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的那夜,狂風暴雨,將房后的樹枝掛了下來砸在了屋檐上,幾片瓦落下來險些將產婆打到。大約是這一下驚了娘親,所以她才會突的用力將原本不肯出來的我送到了這世上。
天大的錯誤。
產婆將剛剪下臍帶的我托給父親看得時候抖得厲害,因著她說不出生下的到底是個小少爺還是小姐。
我,天生便是個怪物。
爹因著我被祖父罰跪了一整晚,在祖先堂里不停地磕著頭,連娘去了都不敢回來。
娘是因著看了我的下身才嚇得血崩而去的,死前還在不停地念叨這不是我的孩子,這不是我的孩子。
不祥的妖孽,若不除了他定是會給常家帶來厄運。咱們世代書香,不能留著這東西。去,埋了他!
祖父一句話,便定了我的命運。
二叔和爹一同去的,還有他房中那個不受寵的膽大姨娘。因著孩子早夭,她整日里瘋瘋癲癲的,也沒人真的管她如何,所以便是她,將已然埋了的我扒了出來,索性那日雨大,爹手也抖,所以土蓋的不實,捏了一會兒我便有了活氣,姨娘便抱著我跑了。一路乞討到了金陵,誰知金陵發瘟疫,姨娘雖說沒染上卻被驅趕不準進城,就這么倒在了路邊,大約是老天有眼,不舍得我就這么沒了,不舍得我就這么毫不受罪的死了。所以才會遇到恩公一家不能進城路過,將姨娘和我救了下來。從此,這個家人口中的小怪物就成了寒家的家仆。
姨娘費盡心思掩飾我的身子,生怕因著不祥再被趕出去。她沒有奶-水,只能喂我米湯,偏偏那時候根本不肯吃,餓的哭個不停。寒家老爺心疼便與夫人商量,就這般允了自己和她們的女兒一樣,喝著寒夫人的奶-水保了一條賤命。
姨娘到底是聰明的,因著寒家是小姐,瞧上去也是好人,邊說我也是女娃子,這般夫人瞧著便更親切些,就留了我給小姐以后做丫鬟。聽姨娘說,寒家夫人對我好得很,全然不像以后要做丫鬟的那般,甚至有時還會將奶-水多喂給我一口。
姨娘的身子不好,平日夫人也不讓她做重活,不過在廚房幫忙或是做些針線活計,幾乎就是小姐房里的長房婆子了。
姨娘不讓我叫她娘,只準喚她姨娘,她說你是有娘的,你娘不忍心看你在這世上受苦,便比你早些去了,所以你是有娘的,只叫我姨娘就好。
自小姨娘就總是說這句,說了不知道多少次,說的她說起上句就能接住下句。
七歲前,姨娘一直叫我丫頭,不是因為沒有名字,是一直沒有人給取。夫人后來一次聽說了,問了姓,姨娘不愿說,只說不曉得。夫人便只給取了名字,說蓮動一葉舟,就叫蓮舟吧。小姐聽了,說蓮舟聽著像男子,不如叫蓮洲?一洲一池,多合適。
于是,我便有了名字。
蓮洲。
默默念了好幾遍,小姐又教著寫了好幾遍,才總算記住了。
夫人見自己寫字好看,便問了,總覺得有些害怕,所以只是說隨便在廊柱上的對聯上拓的字。夫人笑著說不如明日與月池一同去私塾學東西吧,蓮洲有天分呢。
又是因著一句話,我便有了學寫字的資格。
而我,不過是一個不知曉身世的棄兒。
那夜偷偷哭了許久,不是因著傷心,而是高興。高興除了姨娘,還有旁人對
我這般好。
小姐是女子,所以 先生都是來家中教的,小姐學的仔細,卻也免不了淘氣心思。我是不敢淘氣的,生怕夫人生氣不準我繼續學了。先生因著不愿得罪老爺,小姐淘氣便會打我手心,雖說只打過一回,但后來小姐就不要他教了。再換了先生來,小姐就再也沒有淘氣過。
我的下身和別人不一樣,這是有一回和小姐一起去茅廁發現的。
她上好了便問自己怎么不去,自然不敢去,姨娘吩咐過,決不能跟小姐一同去茅廁,更不能讓旁人瞧見下身。
有一次背不出書先生罰站,早上多喝了幾杯水想去茅廁,先生不準去,就這么尿在了褲子里。姨娘不在家,夫人聽說了就過來給換,哭著不要她換,到底還是露出來了。下身的模樣自己見過,與旁人不一樣的,與女娃子不一樣,也,也和男娃子不一樣。夫人愣了愣,盯著瞧了會兒。以為這回定是要被趕出去了,連忙跪下磕頭,求夫人不要趕姨娘出去,以后可以不再小姐身邊服侍可以去馬號,只求她不要趕姨娘出去。
夫人將我拉起來抱在懷里,摸著頭發拍著抖個不停地肩膀,說著不會不會,替我擦了眼淚,洗了臉,喂了一碗甜甜的雞蛋羹,還哄了我睡覺,那時候覺得若是醒來就被丟了出去也是甘愿的,從小到大,除了姨娘,沒人對自己這般好。沒人讓我覺得,心里甜的不想哭了。
隱隱約約喊了娘。
夫人應了。
大約是做夢。
醒過來的時候沒有被趕出去,更沒有被趕去馬號,夫人對此事再也沒有提過,一個字都沒有。
只是偶爾會送來一些東西,說以后用得著,讓我不要告訴姨娘。
十四那年,終于明白了夫人的意思。
下身出了血,嚇得叫了一晚上,姨娘身子不好,起來瞧了方才知道,只嘆著氣將臟了的被褥扔了,沒責怪。
但第二日,又......這回確是前頭那個......那個......白的,粘的,惡心的很。
只覺得自己真的是怪物。
第二日見著小姐的時候臉紅的不行,她當然是什么都不曉得,照樣和自己鬧,卻刻意躲閃著,里頭的裙子也加了兩件,生怕她瞧出來。
不知怎的,那日開始發覺,小姐似是和從前不一樣了。
她的眼睛里原本就是這么滿是笑意么?
她的嘴唇原本就是這么紅艷艷的么?
她的臉原本就是這般吹彈即破白嫩如雪么?
覺得自己,不對勁。
偷偷跑去找了夫人,說了不想再服侍小姐。夫人沒問為什么,只是笑著摸了摸自己的頭,答允了。
總覺得空落落的,沒有小姐捏著鼻尖叫醒,沒有她笑吟吟的用栗子扔自己,沒有她握著自己的手一筆一劃的教著寫字,總覺得,少了什么。
總覺得,少了什么。
過了晌午,小姐怒氣沖沖的跑了來,說怎么辭了不服侍她了,說她哪兒做的不好了,說著說著就哭了。嚇得自己也陪著她哭,哭著說著,不知道過了多久,小姐都哭著睡了,抱著她放在床上,方才發覺現在竟是能抱得動她了。
她就那么扯著衣角睡著,也不敢隨便動怕把她叫醒了。以往也是兩個人在一張床上的,以往也是的。但今日,她紅紅的鼻尖和哭腫了
的眼睛,呵氣如蘭的近在咫尺,總覺得,有什么不一樣了。
身子的某處,不一樣了。
湊近了些望著她,小姐,真的好看。
比夏天時候的荷花還好看,比上頭的露珠,還好看。
越發近了......
她輕輕的呼吸撲到自己臉上,長長的睫毛真像蝴蝶的翅膀,顫著的。
顫著的?
猛地回神,向外動了動。小姐她沒睡著。
衣角仍是被緊緊地扯著。
輕聲喚了她。
小姐仍是不肯睜眼,只是閉著,不肯睜。但她的聲音卻是干凈的,好聽得很,跟平日里與自己讀書時候一樣好聽。
“我知道。我不怕。”
身子一僵。
她,她知道?她知道什么?
她說,她不怕?
不怕自己?
不怕這,怪物?
不曉得從哪里來的勇氣,輕輕的躺下來,卻不敢面對她,只是背對著她躺著,心跳的如同擂鼓,停不下來似的,擂著鼓。
身后的熱氣漸漸的濃了,漸漸地近了,越發的近了。
有什么貼著背覆上來,是人柔軟的身子的體溫,暖得很。燙得很,還有與自己一樣的,擂鼓似的心跳。
蓮洲。
她喚。
熱氣撲著自己耳朵,頸后起了細細密密的一層雞皮。
蓮洲。
是她給自己的名字。
我,能做什么?
我,應該做什么?
夫人笑吟吟的模樣在眼前一閃而過,她說不怕,她說,我也是你的娘。
她說,她也是,她也是,蓮洲的娘。
猛地起了身,身子滾燙滾燙的沖了出去,那一夜,也沒有回過寒家。
第二天早晨,去了馬號借了陳叔兒子的衣裳,將已經曳地的頭發剪了,前胸是平的,倒是不礙事。
再回了房中的時候,小姐已經走了,床榻之上只有她一條手帕,上頭是蓮花和一葉小舟。
蓮動一葉舟。
還記得夫人說過的那句話,也還記得小姐說的,蓮洲,洲和池正好是一家。
是啊,既然是一家,怎么能......做出那種事呢?
小姐,你配得上更好的,而不是我。
我,這身子,是怪物。配不起你的。
從那日起,整整兩月,過了生辰,過了中秋,卻一直都沒有見過小姐。
似是與自己賭氣一般的,小姐總是避著自己。家中的仆人也是十分奇怪自己男子的打扮,皆說可惜了這般清秀的姑娘,可惜他們卻不曉得,原本,那個清秀的姑娘,從未存在過。
小姐換了新的丫鬟,名叫翠翹,一雙眼睛水汪汪的,比自己靈巧多了。
這樣便好,這樣,才好。
可惜,一切追悔莫及,都是從這樣便好開始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