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微亮時,庭芳睜開了眼。稍微歪頭,枕邊已無人。庭芳打了個哈欠,坑爹的古代,這個點兒起已經叫睡懶覺了。豆子聽到動靜,進來伺候,知道庭芳有輕微的起床氣,聲音放的柔柔的,問道:“郡主,今日在家,可是穿襖裙?”
庭芳又打了個哈欠道:“我去練弓箭。尋套方便的衣裳與我?!?
豆子應了。丫頭們一擁而上,伺候庭芳洗漱。待坐回梳妝臺,豆子輕柔的將庭芳的頭發挽成團髻,又靈巧的用火紅的發繩打出結子,墜在發髻下做裝飾。春逸端了個匣子來打開,里頭是各色的瓷盒,裝著護膚品。庭芳便問:“姐妹們那處記得送一份?!?
春逸道:“太太前日就想著了。都是王妃從宮里得的,比外頭的好些?!?
庭芳心道:怪不得盒子上沒有牌子。
冬日燒炕,屋里十分干燥。春逸替庭芳抹了護膚品,又替她化了個家常淡妝。手腳輕便利落,不一會兒就收拾妥當。庭芳拿起一套厚披風把自己裹上,就往演武場里去。
演武場非常空曠,冬日里非常冷。庭芳先活動開了筋骨,才敢把披風脫掉。拿起一把弓,先練力道。她小時候學的是弩,因為那時在大同,隨時有蒙古襲擊,要的便是有效。但弩的力量與弓無法比,待長大些,庭芳得閑了也會練練弓。本朝皇室有狩獵的傳統,將來國力恢復,少不得要跟隨昭寧帝打打獵。都知道她會騎射,到時候一準有人邀她下場。一無所獲定然要遭恥笑。便是庭芳臉皮奇厚,當然是文武雙全吊打人更爽,太傅,畢竟是名義上的武師傅嘛。
沒練多久,門外探出個人影。庭芳回頭一看,笑了。原來是庭珊摸了過來,眼睛亮晶晶的看著她手中的弓。簾子掀開,進來的卻是兩人。越氏裹著厚厚的斗篷入內,笑問:“郡主穿的那樣少,不覺著冷?”
庭芳笑著問好,又道:“拉弓要力道,累的直出汗。三姐姐可是想學著耍?”
越氏道:“是我來尋你,她偏要跟著來?!?
庭芳便問:“有急事?”
越氏道:“不急,我就想問問你房公子的事兒?!?
庭芳一面拉著弓,一面道:“哪方面?”
越氏問:“他一個人孤身在外,可有通房?”
庭芳道:“跟著的都是老成的小廝,沒什么亂七八糟的人。可是有沒有碰過別人,我就不知道了?!?
越氏道:“我知道了?!?
庭芳直直問庭珊:“此事,你心中有數?”
庭珊笑了笑:“昨日夜里娘都同我說了,我才要跟了來,看你們說什么。”
庭芳抽出一根箭,拉弓,瞄準,箭羽放出去,卻只堪堪射在箭靶上。
庭珊見庭芳不說話,就問:“四妹妹,你覺著他好?”
庭芳笑道:“我覺著沒用,過日子是你的事,你覺著好才行?!?
庭珊道:“我不知道?!?
越氏道:“她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房公子自是樣樣都好,只我們同他不熟。庭珊什么模樣兒,你是知道的,勞你掌掌眼,看他們能不能合得來?!?
庭芳笑問:“二嬸是同意了?”
越氏實話實說:“能挑揀的余地本就不多。也是趕了巧,沒有房公子,還不定去哪處尋女婿。在海南時也有人求親,只那地的男人……沒遇著好的。雖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也不能隨意就推了出去,全不管死活?!?
庭芳十分理解,越氏與庭珊都生長于京城,不毛之地的男人定看不上。當真是寧可耗著,省的一輩子盡是麻煩。想了想,庭芳又問庭珊:“你喜歡哪樣兒的?”
庭珊臉一紅,低頭不語。
庭芳無奈的笑:“我也不知道你們哪來那么多羞澀。尋常挑塊料子做衣裳,大呼小叫的生怕家里給你弄錯了顏色花樣。到了終生大事,又不肯說話了。你不說,我怎地知道你喜歡什么?”
越氏解圍道:“也不是個個女孩兒,都似郡主般利落的。”
庭芳又從背后的箭筒里抽出一根箭,射了出去,這回成績好點兒了。再是分神練著效果不好,也不能停下。室內溫度太低,她得保持體溫,不然一準兒著涼。故,半晌才道:“我娘她們都說我嫁的好??墒菂?,我同他定親的時候,你們一個個都說不樂意的。”
越氏不知庭芳想說什么,不好接話。
庭芳看著庭珊道:“我知道我想要什么,所以我找的到師兄。你不知道,你就只能看天看命。你要我做主,我能做。可是日子是自己過著好,才叫好;旁人看著好的,都不叫好。我就當著你們的面兒說,二嬸這么多年來,哪個不說命好?”庭芳說著嘲諷一笑,“都說二叔是端方君子,敢來同你們四姑爺比一比嗎?”
越氏不由笑道:“你二叔可真惹著你了?!?
庭芳也笑:“惹著我的多了,我犯不著同他計較。我小時候兒,他也是疼過我的。可他們讀書人吶……”
庭芳嘆口氣,“別怪我說話難聽,百無一用是書生。陛下正缺人使,千辛萬苦把他弄回來,他就為了心中一點子莫名其妙的堅持鬧脾氣。史上他們贊頌的哪個文臣武將沒有滿腹委屈?沒有萬般妥協?就這么執拗到底,他倒是風骨了,給家國天下帶了一絲好處沒?二嬸你見我在家歇著,可是沒見著前一陣兒我忙成什么樣。陛下就是怕我累的狠了,又似生葉晗那會兒一般昏著不醒,才找準機會叫我歇兩日。我是女孩兒,他說我牝雞司晨。我算了三個月安徽水利,明年灌溉萬頃良田救無數人性命的時候,他們那些讀書人又在何處?我是不想同他吵架,不然我便直問他,安分與人命,孰輕孰重?且看他怎生回答。”
庭珊促狹一笑:“他一準答安分與救人不相干。你不當官,照例可畫圖?!?
庭芳忍不住笑道:“那我便使小女人脾氣,不給好處不干。橫豎女人不用講道理。又何解?”
越氏笑道:“他就是個榆木腦袋。”
庭芳收了笑,不再閑話,直接道:“不瞞你們說,葉太傅的三姐姐可是香餑餑。房二哥哥不傻,五妹妹說親的時候他不吱聲兒,待五妹妹有譜了,他跑來同我說,想娶我姐妹。他想要個能頂門立戶的當家人,就沒看上五妹妹?!?
庭珊心中一突:“為何?”
庭芳道:“五妹妹太靦腆,當家太太差著點火候,他不想教的那樣累,更不想賭?!?
越氏苦笑:“也太重利了些。”
庭芳調整著弓弦道:“重利不好么?”
越氏反問:“重利好么?”
庭芳道:“自是比不得重情,可比重規矩呢?”
越氏一噎。
庭芳又對庭珊道:“老太爺來不及教你便去了。我今日便把家訓傳授于你。”稍頓了頓,道,“牢記一句話:有情總在有用后,重利總比執拗強。重利者能談,許多事談開了便好了。趕上那執拗的,你又怎么談?方才我提二叔,不是我計較,就是這個意思。三姐姐自是比不得我混世魔王,但也是個操蛋的主兒。沖著我叫四妹妹,見面禮都沒有。不管從郡主算,還是從太傅算,是這么鬧的么?她就不是個穩重的性子,重利的才愿縱著,趕上端方的試試?”
庭珊頓生尷尬,她與庭芳幼時最好,玩的最多,庭芳又爽朗,她光記得姐倆好,壓根就沒想起來行禮的事兒。
越氏也是無言,庭芳一言中的。自家女兒自家知道,確實有些跳脫。
庭芳見庭珊的模樣兒笑道:“我不是擺譜兒,就是說你還沒修煉到四角俱全的境界。”人都是缺什么想什么,越氏叫憋了一輩子,可不得逮著女兒可勁兒慣么?陳氏張嘴閉嘴說徐景昌好,泰半原因是因為徐景昌不納妾。陳氏大半輩子都被妾坑,提起小老婆就來氣。
庭芳又笑道:“商人重利輕別離,聽著不舒服。可是二嬸你自想想,人生在世,誰能不言利?重情的人可遇不可求,三姐姐若想等,想去撞那個大運,我是不反對的。我混朝堂,風刀霜劍,為的就是庇佑家族,我不爽了,總得換你們爽才劃得來。我樂的護著你們自在。只三姐姐你等不等的起?”
庭珊搖頭,她已經二十了。
庭芳道:“既如此,我今日便應了他。后日我生日擺酒,趁著熱鬧,把喜信兒報出去。不然明年春闈一過,咱們家未必就好那么明目張膽的跟宗女搶人?!?
越氏眼神一凝:“他準過?”
庭芳道:“從龍之功?!?
越氏反應過來,登時下定了決心:“多謝郡主?!?
庭芳囑咐:“此話不可外傳。他的水平在兩可之間,或能過,或不能過。叫外人知道了,難免說嘴?!?
越氏鄭重點頭:“明白?!?
庭芳又看了看庭珊有些纖細的腰身,道:“二嬸你們暫住我家,開了春再回家預備成親事宜。三姐姐橫豎閑著,日日來演武場,叫房二哥哥教你打拳?!?
庭珊的臉騰的紅了。
庭芳道:“你別只顧著羞,氣血不通,吃虧在后頭。房二哥哥行走海上,危機四伏,他的身手不如師兄,但比尋常人還是強許多的。他教你學,什么感情都養出來了。不好么?”
越氏尷尬的道:“不合規矩。”
庭芳嗤笑:“規矩?什么是規矩?”
越氏一噎。
庭芳卻是追問:“二嬸覺著什么是規矩?”
越氏沒說話。
庭芳一邊練著箭,一邊慢悠悠的分說:“規矩下的人,有四種。第一種,便是自以為守了規矩,旁人也得跟著你守規矩,從不想一樣米白樣人,傻乎乎的比著規矩去套。嚴皇后就是這等,才被我拿規矩坑了。”
越氏和庭珊齊齊:“……”
“再好一點兒的?!蓖シ夹丛绞夏概八贫憬銓χ浠睢C媚鼐退七@般,娘家狠到能摁死她丈夫全家,夫家拿來當主子供著。命略差點兒,她也就是房梁上的一縷冤魂了?!?
“第三種?!蓖シ祭^續道,“利用規矩。我看二嬸比我更精于此道。拿著規矩當武器,不經得此一樁,一輩子到死,只怕娘家夫家都挑不出一個字兒的不好。只消別太倒霉,總歸比大多數人過的好的。”
“最后,視規矩于無物??v然被千夫所指,萬人謾罵,”庭芳勾起一抹笑,最后一根箭羽,砰的插入紅心,“可即將權傾天下的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