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元生聽了,目光在她額上掃了一眼,頗有些意味深長道:“青衣這傷,倒與下官仿佛,都是淤血藏于肌下不得化開,宮中秘制的解淤散效果頗好,何不正好與下官同路,一道去向陛下討些用?”
牧碧微聞言,抿嘴一笑:“多謝聶侍郎關心,只是妾身傷在前額,恐怕污了圣駕眼目,何況貴嬪娘娘才有了身子,若是被妾身額上之傷嚇著了,那可就是妾身百死莫能贖罪了,所以妾身想著還是先回風荷院收拾的好。”
見狀聶元生也不強求,笑著告辭而去。
看著他的背影,阿善兀自惋惜:“看這位聶侍郎一表人才,足見傳聞里聶臨沂風姿秀雅之名無虛,然聶臨沂一身浩然正氣,哪里像這聶侍郎般狡詐?”
“聶臨沂在私德上或者稱得上浩然正氣,可他為人若當真方正不知或不肯變通,那善謀的名頭又是怎么來的?”牧碧微掩口笑著道,“阿善你竟對那聶臨沂這般傾慕?這都多少年了還這樣念念不忘。”
阿善知她此話是打趣,因無第三人在側,也不害羞,道:“單他功成名就之后不肯拋棄發妻,又不計較岳家先前的無禮,這份心胸,便足以令許多人傾倒了,不只是奴婢,當初夫人提起來也對他佩服得緊,夫人說她是沒這等心胸的,卻并非不佩服這樣的人。”
“如今你也見到聶家長孫了,他啊和聶臨沂雖然秉性不相似,可有一點倒是極像的,那便是都很得君上寵信。”牧碧微悠悠的道,“當初高祖皇帝數算群臣,推聶臨沂為首,敕封臨沂郡公,官拜左相,正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就是如今宣寧長公主的駙馬樓萬古之祖樓師法,也是開國功臣之一,乃高祖皇帝麾下大將,也不過得了個永興縣伯的爵位并兵部尚書之職罷了,如今樓萬古因尚了宣寧長公主,其父的永興縣子或許還能再多襲一代,但我進宮這幾日可不曾見陛下提過樓萬古,反而聶元生極得寵信與重用,不讓其祖聶臨沂,可見到底是祖孫,便是有所差異,總有相同之處的。”
“女郎說的是。”阿善仔細琢磨了一番她的話,不覺暗自點頭,正說話間兩人已經跨進了風荷院的院門,門口照例守著呂良,許是挽袂先回來時交代過了,看到牧碧微額上的傷倒沒說什么,只是照例行了禮,便沉默的去關門。
阿善也急著處理牧碧微額上的淤青之處,扶著牧碧微進了后堂,便見挽袂迎了出來,欠身道:“奴婢已經在廚下燒了熱水又煮了姜湯,并從方賢人那里要了一副藥膏來,青衣是現在就用嗎?”
“先拿熱水來揉一揉。”阿善說著卷起了袖子,后頭跟過來的挽衣聽了忙退出去打水,阿善先凈了手,復擰了熱騰騰的帕子起來,叮囑牧碧微道,“若不用些力怕是淤血難散,單靠藥物恐怕時日拖長,容易留下疤痕,還望女郎忍著些疼痛。”
牧碧微瞧著柔弱,實則性格頗似閔氏,聞言并不懼怕,道:“挽衣過來替我將額發撩上去。”
挽衣忙也卷了袖子過來幫忙,卻見阿善拿帕子覆到了傷處,略一用力,她頓時感覺到手底下的牧碧微全身皆是一緊,顯然是劇痛襲來!
阿善知道牧碧微性格堅忍,況且這額傷在顯眼之處,斷然不可留下后患,也顧不得心疼,拿帕子用力揉了起來。
如此中間換過幾回帕子,牧碧微的額上痕跡卻明顯淡了許多,因帕子燙手,又揉得厲害,如今白凈的肌膚皆是一片赤紅,阿善停了手端詳片刻,搖頭道:“女郎一向嬌養,若再揉下去雖然可以叫淤血化盡,然旁邊的肌膚卻都要揉破了,便涂些藥膏罷。”
說著命挽袂取了藥膏來,挽袂忙拿了一個蚌盒來,阿善打開后,卻見里頭是一汪淡綠色的藥膏,顏色略顯渾濁,氣味清苦,她俯下嗅了嗅,又取了些抹在自己虎口,觀察半晌才道:“應是能用。”這才給牧碧微涂了些。
這番檢查絲毫不避挽袂和挽衣,見狀兩人都微微垂下了頭,均想有其主必有其仆,這藥膏是挽袂光明正大去要過來的,難道還敢做手腳么?至于給藥膏的方賢人,人人都曉得她是太后的人,牧碧微的這傷乃是在和頤殿里磕頭磕出來的,先不說她走時太后已經暗示會扶持她了,就是這消息這會還沒傳到冀闕宮,沒有太后的準許,方賢人又怎會對她動手腳?若太后要害牧碧微,盡有地方可以做手腳,又怎會落這樣的把柄下來?
這阿善疑心如此之重,看來傳聞里頭賢德的徐夫人也不如何……
牧碧微抹完了藥,才吐了口氣,有些疲憊的笑道:“倒是真的疼……”說話間拂開了挽衣替她捋發的手,挽衣眼尖,卻見她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顯然是忍得很是辛苦。
阿善道:“感覺到疼倒是好的,最怕沒有感覺,那樣可就麻煩了。”
“不過幾個頭哪里能那么要命?”牧碧微答了一句,轉向挽袂問,“你先回來可有什么事情要稟告嗎?”
挽袂心頭登時便是一跳,暗道:終于來了!
她暗想早先牧碧微既然去過了承光殿,又怎么可能不知道笑人認錯了人的事情?卻一直隱而不發,可見分明另有打算。
從前牧碧微因阿善尚未進宮,她自己又對宮中情形一無所知,為了向挽袂套話,嘗故意誤導挽袂自己為難她都是為了栽培,亦表示自己不可能一直被困在了青衣之位上,后來因牧碧微對她毫無體恤之意,挽袂心頭不免有所懷疑。
這幾日阿善進了宮,牧碧微因宮中局勢乍變,倒是沒功夫收拾她,這么一問本是隨意,可落在了挽袂耳中,卻是另一番意思——方才她才被帶到了和頤殿里,親耳聽到太后在牧碧微一番請罪、哭訴、表露決心后,開口寬慰并表示讓她“安心”的好生伺候姬深,如今牧碧微這么一問,挽袂自然認為,當初牧碧微的承諾并非隨意夸口,知道笑人之事沒向自己發作,卻是打著徹底收服自己的主意,因而今日特特帶著自己去了和頤殿——不然為何不帶葛諾?叫自己看到牧碧微果然是有晉為宮妃的指望,如此自己自然是心悅誠服。
挽袂自以為明白了牧碧微的用心,也樂得配合,當即跪了下來,卻沒說話,而是拿眼睛掃著挽衣。
“你先下去。”見此情景,牧碧微與阿善都是一愣,然而還是立刻揮退了挽衣。
就聽挽袂鄭重請罪道:“奴婢自知罪該萬死!還望青衣念奴婢一時糊涂,饒恕奴婢,奴婢以后一定將功補過,為青衣效犬馬之勞,不敢怠慢!”
牧碧微與阿善都是精明之人,聞言,雖然還是一頭霧水,卻都不動聲色,牧碧微淡淡的道:“你既然知道錯了,可知道究竟錯在了什么地方?”
“奴婢不該隱瞞笑人自己并非青衣。”牧碧微和阿善本以為挽袂先行一步到她們回來的這段時間里發生了什么事,聽到笑人二字,阿善有些茫然,牧碧微卻記得前幾日隨圣駕到承光殿,那日伺候姜順華的宮人里除了穆青衣外,還有兩個大宮女宜人、樂人,笑人這個名字倒仿佛也是承光殿的,她為人精細,此刻便作一切已知之態,口中試探道:“姜順華的吩咐你也敢瞞,真是好大的膽子!”
這一猜猜了個正著,挽袂倒是不怎么害怕,她覺得牧碧微既然轉了這么大個圈子來敲打自己,那么必然是要重用自己的,因此毫無芥蒂的道:“青衣教訓的是,奴婢委實該死!”
她這一承認,牧碧微頓時將事情的真相猜了個六七分!
示意阿善莫要開口,牧碧微瞇起眼,思索所謂姜順華使笑人傳話結果認錯了挽袂到底是方才的事,還是那日平樂宮里發生之事?
自己如今身為青衣,雖然得姬深喜歡,賞賜之物不少,原本帶進宮的東西也是沈太君用過心的,但一來還在閔如蓋的孝期,二來她走的就是清冷柔弱仙子路線,服飾釵環都是挑了簡素的,再加上至今沒人提青衣之服,所以走在宮中只看裝束與尋常得臉些的大宮女也差不多。
可是這風荷院里到底有四個人,就算葛諾與挽袂關系極好,不會去戳穿了她,但守門的呂良呢?笑人先來的話,定然先問門口呂良牧碧微在不在,若是這件事情是方才發生的,那么怕是風荷院里這四個宮人竟是一起聯手來瞞著自己了!
若是自己被召到平樂宮里去發生的……
牧碧微定了定神,趁挽袂跪在地上不敢抬頭,對阿善比劃了幾個字,自己站起了身,淡笑著道:“這兒離前頭的池子近,這會雖然有炭盆,到底覺著冷,你跟我到后頭來說。”
說著對阿善使了個眼色,道,“聞說廚下備了姜湯,阿善你先去喝些,再與我盛盞來。”
阿善會意走了開去,這邊挽袂本是以為不過虛驚一場,陪著牧碧微將這場收服為心腹的戲碼演上幾下就過去了,乍聽到牧碧微要到后頭去,頓時就有些遲疑起來——實在是她膝上至今傷勢不曾痊愈……
只是牧碧微已經先一步走了出去,阿善也被支開,挽袂安慰自己:許是另有機密之事要告訴我呢?這也是證明這位青衣對自己到底是打著幾分栽培之心的。
這樣想著倒是坦然的跟了上去,她卻沒看到牧碧微在前頭指節都捏得青白,雙目幾欲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