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王走到書房,抽紙寫折子,請廢王妃。嚴春文經朝廷冊封,要想廢了她還得圣上同意。福王一年到頭都沒寫過幾封奏折,又沒專門的文書,格式還得現查。氣的他恨不能把庭芳抓來代筆。好在還有理智,知道這會兒不能去招庭芳,否則葉閣老一準讓他好看。待折子寫好,使人送去通政司——按規矩,所有奏折都要通過通政司衙門,才能往上遞交。通政使是文人,自是敬重翰林院掌院,翻開折子看到內容,立刻合上,袖在袖子里,不叫人看見,自己親自跑去翰林院報信了。
嚴鴻信對著通政使連作了好幾個揖:“感激不盡!”
通政使笑道:“小兩口吵架,不是什么大事。”
嚴鴻信急的先從衙門告假,再次跟通政使道謝,連家也來不及回,就往福王府沖去。福王正在氣頭上,怎會給嚴鴻信好臉色?見都不愿見,要不是怕人看笑話,直接就不讓進門。嚴鴻信是真不能讓女兒被休。長女被休,別說次女,連帶侄女并日后的孫女都統統不好說親。大戶人家女眷的名聲何其要緊,一個出事連累全家。
這還不是葉庭芳那樣的流言,她名聲再差,兩本書砸出來,你也不敢說她什么。家族出個浪□□,其實影響不大。一個浪蕩了,難道個個都浪蕩不成?大不了沉了塘,不過被人背地里笑話幾句。臉是丟了,到底不傷筋動骨。
嚴鴻信還不知女兒到底犯了什么事,惹的福王大發雷霆。但當務之急,是得求福王收回成命。真個休妻,那便是反目成仇,誰想跟福王結仇?必然不愿跟嚴家結親!那真是寧可家里有十個葉庭芳,也不愿有半個嚴春文!
福王一點臉面都不給,嚴鴻信求了半日,還是自家陪過來的人悄悄告訴他福王在書房。嚴鴻信心一橫,摸到書房,直接跪下了。
冬日的寒風打著卷兒吹過地面,嚴鴻信毫無準備,不過一刻鐘就跪的膝蓋發涼。福王打開書房門,蹲在地上對嚴鴻信道:“你回吧,別跟我玩跪不跪的。我是出了名的混人,你們那些讀書人的把戲,對我沒用。”
嚴鴻信一個頭磕下去:“還請殿下網開一面。”
福王冷笑:“誰對誰網開一面啊?我也求您了,把您家大小姐安安生生的擱家里,別禍害旁人行不行?”
嚴鴻信急道:“還望殿下告訴臣,她到底做錯了什么?”
福王沒回答,站起來,瞥了嚴鴻信一眼:“滾!”
嚴鴻信只得爬起來,這頭回家,那頭使人遞牌子往太子東宮請見。
家中早亂成一團,嚴春文已是見紅,幾個大夫圍著嚴春文打轉。江淑人哭的嗓子都啞了,見丈夫回來,一行哭一行罵:“就那樣護著小賤人,連有身子的王妃都不顧了!”
“你給我閉嘴!”嚴鴻信立刻揪了秋兒來問,“說!”秋兒是嚴春文的貼身丫頭,當然被福王一塊兒掃地出門。按道理,她名義上是福王的小老婆,嚴鴻信不該如此無理,只如今也顧不得那么許多了。
秋兒抽抽噎噎的道:“葉姑娘的手都伸到內宅來了,王妃略勸一勸,殿下就……嗚嗚嗚……”
江淑人也道:“她在福王府大搖大擺的,何曾把王妃放在眼里!到如今……到如今……我苦命的兒啊!早知道就不帶你去選那勞什子王妃,活生生頂缸的啊!”
嚴鴻信煩的不行,對著秋兒道:“你少給說你的見地,殿下說了什么,王妃說了什么,一字一句,復述一遍!”
秋兒便抽噎著學了一回,話未落音,嚴鴻信的臉已經黑如鍋底。
江淑人還道:“老爺!老爺!你可得為王妃做主啊!”
嚴鴻信整個人都氣木了,對著江淑人道:“我怎么做主?七出之條你自己算算她犯了幾條?她自己說的以小姑之禮待之,出爾反爾了?啊?我做什么主?這些話你敢拿去圣上跟前學嗎?便是殿下的錯,你能跟皇家講理嗎?”說畢,也不跟老婆對嘴對舌,兀自坐下生悶氣,等著太子召見。
太子是儲君,必須賣翰林院掌院的面子,好生接待了。待知福王要廢王妃,也是嚇了一跳,忙問:“何事?”
嚴鴻信苦笑著說:“是臣教女無方,臣沒臉提。只好歹求殿下賞個臉面兒。要殺要刮絕無怨言,只請別廢了她。”這事兒要傳出去,嚴家真沒法做人。蠢人是會連累全家的!當年葉家三房犯蠢,堂堂閣老之尊,尚且公然被廷仗。他嚴鴻信有幾條命給圣上敲!
太子臉色微沉,打殺說的容易,總要個理由。無故弄死王妃,便是福王也得不了好。既是嚴家女兒出錯,為何要他弟弟背黑鍋。不欲與翰林交惡,便道:“我先問問福王,年輕人一時氣急,也是有的。”
嚴鴻信沒有別的辦法,福王那句“在你心里,我就是一個禽獸”幾乎誅心。把丈夫惹到這個份上,尋常人家且要打官司,何況碰上福王這等驕縱任性的。嚴鴻信只得道:“才到家,小女已是懷孕了。”
太子嘆道:“罷了,我先去同福王說說。你家女兒在家好生休養。萬不可動怒,這孩子要是掉了……”
嚴鴻信一凜,妃子們照看不好肚里的天家血脈,可是有罪的!
太子安撫道:“你也別太慌,小十一打小就脾氣不好。他是老幺兒,我們慣壞了他。你也得給他三五天功夫消消氣。今日我再去說,他更惱了。反倒不美。”
能得太子一句提醒,嚴鴻信已是感激。對太子磕了幾個頭,又折回了自家。
嚴春文身體還好,折騰了一日,肚里的孩子保住了,吃了安胎藥,卻是睡不著。嚴鴻信回來朝她丟了一句:“孩子沒了,你便是死了尸首都進不了皇家的門!還不給我安生些!”
江淑人忙問:“太子殿下如何說?”
當著嚴春文的面,嚴鴻信只好說:“福王殿下性子急,尋常夫妻吵架還得三五天功夫呢?你現在就要堂堂一個皇子來接人?你把皇子當什么了?”
嚴春文又蓄了淚。
要不是怕連累全家,嚴鴻信恨不得掐死親閨女。忍氣拉了下江淑人,直走到外頭才道:“你去葉府,求四姑娘,看她愿不愿管閑事兒。如今徐百總不在京,與福王能有私交的,唯有葉姑娘。她不肯出山,王妃就得在娘家過年!”
江淑人怒道:“咱們又不比葉家差,就要如此低聲下氣不成?”
“那王妃就呆家里吧。”
江淑人登時說不出話來。
嚴鴻信冷笑:“福王在氣頭上,你去求人家,人家還未必肯替你賣命。”
江淑人看了看里頭,眼淚撲撲的掉,竟是就這么認栽!將來她閨女就只能當個傀儡王妃。心中一萬個不服,卻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擦了淚,喚人送帖子去葉家。
庭芳早接到了消息,劉達不在氣頭上往福王跟前下黑話就算厚道了,怒氣沒地兒發泄,只能找庭芳:“我一正五品的官兒,婚事還叫王妃操心上了,真體面!”
庭芳道:“不想把丫頭給你了。”
劉達炸毛:“你說話不算話!”
庭芳道:“沒得受委屈。”
劉達無言以對,作為親王親衛長,說是朝廷命官,王府真要拿他當家奴待,也是沒法子的。女主人不好處,平兒在王府就艱難了。這還不是內宅的婆媳關系,他能居中調停。你怎么跟主子講道理?
庭芳苦笑:“劉叔叔,咱們不是外人。我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跟旁人都不敢說的。”
“怎么了?”
“我怕殿下怕的要死,”庭芳道,“怎么可能跟殿下有首尾。當初一想到嫁去皇家,日日關在內宅,伺候主子,就跟我爺爺鬧,死活不干。殿下很不錯了,我說不出不好來。但……”
劉達點頭:“我懂!總兵賬下當親衛,今日就該得賞銀,歡歡喜喜的來你家送婚貼了。殿下不如你師兄,你師兄,是個和氣人,知道疼人。”
“有時候想,我是個男孩兒多好。”庭芳笑道,“女孩兒,便是在邊疆有功,賞的是我父親。做那么點子事,全往男女□□上靠。我在大同住的高興,就是你們都不知道我是女孩兒,我騎馬騎的好,你們都豎大拇指,而不像京中一般,受盡非議。”
庭芳笑了笑:“但我不后悔。哪怕再讓我選,我也寧可留言纏身,寧可被福王妃懷疑,寧可被天下人嗤笑。也不愿做一個囿于內宅的小女人。眼里只有丈夫兒子,看不到除此之外天高海闊。師兄懂我,所以我選師兄。”
劉達笑道:“你像我們大同的姐兒,不像京城的姐兒。說什么都是爽脆,一點不扭捏。平兒像你就好啦。”
庭芳斂了笑:“福王妃腦子沒清醒前,我是不會把平兒嫁給你的。”
劉達一臉哀求:“都要過年了!”
庭芳搖頭:“內宅手段,你不懂。”只要嚴春文明確表示討厭平兒,不消她動手,自有無數拍馬屁的要去□□她。她本就是福王府的丫頭,昔日的同僚,現在過上了好日子,嫉妒她的人,在嚴春文的暗示下,就會變成瘋狗。她的丫頭,是誰都能給臉子瞧的么?
劉達還在磨庭芳,下頭有人來報:“姑娘,江淑人想同你說說話兒,老太太請你過去呢。”
庭芳趕緊利落的拒絕:“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