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爺并不全然相信劉達的話,所以車夫一直在觀察著馬上的二人。衣著真是太樸素了,不像京中權(quán)貴。而且為何權(quán)貴家眷會騎馬?馬倒是還不錯,但女眷騎馬也太離譜了些。如果他們是騙子,必要揪出其住所,打個臭死,才能替少爺報仇。車夫暗暗的想了一路,入了京城,立刻笑嘻嘻的道:“大人,小的最熟京城,不知大人住哪條街?”
劉達道:“先去葉閣老府。”
車夫一凜。
平兒問:“不回家么?”
劉達道:“我要去找閣老,你累了么?累了我先送你回家。”
平兒搖頭:“不用了。”她是有點累,但在葉家亦可休息。
車夫豎著耳朵聽著,不敢再吱聲。一直開到葉府,劉達道:“走側(cè)門。”
車夫心中驚奇,側(cè)門……一般不是不得臉的,便是親眷。乖乖的跟到側(cè)門,里頭就有人調(diào)侃:“嘖嘖,好姑爺,您這月第幾回了?要不您索性住咱家得了。”
姑爺!?車夫與平兒同鄉(xiāng),當年平兒被賣,乃坊間一大新聞。都說叔嬸沒了良心,卻是無人能管閑事。一個村統(tǒng)共也沒多少人,便是不熟,也見過的。趕車到街上之前,就有人悄悄同他說了經(jīng)過。然巫家姐兒的夫婿,怎地在葉閣老家被叫姑爺?莫不是巫家姐兒被葉閣老家收做了養(yǎng)女?車夫一身冷汗,他家主人,只怕要壞事!心中一動,竟是想另攀高枝了。
劉達沒好氣的說:“我找老太爺,在家么?”
門房搖頭:“不在,老太爺好容易病好,去了衙門,日日忙到天黑才到家。”
劉達下馬道:“四姑娘呢?”
門房立刻轉(zhuǎn)了顏色:“姑爺有正事兒?”
劉達點頭。
門房道:“四姑娘在家里,只我們守門的,不知道姑娘在何處,姑爺您上二門問去。”
平兒跟著下馬,把六婆喚出來,對車夫道:“趁著天沒黑,你趕緊回吧。”又抓了把賞錢與他。車夫不敢收,連退了好幾步。
六婆望著巍峨的葉府,嚇的一直在抖:“姐兒……”
門房奇道:“姑娘買的人?”
平兒道:“雇的。”
車夫不敢走,怔怔的看著里頭出來幾個人,牽了劉達夫妻的馬,又擁簇著三人進去。不由咋舌,巫家姐兒,真的攀上了閣老府么?巫家豈不是要起來了?他家的田必能要回來,真是好八字!
車夫如何想無人關(guān)心,劉達直沖東院。庭芳在書房里寫書,身邊三個孩子,分別是陳恭庭蕪與小胖子。六婆頭一回見如此金碧輝煌的住所,更是不敢隨意動彈。悄悄抬眼看,只見一個比白娘子還標致的小姐帶著幾個孩子站起來,朝劉達見禮:“姐夫好。”
劉達道:“我有事同你說。”
庭芳了然,把三個孩子攆去陳氏屋里,又問平兒:“這是誰?”
劉達道:“我們雇的燒飯婆子,叫六婆,能尋幾套衣裳與她么?我家里通沒有。”
庭芳喊水仙帶六婆去洗澡,然后問:“何事?”
劉達便把今日見聞?wù)f了一回,末了還道:“長此以往,只怕京中亦不得安寧。閣老正著手括隱之事,必然動不到皇莊。然皇莊亦占田土,沒了自耕農(nóng)……”余下的話不用說了,沒稅收且在一邊,流民……
庭芳愕然:“京畿?”
劉達點頭,指著平兒道:“你問她,原先是什么樣子。”
平兒苦笑:“幾乎都以為走錯了地方。”她被賣的時候已經(jīng)十歲了,該記得的都記得。何況統(tǒng)共就一條街。
庭芳道:“此事要告之殿下,我晚間告訴老太爺。”京畿有邪教,有流民,這是動搖國本的大事!不管太子知道不知道,她們得了消息,就該上報。
劉達點頭:“我立刻騎馬回去,平兒你后頭坐車來。風塵仆仆的,先歇會兒。”說畢,又飛奔出門了。
庭芳打發(fā)平兒去洗澡,自己坐在塌上想:圣上果真瘋了。太子真的能成事么?自古又瘋又老的皇帝……本朝太子,有朱高熾的八字么?還說什么百年后的屈辱,現(xiàn)在的統(tǒng)治就岌岌可危。莫非也要同清朝一樣,被起義軍殺進皇宮?這片土地上,到底還有哪里沒有流民,沒有邪教?就算是太子成事,可能救大廈于將傾?太子,你能做光武帝么?
平兒洗漱出來,頂著濕漉漉的頭發(fā)問:“很嚴重?”
庭芳苦笑:“不嚴重么?”
平兒垂眸:“我不懂。姑娘,他會不會嫌棄我?我今兒好像,沒明白怎么回事。”
庭芳道:“平兒啊,女人不能老把目光放在內(nèi)宅。多聽,多看,多問。誰都不是天生懂的,你如今小,老夫少妻,劉姐夫樂的縱容你。等過幾年,再趕不上趟,福王妃就是前車之鑒。”
平兒低聲道:“我問,他會說么?”
“會,但你要長進。”
平兒嗯了一聲:“姑娘有空教教我。”
庭芳恨恨的道:“跟在我身邊的時候,凡有正事兒,就不過心,知道吃虧了吧?一個兩個都是這樣,笨死的你們。你們這叫傻白甜知道嗎?都以為男人喜歡傻白甜,怎么死都不知道!”利益一致才可能產(chǎn)生感情,別說男人,一個女人一直被婆家虐待,她能對婆家有感情?就算有羅密歐與朱麗葉,她們倆也撲街了!
平兒道:“知道了。”
庭芳郁悶的道:“你收拾好了就回家吧。你那頭什么都沒有,我送你丫頭,你制不住,還不如從外頭買。雇也使得。”
“統(tǒng)共一個四合院,哪里就要用那么多人了。”平兒道,“日常有洗衣服的人走動,不過掃掃地,他還搶著做。”
庭芳補充一句:“你是妻子,不是仆婦,發(fā)揮長才,萬不可滿腦子想著怎么伺候好他。會伺候的人多的很,能跟他說話的人,卻少之又少。我就從沒想過做針線做飯,那些人人都會的事兒不值錢,明白?”
“嗯。姑娘懂的真多。”
庭芳笑了,知道求上進就好,總算安穩(wěn)的嫁了個丫頭出門,要又是個振羽,劉達可就真埋溝里了。
待平兒頭發(fā)干了,六婆也收拾好了。被小百合引來跟庭芳見禮。養(yǎng)移體居移氣,庭芳的氣度比平兒勝太多,六婆見了就緊張。庭芳不知六婆品性,便淡淡的道:“好好伺候你們爺和奶奶。”
六婆忙不迭的點頭。
庭芳又對水仙道:“收拾一包衣服給她帶回去。”
水仙應(yīng)了。
小百合又來報:“姑娘,老太爺回來了。”
庭芳站起來,對平兒道:“你先回吧,我明兒可能過府。”而后往外書房去。
葉閣老滿臉疲倦的歪在塌上,問:“什么事?”
“您可知道,京畿的田土都被皇莊并了?”
葉閣老猛的睜開眼:“果真?”
庭芳問:“不是說括隱么?”
葉閣老揉著太陽穴道:“哪有那么容易,還沒開始呢。姜閣老……罷了,平郡王的人,不用說你也知道他一直裹亂。現(xiàn)問題是,家家戶戶都占了田土。我才寫信回老家,族里多占的,都給我吐出來。多少年了,養(yǎng)不肥他們!”
庭芳冷笑:“只怕不肯。”
葉閣老道:“他們敢不肯,我就敢斷了宗。這個點兒被人抓到了,橫豎是要吐的,還白落了個不好的名聲,沒得遞個把柄給他們。”
夠狠!庭芳道:“那咱們家呢?”
葉閣老道:“你祖母在清。占多田沒事,補稅就行。”
庭芳搖頭道:“皇莊的佃農(nóng),八二開。倘或加稅,自是加到佃農(nóng)頭上。”
葉閣老道:“傻孩子,括隱括的是朝廷收入,誰管佃農(nóng)死活?外頭流民想做八二開的佃農(nóng)都撈不著。累死了一個,正好外頭有人補上。流民那樣多,恨不得消耗殆盡。我常讀史書就發(fā)現(xiàn),何為一治一亂?無非就是天下人死的差不多了,土地空了出來,那活下來的人能混個三五代安居樂業(yè)。再往后,人多了,地不夠種糧食不夠吃,又開始了。我也無甚解決之道,你能想么?”
馬爾斯陷阱!庭芳低頭道:“能。”
葉閣老笑:“別天真。”
庭芳蔫了:“既得利益集團……”
葉閣老幾乎拍案叫絕:“好詞!”
好詞個屁啊!不能解決問題的詞都是廢話。庭芳道:“您打算怎么辦?”
葉閣老道:“看著辦,慢慢想吧。太子倒是有些許想法,要等。”
庭芳忍不住道:“太子好耐性!”
葉閣老沉默良久,才道:“殿下宅心仁厚。”
庭芳泄氣,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可是真做臣下,自然是希望主上仁德的。換成她,也愿意跟太子混。福王不是不好,但太子干不出甩她巴掌罰跪的事兒。庭芳可以理解福王的時代局限性,也能調(diào)節(jié)好自己的心態(tài),好好做個打工仔。但不代表她樂意被如此對待。無可選擇,與心甘情愿,差的是幾個星系的距離。哪怕福王事后很給面子的補償,羞辱依舊存在過。唯一可以欣慰的,是福王沒拿她當女人,該揍揍該抽抽,愿意拿她當心腹□□。真拿她當女人使,那才是真死定了。他老人家對付女人的手段,不打不罵,只一招,嚴春文就差點沒命。女人,可真不如幕僚值錢。
葉閣老疲倦的道:“罷了,一時半會兒,哪里就能解決了。整個朝堂都在想招兒呢。”
庭芳撇嘴:“力往一處使,早弄明白了。”
“你又犯傻,咱家還做不到力往一處使,朝堂上。嘿!”葉閣老道,“嚴鴻信一直跟在我屁股后頭轉(zhuǎn),他倒明白,就是命不好,養(yǎng)了個蠢閨女。”
庭芳道:“誰讓他自己不教。”
葉閣老嗤笑:“有個屁用,我沒教過你爹?”
庭芳無言以對。
葉閣老揮揮手,表示自己要休息。庭芳見祖父眼睛都閉上了,不敢打攪,回到屋內(nèi)也早早睡了。
第二日清晨,水仙來報:“姑娘,福王妃派內(nèi)管家來接你,邀你過府喝茶。”
只怕是昨日之事,庭芳點點頭:“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