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記憶開始回溯時, 要么趁早抽離，要么，便是沉淪直至溺亡。

你會選擇哪種？

楚穗只知道, 當自己看到那些美好時, 忘記了現在, 只想在那漫長的時光中, 一點點吸入水, 一點點下沉。

結局有多么悲傷，前塵就有多么幸福。

他還想再看一看那些朋友的面容，還想, 再看一看那逝去的，永不回歸的過往……

所以, 至此, 失敗。

這個心性軟弱的輪回者徹底沉溺, 直到最后的呼吸都消無。

所謂回溯，你真的知道那是什么嗎？

當你選擇繼續的時候起, 你就只有一條結局——那就是剝離你回溯的記憶，連靈魂，都被洗白。

主神一直都在看著。

他曾幫過這個孩子很多很多，就連他多次冒犯也曾容忍，可是這次, 他只想袖手旁觀。

你長大了……所以, 為自己的選擇, 負起責任。

所以, 直到看著那個孩子帶著恍惚的笑意消亡, 他都沒有動手。

只是為什么，還是會覺得難受呢？

如果記憶被消除, 如果連名字都被忘記，就算再次醒來，你，還是楚穗嗎？

那個各種糟糕，卻也讓他放不下的楚穗啊…….

******

大概是凌晨四五點的時候，遠方天空已經泛出美麗的光，然而少年的頭頂，依然還是星光閃爍。

少年身手靈活的在叢林中穿梭，手上拎著他的早餐——剛采的水果。他奔到一棵參天的大樹前，三下兩下竄到樹上，那上面是他花了好長時間才搭建好的簡陋木屋，不過也足夠遮風擋雨了。

他坐在樹枝上，晃著兩條修長的腿，開始解決他的早餐。一口一口啃著水果，那張并不干凈的臉上，透出單純的滿足笑意。

【又是一天了。】

他這樣想著，開始計劃今天的行動。可是偏偏有人看不慣他的隨性懶散，決定給他找點兒事做。

【你不該再這么懶散下去了。】

威嚴的聲音如此告誡，少年皺起眉來，撐著下巴有點兒郁悶。

【你好煩吶……爸爸。】

【不許叫我爸爸！】

對方立即氣急敗壞，炸毛的口吻讓少年心情好起來，也不打算犟嘴，他應了一聲，無條件遵循聲音的吩咐。

畢竟，那是自他從漫長的空白中醒來后，就一直陪伴在身邊的聲音。

幫助他，教導他，讓他在這個森林里學會生存。

【那你說，我該做什么呢？】

【出去……森林固然可以鍛煉你的體能，但是你到底是個人，應該參加進入人類的社會里。】

【好麻煩吶~】

【……反正你給我離開森林！不然我就扣掉你的積分！】

所謂積分，就是可以兌換東西的“錢”，少年能獨自在森林里生活和這個積分也不無關系。前期的他十分弱小，若非這個聲音讓他去做了一些事情賺取積分，不然也沒辦法獲得變強的方法。

【積分什么的……你明明就是很想幫我的吧，為什么非要這么麻煩呢？】

【這是制度……】聲音陡然低沉下去，【而且，若是你積分為負，我就殺掉你。】

那最后的語調，堅決冷酷，透著無限殺意。

少年卻不當回事，哦了一聲后跑到樹屋開始收拾東西，既然無法動搖那個聲音的決定，那么就遵守吧。

要抓緊時間……

十分鐘后，背著獸皮小包裹的少年躍下大樹，毫不留戀的朝通往森林之外的方向走，在這個地方生活了十來年，他可以說是熟的不能再熟了。

撒，向著新生活進發吧！

帶著閑散笑意的少年，就此踏上他精彩人生的開端。

*******

走了十來天，少年終于來到了森林的邊緣。

不要說他腳程慢，全是因為他原先居住的位置是森林的中心，中心與邊緣……你也應該知道那會是多么遠。

此時已經是斜陽西沉了，他找了個地開始休息，夜不疾行，這是在森林里活下去的法則之一。

升起的小簇火焰，烘烤著少年隨手打下的獵物。再灑上一些森林里特有的調味植物，可謂是美味了。少年津津有味的吃完，隨后熄了火焰，爬到樹上休憩。

月亮升起來了，灑滿了銀輝。少年帶著怔怔的神情欣賞著，就像是看著他的母親般充滿依戀。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喜歡月亮，但是天性中的共鳴，從來沒有斷絕。

【真是美啊……】

他感慨著，在月光的照耀下漸漸陷入夢鄉。然而一聲極細微的脆響傳來，他瞬間翻身，指尖彈出透明的尖銳武器。

他警惕的看著四周，沒過一會兒就看到一個紅發的男孩子踉踉蹌蹌的奔到他所在的樹下，男孩的身后還跟著有著幽碧眼瞳的生物，悄無聲息，卻滿是殺意。

那是森林的暗夜獵殺者，三級魔獸暗狼，只在夜晚行動，并且成群結伴，少年之所以選擇夜晚停步也是有忌憚它們的緣故。那個男孩氣喘吁吁的扶著樹，腳軟的癱倒在下面，一臉驚恐。

而暗狼也在縮小包圍圈，打算品嘗這個美味的夜宵。少年伏在樹上觀看著下方的事態，決定還是按兵不動的好。

畢竟暗狼現在還沒有察覺到他的存在……那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他手中的武器消融，無聲的打了個哈欠，便要倚在樹上繼續睡，可是某人偏偏就要把他扯入渾水，發布了任務。

【救下那個孩子，獎勵200點，失敗扣除200點。】

【你好煩好煩好煩！】

少年頓時郁悶了，但終還是舍不得點數。他從樹上躍下，以野獸的姿態伏在男孩的前方，喉間發出低沉肅殺的咆哮。

【滾！】

狼群在躊躇，不知道是否該為這個殺出來的程咬金放棄夜宵。少年察覺到它們的猶豫，冷笑浮現，密密麻麻數量驚人的冰錐出現在空氣中，猛地刺了過去。

狼群哀嚎一聲，連忙逃走。而少年警惕的觀察了四周再三確認沒有危險后，才重又竄到樹上，享受月光的沐浴。

下方的紅發男孩似乎低聲喊了什么，他純當沒聽見，一心忙著和人要債。

【200點給我啊混蛋！】

【有點禮貌啊臭小子！】

【彼此彼此。】

【哼。】

200點到手，心情頓時愉快了，他的臉上也泛起淺淺的笑。然而聲響再度傳來，他仔細一看，卻是那個紅發男孩在爬樹。

【……他在干什么。】

【爬樹。】

【我知道！我是說，他爬樹干嘛！】

【你猜？】

【猜你妹。】

就在這么扯皮的幾句話間，男孩已經爬了很高，只差一點可以到達少年的位置，但是也不知是不是體力不支，他手一滑，就要摔下去。

關鍵時刻，還是少年良心大發，拽住了他的手，把他扯上去。

【這家伙到底是來干嘛的啊……】

少年碎碎念著。

*****

蘇格爾從來沒有這么狼狽過。

和家人走散，被狼群追殺，他真的差點就認為，自己即將波瀾壯闊的一生，就這么要憋屈的結束在里了。

不過幸好，有人幫了他……不然他絕對完蛋。

那是一個黑發的少年，穿著……獸皮裝，露出大片的皮膚是十分健康的蜜色，修長矯健的身軀，一看就是常年鍛煉的結果。

臉上并不是太干凈，所以看不出樣子，但是一雙黑色的眼眸非常漂亮，好像夜空，澄澈到底。

少年沒有看他，只是伏身發出低低咆哮，令他驚異的是，狼群竟然因為這咆哮而猶豫，而之后的事情，更讓他驚訝。

冰錐！還是如此數量的冰錐！這個少年是魔法師嗎？

不……看起來似乎更像是天賦？沒有開口，沒有動作，只是心念一動便制造出如此數量的冰錐，這個少年，是個天才！

少年趕走狼群后就自顧自的上樹了，蘇格爾在下面喊了幾下都沒有理他。也不生氣，他嘗試著攀爬上去，在摔下去之前，那個少年拉住了他。

略低的體溫，觸感緊致光滑，蘇格爾還沒有怎么反應過來就被拉到樹枝上，安安穩穩的坐下了。

少年雙手抱胸，神色平靜的看著他，似乎在等他開口。

蘇格爾決定表明身份。

“我是格蘭城安德利爾家族的蘇格爾，十分感謝你的幫助。”

少年動都沒動，只是神色有點不耐煩。他挑高了眉，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蘇格爾閉嘴了。但是沒過一會兒他又耐不住，湊過去低聲問他。

“你叫什么名字？這里好冷啊……”

少年更加不耐的斜了他一眼，果斷按住他的頭埋到胸口，力氣之大，嚇得蘇格爾差地以為這人看自己不爽要把自己殺掉了。

少年的體溫有點低。

但是……聽著那心跳聲，就有種奇怪的安全感。

到底是個孩子，又經歷了剛才的時速逃殺，所以此刻蘇格爾困意上涌，沒過一會兒，就睡著了。

******

清晨的鳥鳴，是最好的鬧鐘。

少年推開還埋在胸前的男孩，然后跳到樹下去解決早餐。回來的時候看到男孩在樹枝上搖搖欲墜，幾乎來不及喊他，那孩子一個翻身，摔到樹下。

……真慘。

少年帶著掩不住的笑意，看著那孩子眼泛淚光，要哭不哭的樣子真的很有趣。蹲在他身邊看他抽抽噎噎，最后遞過去一個果子算是安慰。

男孩遲疑了一下，還是接過咬了一口，微紅著臉頰，一邊吃一邊問他。

“你能帶我去找我的家人嗎……”他有點兒不好意思，“我會付給你錢的！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給你！拜托了！”

少年有點聽不懂他的話，這是什么情況？有心去問他的導師，但是那個聲音只是回答他自己琢磨，就不再說話了。

嘖，那就算了。

他想了想，這紅發孩子的意思是讓他送他去找家人嗎？

說不定順路吧。

所以他點點頭，看到那孩子歡呼出聲，拉著他的手問他叫什么名字，他這才發覺，自己貌似沒有名字。

【名字是什么呢？】

【是代號，可以分辨同類之間的個體，也可以賦予你自身的存在。】

【那我叫什么名字呢？】

【……我不知道。】

【那，你是什么名字？】

【……我是主神。】

【主神？好奇怪……】

主神沒有說話，而少年有點不知所措的看著名叫蘇格爾的孩子纏著他問名字，最后想了想，他指了指天上還沒有消退的月亮。

那就是他的名字。

蘇格爾怔了一下。

“柯提亞？”

柯提亞，月之名。

蘇格爾才發現，這個少年至始至終除了發出獸吼之外就再無言語，是寡言少語，還是不會說話？他聯系他的服飾，恍然大悟。

是森林之子嗎？被丟棄在森林里的孤兒，卻沒有成為獸類的食物，而是頑強的活下去。他看著少年的目光頓時充滿了同情與欽佩，又見他身上臟兮兮的，但是眼眸清澈，不由分說，拉著他去了水邊，替他洗干凈臉。

頓時，有點明白，這個少年為什么以月之名了。

那是一張秀美精致的臉孔，并不女氣反而因為神情中的冷靜銳利而有種吸引人的味道。清澈的眼神，懵懂的神情，就好像天上之月，初升之時的朦朧與澄潔。

果然是森林之子啊~

而這邊，少年看著水中自己的模樣，聽見主神輕輕的嘆息。

【怎么了？】

【沒有。】

主神要如何才能告訴他的小少年，這張面容，他曾經那么熟悉？可是那無所顧忌的任性，大概是再也看不到了吧。

【你決定好叫什么名字了嗎？】

他問道，少年的聲音聽起來很歡快，告訴他的導師，那個將伴隨他一生的代號。

【柯提亞。】

主神默默嘆息著，洗去記憶，更換名字，除了這個靈魂，還有什么，能證明那個名叫楚穗的任性孩子，曾經存在？

……算了。

……沒必要了。

他看著名為柯提亞的少年和蘇格爾往森林之外走去，希望這個孩子，可以走到最后吧。

可是最后，又是什么呢？

是成為他的繼承人？還是失敗洗去記憶再入輪回？

你的靈魂在我的手中……而我，絕不放手。

主宰者恍然想起楚穗曾經說過的一句話，那是那個孩子在自己最絕望的時候鼓勵自己的話。

【走下去，結局就在前方。】

真的在前方么……

真的有結局這種事嗎？

這次，他絕對不會心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