蘇轢兩個天子信臣就成了許多朝臣打探虛實的渠道,正陽門外,兩人被人群圍得嚴嚴實實,偏偏打探的人又不好直問不諱,所以應(yīng)付的人就更加虛以委蛇。
左相韋記好容易才把虞沨從幾個侍郎的圍堵中拉到一邊兒,剛問了一句“聽說世子昨晚在宮內(nèi)當(dāng)值?”,就看見虞沨忽然擺了擺手,大步往前,韋相愣怔了足有十余息,大是沮喪地嘆了口氣,又思疑著,世子這般晦莫如深,難道天子真的病重?
虞沨是忽然瞧見慶王攜同福王,正要登上慶王府的車與。
他遠遠一眼,就見福王神色很是沉肅,慶王的臉上飛快掠過一抹狡詐。
世子心中突生不安,很微妙的感覺,讓他不及多想,抬腳就趕了過去。
福王一只腳已經(jīng)踩上了踏鞍,聽見身后有人喊他,站定后回頭。
慶王也轉(zhuǎn)過身來,清晨并不太明亮的天光里,他的眼中似有沉晦的霧藹。
“遠揚,我正邀二哥去敝府小坐,遠揚莫不一同?”說話的是慶王,他一手負在身后,話說得很熱切,只給人的感覺怎么也像是在敷衍。
虞沨沖慶王拱了拱手,目光就看向福王,這時隔得近,越發(fā)看清了福王眉目間的沉重。
“我也正好有事尋福王殿下,真是巧合。”虞沨裝作并未察覺慶王的敷衍,打算順?biāo)浦郏鲆换夭蛔R趣的人。
“是我有事與四弟商議。”哪知福王開口婉拒,帶著歉意地沖虞沨一笑:“只好讓遠揚稍候一時,這頭事了,我再去楚王府拜訪。”
虞沨微微一怔,有些孤疑地看向福王,卻見他頗為堅定地頷首,只好說道“也好”,目送著福王登車遠去,世子好一陣沒有松開眉頭。
心里那種極其莫名與不妙的預(yù)感,便像這日晨間濕厚的寒氣,一直逼壓在胸腔。
當(dāng)兩位親王到了慶王府的內(nèi)書房,剛過辰初,屋子里依然一片沉晦,需要點燃燈燭,因趕早朝,一般不及用膳,故而慶王很盡地主之誼,未談?wù)挄r先讓人上了早膳,今日罷朝是突發(fā)狀況,廚房還沒有準備,也就端上來一鍋加了牛肉的湯面。
兄弟兩個囫圇填飽了肚子,丫鬟們又沏上熱茶,福王品了小半盞后,這才將昨日審問艾氏的經(jīng)過說了一回。
“二哥瞧瞧,我當(dāng)日所言千真萬確吧,老五的確包藏禍心!”慶王滿面憤然,重重拍著案幾,指上那枚牦牛角雕蟠龍扳指碰在案上“梆梆”地響。
福王心里是存在猜疑的,不過他也知道若真兇的確是五皇子,艾氏一旦被扣,這事也就只能再瞞一、兩日,為了以防老五心生戒備亡羊補牢毀滅罪證,必須占得先機,所以,他才趕在今日就與慶王“協(xié)商”,實際上是要試探這事是否慶王的陰謀,嫁禍老五,挑發(fā)他與老五爭鋒相對,好坐收漁翁之利。
“艾氏供出了幾人,未知四弟那耳目可在其中?”福王從袖袋里拿出一張名單,遞給慶王。
倘若艾氏是慶王的人,她的供辭當(dāng)然是慶王所授,所供之人勢必是慶王擬定,其實名單上的人名全是虛構(gòu),慶王看后必然知道福王是在試探,猝不及防,神情上難免會有變化,或者驚訝,或者了然,或者嘲笑,總會泄露一二。
故而,福王暗暗關(guān)注慶王眉目之間。
但并沒看見慶王的神情有變。
他只是細細看完那張名單,搖了搖頭:“我的耳目不在其中,到了這時,我也再不瞞二哥,他的真名我可以告訴你,還有那日與老五商量計定的幾個幕僚,他都一一列舉出來。”慶王說完起身,轉(zhuǎn)去一旁書架,舉臂拿下一本書冊,抽出一張名單來。
福王并沒看見慶王在轉(zhuǎn)身之際,唇角才揚起的那抹嘲諷。
其實慶王并不知道與艾氏聯(lián)絡(luò)的人員,真沒看出福王的名單有假,可是他在設(shè)計之時,就已經(jīng)預(yù)算到福王并不會輕信他的說辭,勢必會懷疑是他在背后布局,讓福王與五皇子蚌鶴相爭,如此才好,因為福王心有忌防,生怕踩中他的陷井,便不會把他早知這一樁陰謀并提前揭露之事告訴旁人,接下來的戲才好繼續(xù)開唱,讓世人尤其他們的父皇信之不疑。
福王越是警慎多疑,就越不會輕率地與慶王統(tǒng)一戰(zhàn)線,不得不說,慶王對人心的洞悉的確有他獨到之處。
福王看著慶王遞上的名單,眉深似鎖。
艾氏其實并沒有供出當(dāng)日商量計定有哪些幕僚,這也合情合理,她如果真是德妃母子的棋子,應(yīng)當(dāng)也只識聯(lián)絡(luò)之人,頂多就是宦官宮女,或者家奴管事,哪里會把五皇子府的親信幕僚名字一一摸清,但若慶王這張名單確鑿無疑,只要把案子移交宗人府,將這些人捕獲歸案一一刑逼,總有人撐不住會招供,福王當(dāng)然不信慶王有這等本事,能把五皇子的親信逐一買通。
這時,福王心里的秤桿已經(jīng)偏向慶王,對五皇子的疑心更增一層。
他正要說話,卻忽見慶王身子一晃,臉色徒然蒼白,似乎急喘兩聲,“撲”地一口鮮血噴出。
福王大驚失色……
因著兩位王爺在書房秘談,摒退了下人,慶王只讓親信遠遠站在書房階下,為防隔墻有耳,還特意大開門窗。
那親信正百無聊賴,忽聞屋子里一聲悶響,像是有人突然倒地,下意識地轉(zhuǎn)身。
“殿下!”一聲驚叫,徹底打破了慶王府這個寧靜的清晨。
——
祟正坊楚王府的關(guān)睢苑,虞沨心事忡忡地歸來,與早上剛剛理完一輪家務(wù),陪著老王妃用完早膳,正在前庭梅林散步的旖景遇了個正著。
卻并沒及時發(fā)覺,險些擦肩而過。
旖景正微笑著準備搭訕,見這情形,大是疑惑,一把扯住了虞沨的袖子,才想起這個時辰他應(yīng)當(dāng)還在早朝,不該出現(xiàn)在家里,連忙詢問發(fā)生什么變故。
虞沨稍有愣怔,緊跟著搖頭苦笑。
他總不能說看著福王與慶王攜手同歸,莫名其妙就有種不祥的預(yù)感,總覺得會有什么不好的事發(fā)生——慶王就算對福王不懷好意,也不會明目張膽的在自家府邸加害,虞沨認為自己突如其來的預(yù)感實在無根無據(jù)。
摒退隨侍,與旖景步上高亭,虞沨這才說了圣上忽然患疾休朝的事。
“是氣喘?”旖景立即問道。
天子之癥并未張揚,可做為過來人的兩位當(dāng)然記得上一世的遠慶九年,大約就在這個時候,太子遇刺撲朔迷離,天子因此臥床不起,后來公布是早患隱疾,滿臣文武憂心忡忡,漸漸有人上諫另立新儲一事。
高祖、太宗皆有氣喘,就連大長公主也有此癥,虞沨與旖景一聽“隱疾”二字,便想到當(dāng)今圣上也身患氣喘。
“應(yīng)該就是。”虞沨說道:“圣上龍體堪憂,可上一世之所以公布,應(yīng)是為了早日將三皇子推上儲位,而這回……三皇子離國一事對圣上打擊甚重,只怕圣上真有些力不從心了。”
也就是說上一世天子“抱病”多少有些水份,而這一世才是當(dāng)真危重。
虞沨所料不差,當(dāng)年太子在濯纓園遇刺,天子雖有一段時日臥床不起,但直到遠慶十二年才駕崩,在遠慶九年,遠遠不至危重,而就在這昨晚,天子突然昏厥,今晨才剛舒醒,莫說起榻,甚至說話都吃力,萬般無奈之下,才公布病情取消早朝。
江清谷與諸位太醫(yī)有句不敢明言的話,天子怕是難以挨過這個冬季,等到春回大地的時候了。
擇立新儲已經(jīng)迫在眉睫,但福王府分明發(fā)生了什么事,并且與慶王脫不開關(guān)系,就在這風(fēng)口浪尖的緊迫時候!
所以,虞沨才為福王與慶王忽然交近惴惴不安。
“稍候姐夫會來我們家,我是為了等他才一早回府。”虞沨說道。
可是這一日,他沒有等到福王來訪。
大約半個時辰之后,虞沨與旖景剛剛回到中庭書房,就見夏柯面無人色地入內(nèi),稟報了一個有若晴天霹靂的噩耗!
——
與楚王府一道相隔的衛(wèi)國公府,才大清早,就有一輛馬車停在角門。
原來是自請去近郊莊子落胎,已經(jīng)養(yǎng)好了身子的雪姨娘今日歸府。
自然是要先去和瑞園,向正室夫人黃氏問安。
黃氏一番籌謀卻沒傷及雪姨娘分毫,雖因為李氏的忠心耿耿并沒露出馬腳,卻親眼目睹了衛(wèi)國公對雪姨娘的寵愛,黃氏大受打擊,更將面前這個卑賤卻大受榮寵的妾室恨之入骨,簡直再難摁捺。
“你也真是,既然是清白無辜被人陷害,連國公爺都寬恕了,允你生下子嗣,何必如此執(zhí)拗?”黃氏冷冷一笑:“裝模裝樣也得適度,別說我沒提醒你,身為女人,最重要的還是子嗣,那才是你的依靠,否則及到一日,色衰愛弛,你也只能落著個孤獨終老。”
這幾乎是黃氏這些年來說得最明顯最刻薄的話,完全撕破了面皮,再不愿對雪姨娘虛以委蛇。
雪姨娘也沒再裝作唯唯喏喏,而是莞爾一笑:“婢妾多謝夫人提點,不過婢妾深信國公爺之承諾,只要婢妾謹守本份,國公爺必然不會讓婢妾孤苦無依,國公爺原本就是看在婢妾忠心事主的份上,又憐惜婢妾身世可憐,才愿意收容婢妾在國公府安穩(wěn)度日,享享這錦衣玉食的榮華,婢妾再無奢望,國公爺既說將來世子與世子夫人會善待婢妾,婢妾深信不疑。”
忠心事主可不是針對黃氏,而是崔氏,衛(wèi)國公當(dāng)年也的確是因為看著崔氏柔弱好欺,身邊還好有個霽雪維護她,才免了許多折辱,對霽雪甚是信佩,又因霽雪自幼被人牙子拐賣,連本身姓氏都一無所知,更無父母家人可依,身世的確可憐,才心生憐惜。
自從知道黃氏欲暗害旖景,衛(wèi)國公再不敢小看后宅婦人的陰私手段,也是擔(dān)心霽雪若有子嗣漸生貪婪,反而不利家宅安寧,才不欲再讓霽雪留下子嗣,卻愿意給她一生富足,許諾倘若霽雪謹守本份,就算他將來辭世,世子夫婦心地純良,也會容霽雪安養(yǎng)于國公府,不至孤苦無依。
而霽雪這時將這番話直言不諱地用來反駁黃氏,簡直就是在黃氏心窩里再插一把利刃。
他們兩人,倒是郎情妾意、山盟海誓!
黃氏兩眼冒火地目送霽雪離開,一口怒氣尚且未消,就見藍嬤嬤踉蹌入內(nèi),心急似焚地稟報:“夫人,出了大事了,福王殿下他……聽說在慶親王府中了劇毒……已經(jīng)不治……”
藍嬤嬤話音才落,卻見黃氏扶著襟口大笑起來,連連稱好!
藍嬤嬤驚懼不已,幾疑國公夫人得了癔癥,這是瘋魔了不成?
黃氏好一陣才止了笑,眼里盡是陰戾,冷哼一聲——蘇軼,你這么對我,很好!轉(zhuǎn)眼你就有了報應(yīng),你的嫡長女就要守寡!應(yīng)是慶親王動手了!蘇軼,總有一日,我要讓你悔不當(dāng)初,跪在我面前哀求懺悔,痛哭流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