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梨花林畔,題著“香雪海”三字的閣樓之上,二層花廳內,一老一少正對坐品茗。
窗門緊閉,外間的喧囂,一絲都透不進來,只有無形無狀的各色香,偶爾滲進屋中,爲那沉悶的氣氛添上些味道。
老者道:“真是抱歉,耽誤了您與他們玩樂的時間。”
少年坐姿不太正經,歪歪地靠在八仙椅上,把玩著手中的變釉金魚盞:“無妨,斗香有什麼好玩的?還不如聽曲唱戲。”
那釉色似虹,七彩流轉,杯盞中一粒銀製小金魚,若入了茶湯,便會隨茶溫改變顏色,還能探毒。
老者憂心忡忡道:“殿下,玩物喪志啊!老頭子方纔那些話,當真一點用都沒有嗎?”
少年似極力掩飾著自己的不耐煩:“老國公,您這些話,何不跟您孫子說去?”
那老者原來便是衛國公府的老國公,汪昱的祖父,汪信,當年也曾金戈鐵馬,出入沙場,功勳顯赫。
汪信長嘆一口氣:“老奴是臣,老奴的孫子,也只能是臣。殿下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那少年終於煩躁起來,將那金魚盞往桌上一放:“你們這一天天的累不累啊?有錢花不完,多好的事兒,還有什麼可折騰的?”
“我說你啊!”少年說著,笑嘻嘻將身子往前一欠,越過茶盤,湊到汪信花白鬚發麪前:“你就是不會享福,才頭髮鬍子全白了。”
他說完,又往後一靠,靠在椅背上翹起二郎腿,悠悠道:“讓您失望了,不過,我還是很珍惜我的腦袋,您放心,這事兒,就當我沒聽過。”
老者嘆口氣,整個臉皮都垂下去,擡起曾經挽弓秣馬的手來,給面前少年斟滿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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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下梨花林中,衣香鬢影,環佩叮噹,梨香與胭脂水粉並百香混在一起,膩成一股倦懶的味道。
花枝數完,以靈芝的“涅槃”拔得頭籌,題詞則以毓芝的《丹》勝出。
午時已到,有婢女來,引了衆人入閣內開梨花筵。
這“香雪海”中,廳堂比剛纔的攬月軒還寬闊。
中間兩面各五扇的鑲骨彩繪西湖十景琉璃屏風,東爲男賓筵席,西爲女賓筵席。
靈芝與雲霜廷雅進去時,裡面已坐滿了,便撿了外面挨著屏風的方桌坐下,正好那蘭陽郡主也與她們一席。
見到她們微微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待衆人坐好,一碟碟精美巧制的佳餚便送了上來。
所謂梨花宴,當然離不了主角,梨花。
梨花釀、梨花露、梨花茶,三種飲品,均由梨花炮製而成。
靈芝特意每種嚐了一口,梨花釀清新幽香,甘甜生津,甚爲爽口。
菜也俱是四季時花所配,梨花餃子、椒蕊鮭魚、菊花豆腐、槐花金卷、桂花甜粥、芙蓉蓮葉羹……
正是: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蘭蕙薰餚,椒桂沁酒。牡丹拌生,落梅添味。
荼蘼入粥,荷葉爲羹。釀花成飴,蜜意成憶。
這世子可真是個妙人兒,靈芝在心中暗歎。
一面提起銀箸,大口大口品嚐起來。
衆大家閨秀皆講究食不言,一時之間只聞筷碟輕碰之聲,只有周娟娟大口大口嚼得吧啦吧啦作響。
忽從廳堂後頭響起一陣腳步聲,“吧嗒、吧嗒”,帶著點懶散,帶著點肆意,還隱隱透著幾分囂張。
只聽汪昱的聲音道:“見過王爺!”
接著男賓筵席之上一片嘩啦啦衣衫撩袍的聲音,想必都是在與那位王爺見禮。
靈芝停下筷子,好奇地透過屏風縫隙,向外看去。
同桌的幾個女子,除了廷雅依然大方端莊正坐,其他人也都側過頭,往屏風外偷瞄。
從靈芝的位置看出去,只看得見在站在廳中的汪昱,他身後依然跟著許振,兩人微微躬身行拜禮。
“起來吧。”一絲吊兒郎當的調調傳來。
只聽汪昱的聲音道:“還以爲祖父會留王爺用膳,若王爺不嫌棄,在此享用梨花宴如何?”
一時聽見桌椅搬動的聲音。
那王爺卻未回話,只聽兩聲腳步響。
一個身影映入到靈芝眼前,越過汪昱,在許振面前站定。
腦袋湊在她上方的雲霜忍不住倒吸一口氣:“天!比下去了!”
靈芝知道,她是說這人,竟生生將雋秀無匹的許振都比下去了。
那是一個約十六七歲的少年,頭束花冠,著銀紅撒花鑲金線緙絲直裰。
從靈芝她們的位置,只能看到他的側顏,豐神俊郎,每一寸起伏都似天工雕琢而成。
鼻若懸膽,鳳眸劍眉,尤其那黑亮眸子似最深邃的夜,閃著幽遠無垠的墨色光芒,深不見底,讓人不由生出跌落進去的幻覺。
此時他正嘴角噙著一絲頗爲玩味的笑,正正盯著離他鼻尖不到三寸、低垂著眼的許振。
畫面很詭異!
廳堂內鴉雀無聲,連女賓這邊的廳席都安靜下來,人人似乎都感覺到憋悶,像頭頂壓來滾滾烏雲。
那少年不說話,就那麼盯著許振。周身散發著桀驁之氣,格外霸道囂張,將許振身上的冷冽氣息淹沒殆盡。
那少年嘴角的笑意陡然擴大,深邃的眼眸微彎,如那暗夜浮上明月,月華破雲,染染生輝。
“小爺的鞋子,好像沾了點泥。”他忽然莫名其妙來了一句。
聽的人更莫名其妙。
守在門口的一個黃衣美婢正準備衝過去幫他擦鞋,身旁一人忙緊緊拉住她,拼命使眼色抹脖子,將她扯了回去。
更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只見那清冷如謫仙的許振,竟低低應了一聲“是!”。
然後蹲下身子,掏出絹帕,甩一甩,親自撣上那少年伸出來的一腳牛皮紅靴。
靈芝感覺到頭頂上雲霜的嘴巴張成月餅那麼大,下巴都搭到自己頭皮了。
身旁周娟娟倒是不太服氣地冷哼一聲,想是替許振不值。
只見許振真是認認真真在擦鞋,擦完再仔細打量一遍,方站起身來,略彎著腰回道:“王爺可還滿意?”
那少年看也不看,收回腳,視線依然落在許振臉上,漫不經心“唔”了一聲:“湊合吧。”
汪昱此時湊上來道:“那王爺……”
那少年揮揮手,那抹笑似凝固在臉上,收不回去:“不在這兒吃,給爺找個能聽曲兒的地方。”
“是。”汪昱應著,領頭往閣樓外走去。
臨走時,那少年明明是目不斜視,靈芝卻感覺他的眼神往屏風這邊掃了一掃,只是感覺而已,心跳卻驟然快了幾分。
這人,當真是邪氣得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