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彌爾以為,會看到一個一心只想往上爬不顧百姓死活的小人馬江,或者一個虛偽透頂假惺惺的偽君子馬江,可眼前這個馬江,餓得面黃肌瘦,嘴唇干裂,身上穿了件破爛的棉襖,眼睛下頭一片烏青,營養(yǎng)不良,輕輕一掙,就是斷發(fā)一片。
似乎正是印證了王福才和馬江的那句話:
他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他也是不容易。
他也不想的。
可是,他害死了人,卻是事實。
“百姓不是你的所有物,憑什么你想怎么來就怎么來?發(fā)生災(zāi)情后,你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疏散災(zāi)民、上報朝廷,偏偏為了自己的所謂政績一而再再而三的隱瞞!你還有理了?!你自己數(shù)數(shù),你有多少次機會?第一次冰雹之后,下大雪之后,甚至那些惡徒暴起傷人之前,你有多少次機會可以求援,可以讓朝廷甚至臨州調(diào)集物資?若是物資來得及時,你覺得那些人還會成為惡徒,還會胡亂殺人嗎?!”
“不是的,不是的,”馬江揮著手胡亂擺:“不是的,那些人,生來就是惡人,不管有沒有吃的,他們始終都會殺人的!不是今日,就是明日,遲早的事!不是我!”
“若不是你一步步讓他們絕望,讓他們沒有別的生路可走,這世間一萬條路,他們不會去選擇最難的一條!是你將他們逼到那一條絕境上去的!”
宋彌爾疾言厲色,馬江呼吸一窒。
“你是兗州知州,但不是兗州百姓的主宰,你憑什么決定他們的生死?若不是你的膽小自私,你的延誤和謊報,兗州不會變成這樣,不會死那么多人,事到如今,你還要為你的錯誤找借口嗎?!”
“我也不想啊!我也不想!”馬江眼中充血,“我的小女兒死在那些人手上!她好心分家里僅有的饅頭給他們,結(jié)果呢,被他們活生生地撕碎啃咬生吃!我為什么不能殺了他們?我為什么不能主宰這些渣滓的生死!若不是他們,我的女兒就不會死!兗州那么多百姓也不會死!通判、知縣、他們的家人,也都不會遭罪,都是他們——”
“若不是你!也就不會有他們出現(xiàn),是你害死了你的小女兒!”
“啊——”馬江嚎叫起來,他哪里不知道這些,只不過一直以來不愿意去面對,而今夜被人揭穿,他面對不了,情緒已然失控。
雖然找到了兗州知州,也弄清楚了為何兗州會變成如今這個樣子,可是宋彌爾一點沒有事情水落石出的暢快感,反而覺得十分沉重,十分難過。
同一件事,三個角度,三種不同的說法,每一次每一個環(huán)節(jié)本來都有無數(shù)種解法,可馬江、兗州的那些惡人也好無辜的百姓也好,偏偏將它打成了一個死結(jié)。
“主子,這人如今怎么辦?”
宋彌爾瞧著在地上狼狽不堪的馬江,“殺了吧。”
“殺了?!”阿影和朱律驚訝聲同時響起。
“宋姑娘?你可是在說笑?馬江可是兗州知州,你就這么殺了?”阿影問了又自己補充道:“不過也是,他做了這么多錯事,若不是他,兗州也不會變成這樣,確實該死?!彼湫σ宦暎安蝗缇鸵襾碜鲞@個持刀人吧?!?
不知道會在哪個院子,馬江的妻兒興許還在沉睡,他們根本不知道,相隔幾丈的馬江書房中,正在發(fā)生著什么。
宋彌爾估算,如今沈湛幾人說不定已經(jīng)要到儋州,兗州的事,自己是一定要告訴他的,不管她與沈湛目前有什么解不開的問題,可他是大歷的皇帝,他應(yīng)該知道,大歷發(fā)生了什么。
可一旦將馬江的事告訴沈湛,等到馬江一家的,或許就是株連九族的大罪,害死了一城百姓,這可不是小事,但若自己親自手刃馬江,馬江已死,沈湛或許便不會再追究他妻兒的責任。別人殺了馬江不好說,可宋彌爾了解沈湛,若是她下的手,她至少有八成的把握,沈湛會懂自己的用意,不會再對馬江的妻兒動了殺心。
一個兗州,同一件事,都有三種不同的說法,那當時在宮中,沈瑤告訴自己父親已死,可事實證明,宋家好好的,那么柳疏星說的話,是不是也不能全信,都要等到自己再次回到宮中,理理清楚。
這頭阿影已經(jīng)起手,就要一刀揮斬,宋彌爾卻突然腦中靈光一閃,“等等!”
朱律出手攔住了阿影,阿影一口氣堵在胸口,“好端端的,又怎么了?”
宋彌爾沒理會她,走到馬江面前,“讓他清醒點?!?
朱律隨手踮起博古架上一個花瓶,里頭的花早已枯萎,將花瓶中混著青苔和腐爛葉片的水就是那么一澆。
“馬江,我且問你,當初你是否派了人守在官道上頭,攔截進入兗州的商旅?”
馬江眼中混沌消散了些,眨眨眼,“是。”
宋彌爾心中一跳,“那叫他們將商旅都殺光,也是你下的命令?”
馬江猛地抬起頭:“不是我!我從未下過這樣的命令!我只叫了人守在官道上,要是能將那些商旅嚇唬嚇唬回去就成,要是不能,就將他們關(guān)了,好吃好喝供著,等過了年關(guān)兗州事畢再放出來......我怎么會派人殺他們?!”
“領(lǐng)頭的長什么樣?”
“???”
“我問你,你派出去的人,是誰領(lǐng)頭,長什么樣?”
也不知是不是被宋彌爾氣勢給鎮(zhèn)壓,馬江當真老老實實地回憶:“四五十歲,一個總兵,還有個總旗,是他遠房的侄兒,什么都好,就是臉上有塊胎記,若不是我惜才,當真沒人用他,所以那總兵感謝我,才會聽這般聽我的命令,是有商旅死了嗎?難道他們殺了人?我是不是,是不是也害了他們?”
馬江被宋彌爾點醒,受得刺激有點大,宋彌爾看了阿影一眼,背過身走向了書房門口,阿影手起刀落,馬江人頭落地。
本是有些沉重的一刻,阿影殺完人卻一愣:“誒,我怎么這么聽你話?這沒道理啊——”
朱律直接讓嚷嚷的阿影攔在了宋彌爾三尺之外,只見宋彌爾手指頭在門框上敲敲幾下,吩咐朱律:“朱律,找些筆墨,我要寫信,送完信之后,我們?nèi)ヒ惶煽拷笤聡拿饔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