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這是沈家姐姐的簪子,我在回來的山路上拾的,小的覺得,她一定愿意你們留著。全當(dāng),全當(dāng)是個念想吧。”
“有勞你了。代我向掌柜的致謝。”
“另一位公子......仍是不見好么?”
低頭撫著手中的檀木簪子,那是盡歡救了沈家姐弟那日別在紫之發(fā)上的。后來幾日盡歡買了不少首飾給她,紫之卻始終不肯換,一直帶著。搶晴搖了搖頭,拿了一百兩銀子交給小哥。
“桃林那處,便有勞你了,到底相識一場,若是得空,還望小哥替我們二人灑掃拜祭。”
那小哥推了推,無論如何都不肯收那銀子。
“公子實(shí)在無須如此,莫說我家主人不會依的,便是我心里,也不能收公子這銀子。沈家姐姐和那小公子都是可憐人,現(xiàn)下她們姐弟倆就了一處,常去瞧瞧也是應(yīng)該的,正如公子所說,到底相識一場,清明四時,必有一祭。”
略略躬了躬身,這般重情重義的好孩子,的確是不多了。那小哥臨走前仍是不放心的轉(zhuǎn)了身,猶豫著說道
“這話本輪不到我說,但,那位公子的樣子小的是見過的。當(dāng)年我爹走時,我娘就是這樣,不動也不說話,讓吃便吃,讓睡便睡,不哭不鬧的呆著,公子,這樣不成,這是要做病的。那位公子雖說面上冷了些,但小的瞧得出他是重情重義的,不過藏得深了些不愿表露出來,他現(xiàn)下這樣子怕是傷心壞了呢,若不想法治治,必是要出事的。”
深深提起一口氣緩緩?fù)铝顺鰜恚约汉螄L不知?只是,盡歡的性子,原本便是勸不來的,任誰也,勸不來的。
“我知道,多謝小哥。”
送走了那孩子,轉(zhuǎn)身回了莊子。
在沈家姐弟墓前站足了一日一夜后,總算是將已然不知如何挪步的盡歡抱回了房里。慕望舒宅子的管家派了車來,帶著盡歡回了那處。已經(jīng)五日了,盡歡便如那小哥說的一般,不動,不哭,不說話。知他心中是轉(zhuǎn)著什么念頭,但以他的性子必然不會說的。從未覺得像現(xiàn)今這般無能為力,便是師父去了的時候,也不曾如此。眼睜睜瞧著一個人眼中的火一點(diǎn)點(diǎn)凍了,熄了。那滋味,當(dāng)真是......
“蕭公子。”
“他吃了么?”
管家搖了搖頭,這些日子,除卻自己,旁人端來得他都是不碰。但從那日他任著那雙上了藥的傷了的手浸在熱水中淌著血,自己便再不放著他一人待著了。
加了雞絨春筍的米粥,配了清爽小菜,入口應(yīng)是鮮香可口,挪了凳子在盡歡面前,他仍是那般靜靜坐著,自己出去前的姿勢,望著外頭,沒動過。
不忍去瞧他望著的景致,那棵已然落盡的桃樹,如同那一縷已逝的芳魂幽幽,只需略略思忖,便滿心滿目皆是瘡痍。
“吃些東西,趁熱暖胃。”
舀了一勺粥,吹散了熱氣,喂到盡歡嘴邊。他啟唇接了,緩緩嚼著,吞咽。除卻仍是望著窗外,動作乖巧的讓人心疼。
不是沒有試過,試過與他說話,散了那些愁緒。但又有誰比自己更清楚,這般生離死別的
痛到底有多刻骨銘心,似是跗骨的惡毒,揭不去化不掉,那份永生不能再見的失去,會一點(diǎn)點(diǎn)剝離現(xiàn)世所有的快活,隨著年深日久,滲進(jìn)骨血經(jīng)絡(luò),思之,便是生不如死的極痛。
如何,勸得了呢?
板著他的肩告訴他,你還有我么?
現(xiàn)下的盡歡,聽得見么?
沈家姐弟對于盡歡,并非只是故人那般簡單,也絕非男女之情,盡歡瞧著他們的眼神,是極柔極暖的在乎。如同師父笑吟吟的坐在梧桐樹下瞧著師兄弟們練功時候的模樣,這一對受盡了苦楚的姐弟,自盡歡從那兩個畜生手中救出的時候,已然成了他的責(zé)任,他關(guān)于悲慘恥辱的往日的決絕殺戮。從盡歡望向紫之的眼中,看得見他自己對于從今以后的期冀,即便沒有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的曾經(jīng),卻至少可以帶著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揮別往日。
盡歡,瞧著紫之,就像瞧著他自己。
一個,歷經(jīng)痛楚欺辱,地獄歸來,終于可以享著世間安樂的自己。
至少,在紫之活著的時候,是的。
所以,自己明白。
明白盡歡在痛什么,明白他的痛,是說不出,咽不下,哭不出的。
自己是明白的。
“明日便是他們姐弟頭七,我們要去祭拜的。過了明日,我們便一路向北,紫之是南方人,定是沒見過北國千里冰雪如畫,還有蜀道,巴山夜雨,桂林山水,許許多多,他們不曾去過的地方,你要替他們看看,仔仔細(xì)細(xì)的看看。”
微風(fēng)拂過,帶了絲絲暖意。卻是暖不了面前這身子,和他已然凍了的心。窗外桃樹最后一片花瓣緩緩吹落,當(dāng)真是最是人間留不住。那片淺淺的桃紅翩翩,落在盡歡攤著的手心,似是誰最后的依依惜別,柔和而悠遠(yuǎn)。
只是,桃花隨落,明年春來卻仍是一樹芬芳,但那桃花般嫣然的女子,卻已然,碧落殊途。
“我要去昆州城。“
猛地抬頭,瞧著這幾日從未出聲的盡歡,他并未抬頭,只是靜靜望著掌心的桃花,仿若方才那一句,只是風(fēng)中飄來的一縷幻象。
伸出手,輕輕將那簪子放進(jìn)他的手心。
“好,我們?nèi)ダブ荨!?
次日晌午便進(jìn)了昆州城。仍是那客棧,仍是那間上房,仍是一整層的自用,仍是對著那處高樓。
一切似是如舊,卻,再也不會如舊。
盡歡仍是那般一言不發(fā),騎馬時候因著他的手有傷便與自己共乘,他身上的淡淡茉莉香絲毫未變,但不知怎么,這般前胸貼著他的后背,明明應(yīng)是兩人的心靠的最近的時候,卻只覺得,遠(yuǎn)得很。
客棧掌柜應(yīng)是從慕望舒處得了嚴(yán)令不準(zhǔn)多提知府那畜生兒子,也不許來往客棧的客人多提。靜了一個下午,傍晚時候,盡歡不知從何處弄來的酒菜,在二樓窗邊自斟自酌起來。這處雖說是包間旁人瞧不見,但他今日這一身白衣著實(shí)惹眼的很,偏還大敞著門撤了屏風(fēng),往來的人皆是側(cè)目,撞了柱子的都有。
“坐在上風(fēng)處自斟自酌,便是想演上一出楊妃醉酒,你
也要先養(yǎng)胖了才成。胃空了這些日子,現(xiàn)下喝酒會傷著的,少喝些。”
話雖這般說著,卻不曾阻了他倒酒的手。若是能一醉解千愁自然是不會攔他,只可惜無論自己還是他,都清楚的明白,舉杯澆愁,只會愁更愁而已。
盡歡抬頭,將滿滿一杯酒遞到了自己嘴邊。這些時日來,他第一次這般望來,眼中沒有讓人痛惜的空洞,也沒有死水微瀾的沉靜,只是,什么都沒有。
當(dāng)真是,什么都沒有。
本想伸手接了他的酒的,他卻收了收手腕,不再伸手,就著他的手喝了一杯。普通的狀元紅,卻灼人的很。
盡歡為他自己斟了一杯,仰頭喝了,便又為自己倒著,讓自己就著他的手喝了,如此往來幾次,兩人皆是默默。
若你想要痛快一醉,我自然是陪著你的。無論你要做什么,我都是,陪著你的。
“媽的不識抬舉的爛貨!公子洪福齊天保了一條命,現(xiàn)下什么好東西用不起!要不是看你們有些名氣,老子還不來你們這處要東西呢,也不打聽打聽我王二爺在昆州城里是什么名頭,能賒你這幾副破藥渣子?等著知府大人封了你們這打狗干糧的店吧!我呸!”
心下一動,此處二樓正對著外頭街面的藥鋪,一個潑皮模樣的人罵罵咧咧走出來,狠狠踹了一腳門邊的招牌。聽他口風(fēng),應(yīng)是替這昆州知府的兒子辦藥的。這么說,那畜生竟然還活著。一股怒火灼灼的燒了上來,眼前盡是紫之和子文的模樣,盡歡面前的杯子啪的一聲裂了口子,忙止了思緒。一時氣憤,竟泄了三分殺氣,酒液順著桌邊滴下,盡歡卻似是沒瞧見似的,又拿了個杯子緩緩倒?jié)M,仰頭喝了。方才那人所說的,憑盡歡往日的耳力如何能聽不見?但此時的盡歡,眉頭都是平平展著,眼中也無一絲漣漪,并非充耳不聞,而當(dāng)真是沒聽見一般的淡淡。
沒有殺意,沒有殺氣,連一絲一毫,都沒有。
以修羅為名的新月,似是當(dāng)真,隱去了一般。
自己該放心么?
自己,能么?
纏著白色紗布的手指將酒液送到嘴邊,啟唇,喝下。
你可知,你的手,穩(wěn)得讓我心疼。
無論是那日替紫之擦凈身子的手,還是抱著子文失了容貌尸身的手,亦或是現(xiàn)下,穩(wěn)穩(wěn)斟著酒,將它送到你嘴邊的手,當(dāng)真是,穩(wěn)得讓我心疼。
為何要回來?為何要回此處?
觸景生情,難道不會更痛么?
盡歡,我知你痛的厲害,不然你的手,不會這般穩(wěn)當(dāng),我不知自己為何這般篤定你的痛,但我就是知道,我就是,知道。
你再痛,且,痛得厲害。
“如何才能替了你痛?告訴我,我便做,什么都好。”
按了他斟酒的手,盡歡似是細(xì)細(xì)思忖著自己的話,垂眸靜思,半晌,他緩緩,緩緩的,啟唇說
“喝酒。”
靜靜望他,點(diǎn)頭。若能解你半分心痛,盡歡,我自然甘愿陪你一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