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這日,朝陽初升,汴京城各條大道上人來車往,熱鬧非凡。
報慈寺街在大內西右掖門外,貼著襖廟,過去就是開封府、西尚書省和御史臺。報慈寺街往南有都進奏院,更有京中第一的萬家饅頭店,西邊還有殿前司,可謂寸土寸金。住在這裡的,非大富即大貴。
程府的四扇黑漆大門緊閉,角門大開。門口一水的各色社糕、社酒、社飯任街坊鄰居過往行人享用。大門兩邊的石獅子批了紅綢。門子下人頭戴烏帽,身穿嶄新的皁衫,肅立在車馬處,等著程家的姑奶奶和小郎君小娘子們來。
程氏一行人的肩輿從角門進去,足足走了一刻鐘纔到了二門。雖然知道孃家有錢,但有錢到這個地步,還是讓程氏有些心驚肉跳。這裡的宅子,光有錢可也買不著。
程之才穿了一身瓔珞紋油綠襴衫,頭戴翠紗帽,臉上敷了粉,膚白脣紅,等在二門處忐忑不安,再三提醒自己,不能看九娘,不能看九娘!那次中元節莫名其妙被人從車上弄下去打得厲害,除了那汴京城裡霸王祖宗,還有誰那麼無法無天?
看到程氏帶著三個小娘子下了肩輿,程大官人的妾侍黃氏趕緊帶著後宅管事的媳婦上前行禮。程氏一看卻是舊識,便讓小娘子們行禮稱呼她一聲二孃。
程之才規規矩矩問了安,目不斜視地引著三個表弟往前廳去。
程家正廳裡富麗堂皇,色彩斑斕。程大官人受了外甥外甥女們的禮,問了幾句功課,給她們一人一個鼓囊囊的荷包。黃氏帶著女眷們去裡間喝茶說話。九娘掃過幾眼,詫異這位正牌的舅舅除了有錢,還是位好唐風的。四尺高的六扇鳥毛立女屏風上畫著樹下仕女。不設羅漢榻,卻設了赤漆胡牀,兩邊放了魏晉時候的八腿壺門獨坐榻。
程氏咋舌不已的是兩側曲足香案上的四株三尺高的紅珊瑚,邊上的撇腳案上還有兩尺多的三彩雙峰駱駝。四娘和七娘看著案幾上的蔓草鴛鴦紋金碗裡,堆滿了各色瓜果。一應器具非金即銀,卻不流俗,處處也是大家風範,不由地對這商戶舅舅家刮目相看起來。
這一日,喝茶吃飯用點心,無一不考究精緻,更有眉州的不少特色菜餚。飯後衆人在花園裡,戲臺子隔水而搭,上頭白素貞正唱著:“雖然是叫斷橋橋何曾斷,橋亭上過遊人兩兩三三。對這等好湖山我愁眉盡展,也不枉下峨嵋走這一番……”
黃氏笑著給程氏斟茶:“這園子緊靠著就是開封府的後牆,若不是過節,平時還不好聽戲呢。”
程氏隨意問起這宅子的事情。黃氏也很是得意:“這宅子原先是端明殿學士王大人的宅子,聽郎君說,還是蔡相使人打了招呼纔買下來的。雖是淺窄了些,待娘子和家裡人搬來,也還勉強住得。”
七娘問:“我外婆和外翁要來汴京了嗎?”
黃氏殷勤地答道:“年後就要來的。到時候七娘子可記得多來走動走動。”
九娘聽著,猜測程家這兩年怕是通過阮玉郎和蔡相親近了起來,便笑著問:“我看舅舅家裡許多物事不似咱們大趙的,稀奇得很,也不知道都從哪裡弄來的珍奇異寶。”
黃氏掩嘴笑了:“九娘子年紀小見識倒廣。這幾年家裡在廣州做海上生意,你們看到的不少東西都是大食、爪哇來的,還有什麼安南、真臘、暹羅也有些能看的。那些個珍珠瑪瑙水晶珊瑚,咱們看著值錢,在那邊都是按斤兩算,用些茶葉瓷器就換了回來。”
九娘指著黃氏頭上的黃金花冠問:“二孃這個也稀奇,莫不是也用茶葉換來的?”
黃氏笑得不行:“這可不是,這是西夏那邊來的,說是黨項族的花冠,重得很。”
九娘瞪大眼:“舅舅還在西夏那邊也有生意?”
黃氏捂了嘴:“如今河東路和陝西路的榷場,你舅舅跺一跺腳,榷場也得都抖三抖。”她轉向程氏討好道:“你哥哥給你們又備了不少禮,這幾天西夏那邊新到的好皮子,那白駱駝皮做的白氈最是難得,還有好些藥材,都包好了。還有你家裡阿姑妯娌什麼的,也都各備了兩張沙狐皮子和兩包藥材。郎君也都讓奴準備妥當了。”
戲臺上白素貞已經唱到:“俺、俺、俺、俺盜仙草受盡艱苦,卻、卻、卻、卻爲何聽信那讒言誣告?將、將、將、將一個紅粉妻輕易相拋!……”
不一會兒,侍女來請程氏,說大官人在花廳等著。程氏的眼皮跳了幾下,叮囑小娘子們不要亂走動,帶著梅姑去了。四娘和七娘都緊張得很,看看九娘。九娘卻專心看著戲臺。
花廳裡,程氏說得口乾舌燥,一看坐在上首的兄長全無反應,不由得發愁。她自小在眉州能橫著走,全因爲爹爹和幾個兄長尤其這位大哥格外寵溺她。
“大哥,我阿姑說了,那阮玉郎要對孟家不利,大郎又和他走得近,家裡實在擔心。你說他是阮氏的哥哥,爲何不來找他妹妹,卻找上大郎?沒有什麼圖謀誰信?這幾年大郎和九郎十郎在汴京城裡——”
程大官人笑了起來:“年少輕狂?有什麼要緊?等大郎進了開封府做官,他就是想輕狂,後面還有臺諫盯著呢。倒是阮郎君,正因爲他是阮氏的哥哥,纔想著要幫妹夫一把。你們這些年巴著蘇瞻不放,得到什麼好處了?名還是利?妹夫這個年紀了,還在戶部倉部司做個八品的小官,怎麼,等你家老太爺老夫人一走,你三房六個子女就靠你那點嫁妝吃一輩子?”
程氏一時語塞。
“阮郎君是個有本事的,他年少就去了南方,不知道妹妹糊里糊塗竟然做了妾,這才恥於上你家的門,這親戚不算親戚,下人不算下人的,叫人家遞什麼名帖好?”程大官人嘆了口氣:“你不懂,他替蔡相經營的東西多著呢,他哪裡用得著找上大郎圖謀什麼?要不是他在賭場里正好聽見大郎說起孟家,實在看不下去他被人坑,順手拉了大郎一把,大郎在開封早被坑死了。你們做姑母姑父的可有替哥哥看住過他?要不是他想看著點妹夫和外甥們,就憑大郎,能結交得上他?你們以爲他真是唱戲的伶人?好些個宗室子弟看見他還不都畢恭畢敬的?就你們孟家,又有什麼值得他操心對付的?真是坐井觀天!”
程氏腦子也不糊塗,立刻說道:“哥哥!你可是在替蔡相做事?蔡相和表哥可是從來都不對付的!咱們家做生意摻和到朝堂去可不是好事!”
程大官人拈了拈自己的美髯:“婦道人家你懂什麼?沒有阮郎君的引見,沒有蔡相的面子和手段,這兩年海上和榷場和我程家能有什麼干係?”他指了指自己腳下:“這種小宅子,也要三百萬貫。我買下來不過給大郎成親用的。”
程氏一呆,孃家豪富她知道,可豪富到這個程度就不免讓她心驚肉跳了。
程大官人端起茶盞:“你給孟家做牛做馬半輩子,可有人心疼過你?爹爹給你的十萬貫嫁妝,如今還剩了多少?蘇瞻和蔡相不對付,現在還不都是擁立吳王殿下的。你聽哥哥的不會錯。要不是爹孃心疼你和阿姍,我會放下這老臉找你?將來大郎手頭不說千萬家產,分到他手上百萬家產總有吧?以後還不都在阿姍手裡,你覺著該是誰求誰?”
程氏心中一酸,低了頭:“爹爹和哥哥待我好,我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上個月真的在和蘇家二表嫂議親了,就等重陽節要相看——”
“你還想著和蘇家議親?”程大官人放下茶盞,皺起眉頭:“當年蘇五娘和蘇瞻要私奔,可是你去告訴姑母的!要是哪一天姑母開口告訴了蘇瞻呢?你還真是糊塗了!還有五娘和蘇瞻的事,王九娘也問過你吧?你是怎麼說的?你倒是忘得快!可要我好好提醒你?”
程氏眼前一黑,打了個寒顫,肝膽俱裂,下意識地喃喃道:“我那時年紀小不懂事,不關我的事,表哥不是沒去嗎?九娘,九娘——她問我,我只是說了實話而已。”
程大官人看著妹妹蒼白的臉色,嘆了口氣:“你是不懂事還是因爲別的,我們兄妹倆就不用多說了。你姓程,一輩子都姓程。哥哥也總會護著你的。我實話告訴你,孟建你是靠不住的,家裡嬌妻美妾,兒女成羣,外頭還養著外室,兒子都兩歲多了,只瞞著你們而已。你和阿姍,只能靠著程家才行。”
程氏幾疑聽錯,擡起頭問:“哥哥說什麼?誰養著外室?誰的兒子?”聲音破碎開來,幾乎她自己都聽不清。
程大官人沉聲道:“你的好丈夫我的好妹夫孟建,四年前從青神回汴京沒多久,王家五房就送了個娘子過來,一直養在麴院街的外宅裡。”
程氏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看了看兄長,一語不發往外走。梅姑一把攙扶住她:“娘子!”
程大官人喝了一聲:“回來!你可是眉州程家的女兒!坐下!”
到了晚間,吃完晚飯,程大官人又按汴京習俗給她們都備了葫蘆兒、棗兒,花籃裡頭裝滿了瓜果社糕,親自帶著程之纔將她們送到角門外。門外已經多了兩輛牛車,裝滿了禮物。
程氏告別兄長,上了牛車,腿一軟幾乎栽倒在車裡。梅姑趕緊將她扶住,才覺得程氏全身在發抖。
***
翌日是桃源社的社日。
太尉府的馬廄比正院還大,幾十匹馬兒各有各的馬舍,乾草堆疊。天才矇矇亮,十分乾淨整潔。七八個馬伕忐忑不安地看著面前的少主人,今天出什麼事了?怎麼剩下的這幾匹馬不用他們幹活?難道自己活不好要被退回樞密院?
十幾個部曲捧著箭袋、格弓、劍、銀槍也在邊上發呆。這二十來號大漢被陳太初支開到廊下偏房裡時都有些心驚膽戰,可看看少主人笑瞇瞇的臉,好吧,僕從主令。
不一會兒,垂花門處嘰嘰喳喳的聲音傳來。陳太初眼前一亮,幾個小娘子興高采烈地跟著魏氏杜氏進來了。趙栩蘇昉和孟彥弼緊隨在後。二十幾個女使、侍女、部曲跟著,這寬敞的院子裡立刻人滿爲患起來。
早就收到魏氏的囑咐,九娘她們四個都穿著粗布衣褲,布巾包頭,腳蹬木屐,像四個小村姑,就是這樣,也掩不住張張小臉春花般嬌嫩。
九娘一見陳太初,愣了愣,綻開了笑顏。六娘和蘇昕也圍著他看了又看,笑不可抑。
她們都見過陳太初一身直裰溫雅如玉,也見過他一身軍中紫衫英姿颯爽,更知道就算七月暑天裡,陳太初也從來不穿寬敞隨意的涼衫道袍之類,還曾被孟彥弼笑說他是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今早陳太初卻穿著天青色的短衣長褲,一條靛青色長布圍束腰,打了綁腿,穿了雙蒲鞋,袖子直挽到胳膊上,除了依舊膚白如玉,身姿如鬆,真和那虹橋碼頭搬貨拉車的小工一樣了。
連趙栩幾個都圍著他轉了幾圈,嘖嘖稱讚。
“要是虹橋碼頭上的小工都長成太初這樣,那些個麻袋恐怕能自己從船上跳去車上!”孟彥弼哈哈大笑起來。
陳太初紅著臉咳了兩聲,對著四個妹妹正色道:“若是真要學好騎馬,得先和自己的馬好生互相熟悉。給馬刷毛、餵食、清理蹄子、處理馬糞,都是次次要做的。還要自己套馬嚼、裝馬鞍。若是妹妹們怕髒怕苦,我家的馬伕們就在一旁候著,他們做就行。”
四個小娘子異口同聲笑道:“不怕不怕!”
“六哥送了馬給我們,那就是我們的馬了,應該要好好熟悉纔是!”蘇昕高興得很。
趙栩看看趙淺予一臉的興致勃勃,呵呵了兩聲,轉去廊下闌干上坐著搖起了摺扇。
“阿予才十歲,能做這些嗎?”蘇昉問他,趙淺予看起來個頭不矮,但人卻極爲纖瘦。
“太初兩歲就做這些了。”趙栩一臉不以爲然:“不礙事,這不還有我們做哥哥的嗎?”他看著九娘,想著這傢伙在自己後院裡種花椒是不是也穿這樣,還蠻好看的,竟然連種樹種菜都會,還真是……
魏氏和杜氏也都穿了粗衣布衫,笑著牽出了自己的馬。
九娘好奇地問:“大伯孃,這就是您在孃家時騎的那匹馬?”
杜氏感慨地拍拍面前的棗紅老馬:“是啊,它叫‘將軍。’昨日才送來表嫂這裡,恐怕會有些不習慣。它已經三十歲啦。當年我是看著它出生的。現在它可是馬爺爺了!”
六娘和九娘驚叫起來:“大伯孃!它在吃您的頭髮!”
這馬爺爺兩下就把杜氏包著頭髮的頭巾給拱鬆了,蹭著她的頭就嚼起了頭髮來。
偏房裡的漢子們都轟然大笑起來,小娘子們哪裡知道馬爺爺們的脾氣都怪得很呢!
杜氏笑著將自己的頭髮拽出來,親熱地摸了摸馬鼻子,眼中溼溼的:“它在生我的氣呢,以前二郎小時候學騎馬也是騎的它,我們這幾年沒好好陪它。”這馬爺爺噴了個響鼻,毫不客氣地流了她一手鼻涕。
孟彥弼趕緊地上巾帕給她,順手接過‘將軍’:“馬爺爺,還是二郎我來伺候您!您吃草行不行?別吃我頭髮啊,頭髮您吃了拉出來還是頭髮。白吃!”
衆人笑得直打跌。
作者有話要說: 注:
感謝“拂開雨季”書友的意見,戲曲史知識真豐富!
本章白蛇傳唱詞出自京劇唱詞,不是宋朝的。宋朝時只有話本,崑曲都沒有。但蘇州已經有蘇州戲,類似評彈說唱法。唱詞很古典。
這裡借用,是爲了唱詞契合本章外室的戲份。感謝!
-坐著有話說-
說完生氣的事,當然也有美好的事。明晚是聖誕夜,不知道大家會不會收到聖誕禮物。
我家小公舉現在還是會問:“真的有聖誕老人嗎?”和她從小一起跳芭蕾的的超美小姑娘也這麼問我。
她們還問我:“真的不是爸爸媽媽在當聖誕老人嗎?”
這個我特別喜歡國外的成年人,他們真不會忽然對孩子說:“沒有!沒有聖誕老人,是你家裡人送的。”這不是謊言,是善意。世界太殘酷,我們只是希望她們心底那份期盼那份驚喜能保留到最後自己離去的時候。
難道她們真的不懷疑嗎?當然不是,可是她們的問題,不過是希望得到我們說:“是的,快許願吧。”
曾經推薦《三體》給小公舉讀,她對天文很感興趣,學校的天文作業,她會去NASA官網認真查閱資料。有一句話她說得特別好:媽媽,不是我們看不見的就不存在。不是我們不知道的就不存在。不是我們不相信的就不存在。啊呀,我當時感動激動了好幾天,覺得咱家兩個奇葩爹媽,竟然生出了一個哲學家。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