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心赴死與坐以待斃是兩回事,雖然這一戰的結果早已沒了懸念,可將士們卻有權力讓這一過程變得精彩。
聽聞噩耗,周雨婷在周武和凌燕的陪同下,親自乘坐交通艇登上南岸,她要為接下來的一場惡戰出謀劃策,略盡綿薄之力。
這是她第一次以七小姐的身份面對劉楓的部下,豐富的閱歷和長期的鍛煉,讓她時刻保持著從容與自信。
“我軍在人數上處于絕對劣勢!”她的開場白十分直接,也讓人聽來十分喪氣,可她接下來的話卻峰回路轉,“狄軍的劣勢更多!晝夜兼程,兵疲馬困,此是其一!丟棄甲盾,武備不整,此是其二!隨到隨戰,戰場不熟,此是其三!敵攻我守,以勞伐逸,此是其四!孤軍突進,首尾難顧,此是其五!……”
初時,楊勝飛等人只道她是個普普通通的名門貴女,出于對盟友和未來主母最后的禮貌,這才聚在一起聽她講話,可聽著聽著,他們覺得不對勁兒了,所謂內行看門道,她說得有道理啊!這番軍論,哪里是幽閉深閨的姑娘家說得出來的?眾人不由得肅然起敬,這才一個個收拾心神,認認真真地聽了起來。
周雨婷敏銳地察覺眾人神態上的細微變化,這也正是她想要的效果,她站起身來,指著江邊的村落與田野,“戰場啊!將軍們,我軍最大的優勢就是戰場!”
她語氣沉甸甸地說道:“我們要利用這一帶的村房民居,引誘韃子打巷戰,最大限度瓦解對方的騎兵優勢!”
王五倉鄭重地問道:“萬一韃子繞過我們的防線,直接攻擊登船的民眾,那怎么辦?”
周雨婷從容一笑,“簡單!讓民眾隨我們一起躲在鎮子里,一波波地出去登船,每波二千人,狄軍若敢攻擊,我們就狠狠打他側翼!說句不中聽的話,在韃子眼里,一百個老百姓也抵不上一名騎兵,這個險,他們不敢冒!況且這樣一來,造成了大量民眾都在鎮子里的假象,他們要的無非是人頭戰功,絕不會逐本求末,舍大就小的!”
眾人聽了都覺有理,不料她后面的話更加驚人,“其實,我們為何自認兵微將寡呢?真正人少的是韃子呀!”她指著背后正在奮力登船的民眾,“你們為何不把他們計算在內?就算剔除老弱婦孺,青壯之士足有五萬左右,他們一旦拿上刀槍,也是一股舉足輕重的戰力!”
“這怎么行?”楊勝飛跳了起來,反駁道:“咱們當兵的拋顱灑血,為的就是保民護民,如何能讓他們參戰?”他說著說著語音轉低,“再說了,就算我們肯,甚至拿刀逼他們,他們也未必肯戰……”
周雨婷抱起雙手,斜睨著他道:“楊將軍,你說得沒錯,可莫忘了眼下的形勢,背水一戰!什么叫背水一戰?你懂這四個字的涵義么?”她毫不客氣地將目光掠視過去,一字一頓道:“背水一戰!是人就是兵!不戰就是死!你說他們肯還是不肯?”
眾人有些癡傻地望著她,剛才站在船頭哭喊著“救孩子”的那個女人,真的是眼前之人么?怎么不太像啊?為了救人,她可許下千金之諾,可為了勝利,她卻又能硬起心腸逼迫百姓上戰場。殿下曾經說過,女人就是矛盾的動物,真是說的一點兒沒錯。
可是不得不承認,這樣的女人,這樣能夠在必要的時候瞬間隔斷感情的羈絆,冷面冷心敢做大事的女人,確實是萬中無一的。
這位,可是他們未來真正的主母啊!
楊勝飛無言以對,周雨婷忽然溫和地笑了起來,說道:“小女子雖是一介商女,卻偏偏對兵家戰事有些興趣,殿下往年的戰例我也略有涉獵……”她掃視全場,長袖一拂,振聲道:“寧都之戰!各位想必都是不會忘記的,那八千名麻木不仁的待死奴隸,是如何變成兇悍勇猛的虎狼的?無非就是兩條——生存的希望!勇氣的種子!殿下給了他們,所以他做到了!諸位!你們……不想試試么?”
……
簡短的軍議只花了一炷香的時間,周雨婷朗朗發言,高談闊論,將商戰談判的技巧全都運用到了言辭之中,將一眾莽夫忽悠地暈暈忽忽,及至散場,眾人已將她視為天人了。不僅大局上遵從了她的安排,就連沿江小鎮的布防細節,楊勝飛這些宿將們也認真聽取了她的意見。可以說,她已經成了此戰無名有實的軍師。
感觸最深的卻是明月,她早在鈴兒口中就已得知七小姐冰雪聰明,才貌雙絕,此刻親眼目睹了她的風采,已對這個未來的大姐佩服得五體投地了。一散場便追過去拉著她手問:“姐姐!姐姐!我們這場仗真的能打贏么?”
周雨婷目光復雜地看了看她,臉色微紅,低聲道:“小妹妹,你是殿下的人,咱們……不是外人,姐姐問你,救出百姓,保存戰力,消滅敵人,這三條都達到了就是勝利,那么如果只能達到兩條呢?你如何選擇?”
明月想了想說道:“我選救出百姓和保存戰力!敵人這次消滅不了,下次還有機會……”
周雨婷不待她說完,緊接著又問:“那如果只能實現一條呢?你又如何選擇?”
“啊!?”明月傻了,這個看似簡單的二選一,卻牽扯著血淋淋的現實,登時把她給難住了。她愁眉苦臉地悶頭想了半天,正要發問求解,可一抬頭,周雨婷早就走得遠了,只留她孤零零地站在原地,茫然不知所措。
在這一刻,她忽然無比思念那不知身在何處的夫君,無依無靠的感覺,當真是度日如年。
周雨婷立在交通艇的船頭,心里也在念叨著同一個人。唉……要是殿下在這里就好了。七小姐的腦子里不禁冒出這樣不負責任的想法。這里的處境實在很不妙啊,你的部下們,他們空有滿腔死志,卻無絲毫求勝之念,若是有你在此,又何須我一女子出面鼓舞眾將?殿下啊殿下,你到底在哪里呢?趕緊的,快給老娘死出來吧!
※※※
“啊嘁!”劉楓狠狠打了個噴嚏,聲勢之大,令前后扭頭,左右側目。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抽抽鼻子道:“想必是我那大小夫人念叨我了!”眾人全都笑了起來,個別將領正吃著炊餅,噎得直咳嗽。
連續七日晝伏夜行,他所率領的四萬主力部隊已經接近了目的地。盡管將士們累的不輕,每到休息的時候,往往和著盔甲倒頭就睡著,可是沒人喊苦喊累。新兵們不敢,老兵們也都清楚,這一次奔襲,時間就是一切。
此刻的眾人,包括劉楓,對信豐縣的危局渾然不知,可是他們卻很清楚,兵貴神速,快,總是沒有錯的。
劉楓大口嚼完炊餅,拍去手上的碎屑,將攤在膝蓋上的軍事地圖小心地折好,收入懷中,站起來道:“好了,是時候了……分兵!”眾將群起而立,昂首待命。
“奮威、射聲二營隨我沿江搜尋船隊與狄軍,其余四營進逼豫章。記住,我們的目的,是逼回北嶺軍主力,中途夾擊予以殲滅,然后才是合力奪取豫章!來吧,我們這次要大干一場!”劉楓的話語鏗鏘而有力,落在眾將的耳里,仿佛是雙劍相擊發出的錚鳴,令人心潮涌動,熱血沸騰。
這是一場階段性的收官之戰。按照他的計劃,北嶺軍主力的準確位置尚不明朗,但是肯定正處在運動中,這是由可靠情報細致分析、反復推演得到的結果。
那么,乘此機會襲取空虛的豫章諸縣,并且半路截殺倉促回援的北嶺軍,可謂正當其時。屆時攜新勝之威,回擊荊南軍,此戰可定!
這一戰,意義非凡。不僅是打響新逐寇軍的第一戰,更是奪取嶺南道貫通南北的首座橋頭堡。這仗打成了,不但大量消滅二州有生力量,更能占領豫章城,依托五嶺山脈的有利地形,嶺南道與中原的通路就截斷了一半,而另一半在于南嶺建安,和荊州桂陽一帶,那是下一步的計劃了。
總而言之,釘住這三個點,整個嶺南道便是一塊飛地,轄下三十九縣的地方守備部隊,雖然也有十多萬,但是戰力薄弱分散,就好比此次強行軍,沿途共路過六個縣,諸縣守軍不是沒有發現他們,可是即便發現了,憑借每縣區區數千兵馬,面對四萬軍備嚴整的大軍,他們壓根兒不敢輕舉妄動,無不閉門緊守,高呼獸神保佑。
這番情景無形之中大大鼓舞了新入伍的戰士們,他們打心底里堅信,此戰若是真能潰敵主力,絕其通路,這些雜牌部隊內無統籌,外無援軍,不消數月便可逐一拔除,屆時整個嶺南就算是徹徹底底地解放了。
之前的義山軍和忠勇軍不是不知道地形的重要,可是他們根本無法做到,荊揚二州有近三十萬機動部隊可以隨時調用,其中有十多萬像瘋狗般追在屁股后面,他們在獲得相當的實力前根本停不下來,可是區區流寇,又如何能夠發展到與數十萬大軍對抗的強大力量呢?他們,不是當年的霸王劉躍。
劉楓不同,之前的連場惡戰,依托天時地利,他奇跡般擊潰了二十萬大軍,有此基礎,那些看似不切實際的計劃都有實現的可能。更重要的是,大狄立國已逾十三年,而嶺南道納入統治才三年,人心未服,新仇正熱,這種情況意味著巨大的契機,意味著部隊很可能越打越多,越打越強,實在是時運相濟,大有可為。
然而,這些都是有前提的,那就是這第一戰,一定要打得風風火火,打得轟轟烈烈,要像一把燒紅的鐵錘,砸暈了敵人,燙醒了人民,只有這樣才能重新豎起逐寇軍的血焰戰旗,并讓敵我雙方都看到、都相信、都認同,讓該恐懼的人恐懼,該渴望的人渴望。一劍雙刃,斬敵肉身,破民奴性,實在是缺一不可。
若是劉楓聽到周雨婷先前的那番論調,那是一定會拍案叫絕,從此引為知己的。
生存的希望!勇氣的種子!
不錯,劉楓就是要通過一場翻天覆地的大勝,讓嶺南百姓都看到生存的希望!在他們心里種下勇氣的種子!
這,就是此戰的巨大意義。
這一戰,不是某一場對陣搏殺,而是一場規模浩大的戰役。早在南嶺、山越二軍逼近清風寨時就已經開局,整個過程雖然跌宕起伏,艱險異常,可從目前取得的戰果來說,還是十分成功的,現在就差最后的一場結局了。
失敗的結局就是結局。而完美的結局,意味著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