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岳悼亡猶費詞。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呵,好個報答平生未展眉。
抖了抖手中的宣紙,瞥了眼戰戰兢兢的總管。復又細細看著紙上龍飛鳳舞筆力蒼勁的字。這夾在沉水香下端進來的字,想是總管也并未留意的。只不過,綠衣悼亡見得不多,雖說借了元稹的詩,但這字里行間的情長,哪個看不出來?當真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看這揉成一團的褶皺,想來便是蕭然刻意藏了。被旁人翻出這個來想讓自己堵心的,必是因了修羅隱月奉了命處置白虎樓主時過于狠辣的鋒芒讓人生了顧忌。這般小家子氣,也成不了什么大氣候。
既然做得出來,就莫要怪我了。
“替我燙衣,我要出去。”
“先生,外面下著雪呢,天黑路滑,這......”
總管小心翼翼的答著,被暗中擺了一道自然讓這位謹慎了幾十年的老人有了提防,萬萬不愿再趟進這渾水里了。
“無妨,若非入夜,如何有踏雪尋梅的意趣呢?替我準備吧?!?
散了一頭青絲,一把玉梳在發尾處略微扎起,白玉抹額束了碎發。大紅猩猩氈的斗篷配了白色風毛,玉色白衣只露了廣袖在外,小廝捧了食盒在身后遠遠跟著。千魂引中唯有蕭然的暖閣后栽了些許梅花,是骨紅照水的緋色,不甚俗艷,此時卻正含苞待放如同夏日的小荷尖尖,十分可愛。
暖閣已然掌了燈,大殿里的光也透了過來,雪洋洋灑灑卻無風,枝丫上掛了白,拿了比巴掌大些的小甕取著雪,并了兩三新蕊置入甕中,身后腳步聲響,刻意掩了痕跡的輕。并未回頭,摘了風帽捻枝輕笑,略一松手,枝上新雪揚了臉,不待拂去,玄色錦袍衣角一揚,攬了入懷。
“雪天路滑,怎么還出來?瞧你這一頭一臉的雪......這么大的人了,還像孩子似......”
戛然而止。
睫上凝了水珠,臉頰染了紅,含了笑啟唇回眸,只一眼,便定了這獨步天下的千魂引尊上一雙眸子離之不開。
“若我不出來,哪里去尋梅間雪給蕭郎泡茶呢?”
話音剛落,蕭然虎目一斂,攬著肩的指幾不可察的微抖起來。
“你,喚本座什么?”
恰到好處的微揚眉目,眸子清亮亮的投進這男人滿了滄桑卻繃著威儀的眼。
“蕭郎,可是不愿我如此喚你?”
“初次見你......你也是這般,大紅配了雪白風毛的斗篷踏雪而來,抱了捧梅花,眉間清明,如同傲雪昭君。也是這般含苞待放的花蕊,你說,就是這般才好看,若是真的開得如同紅云般,倒失了情致了?!?
這雙眼,這雙蘊了狠毒無常的眼,此時,竟是如同花云舒望著蕭妄塵那般深深,惹得心頭躥上的笑意緩緩綻了。當真是有趣,他們在自己,在蕭妄塵身上找的曾經滄海,偏偏是他們親手臟了廢了毀了的,時過進遷物是人非,這般的癡,這般的纏,又是做給何人看的呢?
蘊了內息滾燙的指停在臉頰,珍而重之的撫著,輕的像是撥開云霧的清風。忍了壓了欲嘔的惡心,淡淡望他
“月夫人的絕代芳華,月隱自愧不如。若能讓蕭郎松下片刻,便是月隱的造化了?!?
一番話,不含忌憚怨懟,得體大方乖巧萬分,眼看著蕭然啟了唇瓣卻終是在眼中融了濃濃暖意和憐惜。
“外面涼,隨本座進暖閣吧?!?
“也好,我也采了些新雪,溫了梨花釀,想來蕭郎剛用了晚膳向來有些膩,正好為蕭郎點茶。”
解了斗篷落座,親手取了酒壺酒盞鋪在桌上,斟酒之時酒盞下壓
得那紙緩緩而落,蕭然拾起瞧了,眉頭鎖的厲害,好半晌,才緩緩地說
“不過閑時執筆胡寫的,你莫要吃心。”
“我若是那般小氣,也斷不會踏雪而來了。想來讓我瞧見此詩之人也不過是一時之氣罷了,蕭郎莫要介懷。”
“介懷?如此在本座眼皮子底下搬弄是非,想是我平日里太寬縱他們了。”
眉間微動,添了酒,略有些寥寥
“白虎樓主剛剛空出,盟中上下還需打理,蕭郎切莫為了我再惹是非。人心不穩百事不利。”
晃了晃酒杯,蕭然瞇了眼,不甚滿意。
“你是本座指了的枕邊人,吃了熊心豹子膽妄圖動你,本座若是不罰,便失了這尊上威儀了。何況,這白虎樓,也空不了多久了......”
指尖一頓,不動聲色的添了熱水溫著酒,小廝此時來傳,說老夫人身邊的青墨姑娘求請月先生。
連日來的陰雪,老夫人身上怕是不舒服了。
旁的不說,論起人前的孝,千魂引的尊上還是做得漂亮的很。蕭然立刻遣了自己去了,倒是正合意。這般好的雪夜,怎得也不想與他一同消磨。
入了老夫人的廂房,檀香并了暖意撲面而來,不出所料的,蕭妄塵正站在老夫人身后瞧她修剪一樹梅花。
診了脈,品了一碗酒釀圓子,老夫人便推說乏了回了內室。青墨命小廝抬了碳爐支了窗,溫一壺長安釀,擲了梅蕊在壺中,相對而坐,相視一笑。
“在閣中看你披了斗篷去了暖閣,便知你待不久,時機可還恰好么?”
抿了唇挑眉看他,這人,當真是......
“這般明目,你不怕?”
為自己斟了酒,又倒了他的,舉杯在鼻翼輕嗅。
“古時曹孟德與劉玄德青梅煮酒論英雄,先主那般誠惶誠恐,豈非辜負了這般美景?如今你我二人這寒梅煮酒伴風雪,若也畏首畏尾,那可是暴殄天物了?!?
是了,這人,就是這般灑脫飛揚的性子。比起他生父的陰險狠辣,他的身上著實有著蕭重黎的影子。
七分容貌,三分性情。
足以傾了這城,斂了這天下。
——可惜了。
“學道深山許老人,留名萬代不關身。勸君多買長安酒,南陌東城占取春?!?
提杯與前,仰頭喝下。一縷梅香散在口中,解了這冬日的濕寒。
“今日,我聽聞宮音坊主給先生使了絆子,連總管都套進去了?”
“果然什么都瞞不過影煞的耳目。只是穆坊主有幾斤幾兩,樓主想是清楚。他不過是出出氣罷了,礙不到我什么?!?
“唉,得罪了最不該得罪的人,今后的日子,可有他受了?!?
這聲嘆,怎么聽怎么落井下石。
穆不修原本便是軍旅出身,卻全無軍人風骨,整日尖酸狂傲,成事不足。若有腦子的,便知尊上枕邊人必不能得罪,更何況是整日打理盟中大小事務的管家。這位孟姓的老管家怎么也跟了蕭家半輩子了,他眼中心中得見的,隨便一條拿出來便能置穆不修于死地不可翻身了。今日這宮音坊主借了孟老的手生事,當真是愚不可及。
“樓主在當初選商音徵音二位坊主之時賣了景坊主一個大人情,這次白虎樓空了出來,樓主可要討回來么?”
為他斟了酒,捻了一顆杏子蜜餞吃了,見蕭妄塵略略沉吟
“先生應是知曉,我現在手下并無合適人手可坐穩這白虎樓的位子,劍悠和斐遠去了雍州逍遙,我橫是不能將他們二人拖回這是非之地,何況尊上也必不會允了的。若是起了疑,便白費了我將二人打發出去的心意了?,F在這盟中,
路起不用說,雀兒自己擔著朱雀樓自然是不能動的。穆不修此次惹得麻煩想來也不輕,一時半刻也起不來了。丁羽翎和冷霜華雖都是新人,但立威卻狠,都不是易于之人。羽翎是女子,但到底是狂刀的關門弟子,性子雖說要強些但不是執著權位之人,她當初應試也是為了給她舅舅路起做個后盾,以免路起那武癡的性子什么時候得罪人都不清楚。至于這冷霜華......平日里雖說看著好說話,但若真是那般好相與的,又怎會在景漣舟座下做了這般久的香主?當年若不是他的手段,朝廷的火器怎會只許了景漣舟的火器堂?鳴雷坊可是上百年的老作坊了,生生被他一月為限給拖垮,這般好本事,此次若是想為景漣舟再搏上一搏,也不是難事。”
勾了唇角看他,影煞到底是不負其名的,這般通透,當真是孺子可教。
“可我今日聽尊上的意思,這白虎樓主,想必不會出在千魂引中?!?
蕭妄塵眉間一凜,一雙星目直直望來,卻沒給他過多思忖的時候,抿了口酒,緩緩說道
“千魂引黃泉,四樓鬼燈滅。宮商角徵羽,修羅步寒絕。仙落諸葛羽衣斷,鏡花縹緲燕云間,天涯毓遠孤風亂,閻羅無常聲聲嘆。這沒什么文采的市井諺語倒是好記,樓主橫是清楚,這千魂引拔了頭籌的由頭是什么。如今尊上鐵了心要清了盟里異心之人,便是商音坊主是其心腹,火器坊歸著他管著,這徵音坊又交了出去給景坊主座下的香主冷霜華,若是白虎樓主仍是出自盟中,尊上一向最忌諱的是什么,樓主應是清楚。所以這白虎樓主,絕不可能出自千魂引?!?
蕭妄塵捻了顆蜜餞含了,思忖著說
“玄天仙宮和諸葛門不必說了,都是避世不出的。玄天君花未染我是見過的,端的不會是想要攪和這份渾水的性子,鏡花寺都是出家人不理俗世,天涯海閣也是聽從逐塵大師的安排,唯剩下一個縹緲峰,但展玄清......想是不會再踏入中原了,當年初晴只身一人跑了出來他都不曾來尋,更不會為此事下山。四樓在這江湖里的分量誰都掂量得出來,絕不會輕易應承,尊上也不會隨意擇了......”
斟滿杯中酒,一片花瓣落了入他杯中,抬眸深深望他一眼,蕭妄塵眼中一亮
“難道......是廟堂?”
無需多言,以他的聰慧必能明白。捻了杯一飲而盡,放他一人捋順。
“千魂引與廟堂素有來往,火器堂支應著朝廷的火器,兵器作坊里的暗駑袖箭也多散進了宮闈,若說誰對四樓的補空最有心思,怕是只剩了那位貴客了。”
大婚之夜,蕭然撇了自己去照應的那位貴客。若說他沒有這心思,那固然是不能的,怕是這些年都礙于蕭然的強硬彼此制約不敢用強。如今可是大不同了。特意讓逐塵大師和洛玉痕見了的青蓮雪,便是讓此二人將花二爺尚在人間的消息泄出去,若是那位貴客知曉這些年來蕭然都放了個逆犯在身邊還不清楚,那這白虎樓主由誰繼任,他這尊上便沒得置喙之地了。
至于這位貴客與蕭妄塵的過節,必然不會讓下一任的白虎樓主好過便是了。
“千魂引,說到底不過是江湖幫派,如此下去......便是是非之地又如何比得上廟堂之中暗涌污濁,若是這位貴客當真是要安插人手來盟中......”
蕭妄塵看了看手中酒杯,一飲而盡,
“既來之則安之,既是阻不得,那便請君入甕,方是上策。”
“樓主此言甚是?!?
盈盈一笑,臉頰有些微熱,向來飲酒不會上了臉的,今日,是怎得?剛要伸手去撫,修長干凈的手已經撫了上來。抬眸望著靜靜看著自己的青龍樓主蕭妄塵,那雙眼中,有著不同以往的什么,在點點暈開。如同雪白宣紙上墨跡點點,暈的那般快,那般猝不及防
“盡歡,你的有所求,蕭妄塵可給得?”
一語,怔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