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回到二進(jìn)的小院子,啞仆正翹首以盼。見她們倆回來,高興得手舞足蹈,張著嘴“嗬嗬”發(fā)聲,啞仆看不懂她們心情不好,除了朱律這段時日教導(dǎo)的必要禮儀之外,也沒什么禮數(shù),一個勁地在她們跟前繞圈,等到宋彌爾與朱律站定,又指向西南角的廚房,宋彌爾與朱律走去一看:啞仆不知什么時候,竟偷偷做了幾道菜,正擺在廚房的灶臺上,鍋里還“咕嚕咕嚕”正煮著什么。見她們看來,啞仆立馬一會指向自己,一會兒指向廚房的菜肴,眼中露出哀求的神色。
“主子,啞仆這是什么意思,要請我們品嘗他做的菜嗎?”朱律撐了笑問啞仆:“阿叔,你什么時候會做菜,我們竟不知道。”
啞仆點(diǎn)點(diǎn)頭又搖搖頭,神情十分急切,眼中哀求更甚。
“阿叔,你是不是以為我們不再回來了?怕······我們將你拋棄?”宋彌爾遲疑問道。
啞仆眼中一亮,不住點(diǎn)頭,“啊啊”著將灶臺上的菜往宋彌爾與朱律面前推送。
宋彌爾心中突然一陣酸澀:“阿叔,放心吧,我們不會丟下你的,你看,我們的行李都還在院中,怎么可能走掉?阿叔,放心吧,我們走哪兒都會帶上你的。”
啞仆眼中略過歡喜,盯著宋彌爾與朱律半晌,這才發(fā)現(xiàn)朱律身上臟兮兮,衣裳上還有菜葉子。他又露出著急的神色,指指朱律的衣裳又指指廚房門口的水桶,示意朱律用水清洗。
啞仆才買來的時候十分沉默,有時候像一個木頭人,不聞不問不看不聽,除了趕車和吃飯,整日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發(fā)呆。而如今情緒更多了,害怕再次被拋棄,有時候還流露出一位父親的心情,見到朱律弄臟了衣服,也擔(dān)心著急。
朱律從善如流將衣角擦了擦,拿出一個木盤,將菜肴都端到了堂屋。
啞仆躲在堂屋一角,見宋彌爾與朱律肯吃自己做的菜,十分高興,一個人蹲在角落悶聲刨了好大一口糙米飯。
“朱律,你叫啞仆上桌來吃吧。”
宋彌爾輕聲道。
朱律正站著為宋彌爾布菜,眼中露出不可思議地神色:“主子,這不合規(guī)矩啊······”
“如今哪還講究這個,你也坐下來吃吧。”
朱律怎么敢答應(yīng)?她與宋彌爾亦主亦仆,其實(shí)從前在宋府在宮中,也不是沒有坐下來陪著吃的時候,甚至當(dāng)著袁晚游秦舒涯,只要主子發(fā)了話,她也敢坐著。可是那時有底氣,是主子宋彌爾帶給她的底氣,如今她不肯坐了,堅(jiān)持要站著服侍宋彌爾,是心底為了維護(hù)宋彌爾的尊嚴(yán)。那個時候,宋彌爾身邊維護(hù)的人很多,不差她這一站,而如今不同了,她卻不能再這般仗著主子的喜歡肆意妄為。
朱律不由得想到了清和,若是她在,恐怕如今早就哭著要服侍主子了。她什么都好,就是與自己同浴蘭不是一路人。
朱律恍神片刻,宋彌爾已經(jīng)故意做出不悅的樣子,她問:“朱律,從前的我,是不是也是一個不講道理仗勢欺人的人?”
朱律大驚:“主子,你為何會這樣說?”
宋彌爾微微嘆了口氣:“你看,今日我們在百秀樓被為難,不過是因?yàn)槲覀內(nèi)缃竦纳矸荼炔簧蟿e人,上位者輕飄飄一句話,有時候便可以決定旁人的生死。我在想,有的時候,是有故意為難的上位者,但有的時候,或許不是故意為難,而是本就不懂底下百姓的辛酸,以自己的角度丈量問題尋求解決的方法,自以為是為別人好,豈知是給了別人屈辱。又或者用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yàn)去評判別人的是非對錯,就正如我們今日在餛飩攤的一樣。我們?yōu)殡y了別人卻還不自知,今日,我們在百秀樓、在餛飩店受了委屈,正是因?yàn)槿缃裎覀兊纳矸莶蝗鐒e人,別人帶著眼光打量我們。而昔日,我們是否也曾自持身份,做了令他人屈辱的事情呢?”
“我記得,就好比我們南巡的時候,那些官員的女眷們,何嘗不是逢迎我們,而我們的自持身份高高在上,在她們看來,又何嘗不是給予她們的人屈辱呢?”
朱律聽得呆了:“可是,主子,這,這怎么能一樣呢?您本來便是一國之母,自然高高在上,倘若與她們對等相處,豈不是亂了套?何況,她們能與皇后娘娘搭上話,哪怕一句半句,她們也高興得不得了,怎么可能還會覺得屈辱?她們本就身份如此啊!”
宋彌爾搖搖頭,“你看,你也會說身份如此。今日我們覺得屈辱,只不過是因?yàn)槲覀儚母咛幝湎拢具^高處,本就有你所謂的身份,被自己曾經(jīng)看不起的人挑釁了,這才會覺得尊嚴(yán)受到侮辱,但若我們生來便是農(nóng)家女,今日那三娘子要買我們的蘇繡,我們還未覺得她語氣凌人嗎?自當(dāng)她是好心的大戶娘子。若她給我們的時間太短,我們自當(dāng)哀求,就正如啞仆自覺低我們一等,害怕被我們拋棄,他便會討好哀求,怎么會想到若我們拋棄他背信棄義,本是我們侮辱了他呢?”
“又比如在餛飩店里,原本我們目之所見,皆是人間錦繡,又怎么懂得世上悲苦?我們吃慣了山珍海味,吃慣了新鮮蔬果,本來挑食,自然才吃得出那餿味,倘若我們本就是如今模樣的農(nóng)家女,一年吃一次豬肉都是奢侈,哪里有心思去分辨那餛飩是不是餿了?而那教書的先生自然是吃不出來,當(dāng)然便覺得是我們要占便宜,怎么能算在侮辱我們?而那些孩童,站在他們的立場,卻覺得是我們侮辱了他們的先生,當(dāng)然要教訓(xùn)我們了。”
“上位視人,永遠(yuǎn)不會理解下位者的感受。”
“不同位置和身份的人,永遠(yuǎn)只能活在自己的層面里面,永遠(yuǎn)不會理解別人的感受。”
朱律這時總算明白宋彌爾的意思,她急忙辯解:“主子,這哪里能一樣?從前您從未仗勢欺人過,就拿我與浴蘭來說,我們是仆您是主,可您從未真的將我們當(dāng)成奴才,您又何曾像那三娘子一樣,高高在上假仁假義,又何曾似那教書先生一樣滿口仁義道德,可輪到自己卻半個學(xué)生也教不好!”
“可是那先生有句話卻說得很對,有時候,或許是我在不經(jīng)意之間,便做了令人感到屈辱的事情,只不過我不曾在別人的角度,因此感受不到罷了。人性本惡,的確是需要教化。可是我們往往,利用自己的身份權(quán)利,令別人失去了教化的機(jī)會,到頭來卻怪罪別人險(xiǎn)惡。”
宋彌爾微微一笑:“就比如說柳疏星,正如她所言,她做的一切不過都是為了沈湛,若是沒有我在她前進(jìn)的路上做了阻礙,她又怎么會機(jī)關(guān)算盡呢?而那些嬪妃,有多少是自己本來就想害人的呢?只不過是為了保護(hù)自己、維護(hù)自己的利益不被別人侵害,她不去害別人,別人就會去害她,因此才提刀相向。又比如說沈瑤,當(dāng)初若我站在高位時,能夠?qū)捄鸵恍髞淼氖虑闀粫植灰粯樱慷齻儚男∈艿慕袒绻和踔\反是真,狼子野心,縱觀他那些事跡,想來也不會是什么好人,沈瑤耳濡目染,又能變得好嗎?善惡是非,有時候不是我們自己所能選擇的。”
這是宋彌爾出來這么久,第一次主動提及宮中眾人,朱律卻覺得宋彌爾所思所想,已經(jīng)不再是自己接應(yīng)得上的事情了,她吶吶半晌才道:“那,主子您的意思,是會原諒沈瑤,原諒柳貴妃嗎?”
宋彌爾輕笑:“你說呢?”
朱律閉口不知該如何說。
宋彌爾心中喟嘆,不知為何卻突然想到,倘若沈湛在此,想來他們定然能有一番深談,而今······物是人非亦。
她終是笑著將朱律拉得坐下,又喚了啞仆上桌吃飯。
啞仆受寵若驚,連連擺手,甚至以為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錯了事,這是他最后一頓晚餐。宋彌爾與朱律二人笑著好說歹說,勸了好一陣,啞仆才訥訥坐下,只敢坐了凳子的一角,使勁刨自己手上的糙米飯。
宋彌爾給朱律使眼色,用公筷夾了一點(diǎn)不知朱律早晨田野間挖來的野菜,啞仆趕飯的手一頓,又埋頭吃飯,吃著吃著,眼淚就滴到了碗里。
朱律也忍不住嘆了口氣,又多往啞仆的碗里多夾了許多的菜。
第二日,啞仆自告奮勇,要去外頭拾些干柴,說不定還能再遇著些野菜采回來。朱律與宋彌爾相對而坐,盤算著還有什么營生她們可以參與。
餐館?
如今她們哪里有錢去盤下一間店鋪?何況在璋州也待不了多久,到時候店鋪怎么辦?
寫一點(diǎn)食譜賣給餐館倒是不錯,也倒是一個辦法。在浴蘭的熏陶之下,朱律會的菜也算是不少,重要的是很多都是浴蘭自創(chuàng),市面上沒有,說不定能賣得一個好價錢。
還可以代人寫信、幫人抄書,會讀書寫字的人不多,倘若宋彌爾與朱律會,想來這這邊三個月住著也能多些尊敬。可就是要敞開門與人打交道,她們兩名女子,又另一個啞仆,形容蹊蹺,唯恐被有心人發(fā)現(xiàn)——憑白多出會識字的人太突兀了。雖說不怕武力,可也怕地痞流氓無止境的騷擾。
還有什么能做的呢?
朱律與宋彌爾思來想去,忽然聽到外頭不小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