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芳想了想,細細道:“并非管家于學問上多大的幫助,而是多遇事、多想事,方能辦好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道理總是一般,連家里都管不好,又怎生管的好外頭?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就是當官的死讀書。家務事又甚難斷的?無非就是懶的想罷了。”
袁守一追問道:“如何才叫多想事?”
庭芳笑道:“我問你,倘或你出門遇見流民,要奏與陛下,該如何說?”
袁守一怔了怔。
庭芳道:“八股,我當真不會。小時候上的課早就忘了,你們倘或要問應試該如何,我是不能答的,且尋幾個國子監翰林的老先生來指點。我說說怎么寫折子,如何?”
庭珮道:“亦是開闊思路,妹妹請講。”
庭芳道:“還是方才那個例子,遇著了流民,如何上報?”
房知德輕笑:“就看陛下的性子了。”
庭芳點頭:“然也。我們陛下,不喜歡廢話。單報上去,是頭一份奏折,那是事出緊急,他不計較。第二份再駢四儷六的說那些悲天憫人的話,一準叫他記住。”做皇帝的,喜歡的人未必記得牢固,討厭的人那當真是至死不忘。
庭珮忙問:“那要怎么寫?”
庭芳道:“我先前說了,遇事解決事。首先,你得調查,這一群流民有多少人?男女老少各占多少?能明白為什么嗎?”
袁守一搖頭,庭珮卻道:“男人多了威脅大!”
庭芳點頭:“處理方法也不同。”
庭珮滿臉疑惑。
房知德笑道:“男人多的要打散,女人多就不怕了,想法子引她們去能過活的地方,光棍多著呢,哪里都缺女人。但流民中女人多的情況極少。”
袁守一與庭珮表示受教。
庭芳接著道:“調查完構成,便要調查緣由。是因天災?還是因**?天災有天災的處置,相對而言比較容易。比如說水災,待水退了重新翻出黃冊丈量土地分發種子,總是能安頓的。但若是**,則再要分析因兵禍?因兼并?假如是兼并,豪強為何有如此能耐?其依仗的是什么?”
庭芳說著頓了頓,又道:“到這一步,折子可以說有點價值了,但你與旁人沒什么區別。無非就與清流一般,喊著括隱,喊著輕徭薄賦。故,還得附上解決方式。如何解決該豪強?如何才能不動根基的情況下,用相對委婉的方式,解決該豪強。或者說,如何在權力的夾縫中,借上一點子力量,不顯山不露水的挖坑埋陷阱,誘他掉坑。尤其本朝承襲百多年,牽一發而動全身,不可不慎。”
袁守一問道:“都直達天聽了,不能直接殺了那豪強么?”
庭芳笑道:“懲治貪官,清流日日喊,御史日日參,陛下日日想,到如今也只能眼看著官員彼此收禮送禮,無可奈何。所謂大局觀,無非是不盯著某處某點,考慮各方角逐,才能成事。朝堂不是一個人的朝堂,每個人都是活人,每個人都有想法。豈能說殺就殺?”
庭珮也問:“若按四妹妹的法子,不就是結黨了么?”
房知德道:“君子群而不黨,小人黨而不群。歸根結底,都是抱團。無非抱團的法子不一樣。休說朝堂,便是做點子生意,沒有個行會,也是難活。與宗族、鄉黨異曲同工。”
袁守一出身豪強,稍微點撥,便有所了悟。庭珮幼時自是無人跟他說這些,待長大點兒,只好跟著他那方腦袋的父親學圣人言,聽得庭芳一席話,三觀都裂了。不由問道:“便只能爭權奪利,不能做純臣了么?”
庭芳與房知德齊齊笑出聲。
庭芳引用了后世電影的一句經典名言:“奸臣奸,忠臣得比奸臣更奸。你說是斗爭也好,是□□也罷。總歸有這么一茬兒,貪腐會節制許多,百姓便可喘息了。書上總說,水至清則無魚,要和光同塵。可是書上不會細說,為什么要和光同塵。得你自己去想,自己去琢磨。”庭芳笑了笑,“朝堂就是污水塘,看著威風堂堂,實則臭氣熏天。比陰謀還陰謀,比無恥還無恥。不想明白這些,就好生去翰林院修修書,一世也別冒頭。混個安逸清閑吧。”
房知德看庭珮都暈了,笑道:“太傅所嚴,都是日后考上了的事兒了。咱們還談文章。我覺得寫文章,要緊是條理分明,層層推進。之前的數據,是之后結論的證明。最終的結論,由調查來支撐,表明不是信口開河,是真正想過的。便是不周全也不打緊,橫豎年輕,誰也不指望打學生里挑出大學士來。”說畢笑道,“這便是郡主所言的管事的好處了。我們原先在南昌,都是如此選拔人才的。”
庭芳笑笑,何止南昌,從前世到今生,她的報告都是這么寫的。昭寧帝對她的日漸倚重,跟幼年情誼與勢力范圍都沒多大關系。如今朝中能好好說話辦事,不信口開河想當然的人確實不多。那少量的,偏又信不過。新皇的尷尬,也是她出頭的契機。
袁守一心里砰砰直跳,他父親接觸不到朝堂,伯祖父或會教導兒孫,但顧及不到他。也就是葉家家族小,哪一個都精貴,才能混到太傅跟前,聽她分說這些。看來要多跑徐家,才有機會聽得到天子近臣的經驗傳授。
陳氏她們對文章朝堂沒多大興趣,早把話題拐去了別處。兩邊說話多少有些干擾,庭芳索性把房知德幾個拉去東間,逮了庭玬庭松一塊兒培訓。昭寧帝憋著想改革,動蕩則機會多。家里幾個兄弟,未必個個靠科舉。但不管靠哪一條,摸準昭寧帝的脈都很重要。昭寧帝本就是個實在人,再加上她日日把實事求是當成重點強調,那么昭寧帝的執政風格肯定是務實,而現今的習慣卻是務虛。昭寧帝現在權力還很小,這個特點很多人不知道。她完全可以利用優勢,打個時間差,待眾人反應過來時,他們家的人已被記住了。
直聊到申時末,徐景昌帶著楊怡科回來。庭芳聽的動靜,迎上前去。她起身了,其余人都呼啦啦的跟著起身見禮。徐景昌攜了庭芳的手,笑問:“今日你出門,沒凍著吧?”
庭芳笑道:“沒有。”
徐景昌朝越氏并越老太太頷首回禮,又招呼大家落座。國公府的正廳比別處的都都要寬敞高挑,又盡數換了玻璃窗,很是明亮。庭芳素喜闊朗,西間與廳之間只有幔帳相隔。人一多,把幔帳拉開,空間立刻大了一倍。越老太太不好一直在徐家住著,庭芳也不愿一個規矩的老太太戳在那兒拘著她弟妹。吩咐廚房一聲,叫提前開宴。
分了男女兩桌,男客那頭讀書人占絕對優勢。先前幾個人聊的正高興,話題就順著繼續。因庭芳撤出,他們逐漸偏向了正兒八經的八股。只把徐景昌跟楊怡科兩個半文盲聽的頭痛欲裂。楊怡科苦逼的看向徐景昌,得,這位既不聽戲也不賞曲,更沒話題。連襟兩個就著酸掉牙的八股悶頭吃飯。
一時飯畢,幾個讀書郎的談興未盡。庭芳看了看天色,就問越老太太:“您是今兒家去?還是再耍幾日?”
越老太太猜度著庭芳的意思,大抵是想攆人了。越老太太十分理解,人家一家子團聚,夾著她個外人,左右都別扭。兩家家風不同,她也不喜此等個喧囂法,從善如流的道:“家里還有些事,便不多留了。改日再來與郡主請安。”
庭芳點點頭,使人備了禮物,把越老太太禮送出門。袁守一也提出告辭,省的誤了宵禁。庭芳卻道:“正耍的高興,你今晚便留下來,同方二哥住吧。家里難得熱鬧。”
袁守一無可無不可,打發小廝回家去告訴一聲,就留下來與房知德一起耍。徐景昌與袁守一很說不到一處,索性坐在炕上,逗著徐清玩。
徐清三兩下爬到父親身上,手舞足蹈的喊:“舉高高!”
徐景昌輕巧的把兒子往上一拋,又穩穩接住,把徐清樂的咯咯直笑。徐景昌并沒有多少父親的記憶,已革定國公相當不喜歡強勢的發妻,連帶也不大喜歡徐景昌。徐景昌對父親兒子的印象,皆來自先太子。那是的太子,在坤寧宮,便是這般逗著昭寧帝與秦王。在坤寧宮,徐景昌是永遠的旁觀者,但此刻,終于做上了主角,與兒子肆意的笑鬧著。小孩子都是人來瘋,葉晗對外界一無所知,可他聽見徐清的笑,也跟著蹬腿兒。越氏不住的拿撥浪鼓引他發笑。再抬頭看時,已不見徐景昌父子,奇道:“才在這兒的,怎么眼錯不見就跑了?”
陳氏指著窗外道:“帶著堆雪人呢。”
越氏往窗外看去,借著有些發暗的天光,看著徐景昌飛快的用雪堆出了只老虎。徐清穿著厚重的衣裳,在邊上興奮的又跳又叫。
越氏對陳氏道:“國公竟還肯帶孩子。”
庭芳喝了口茶道:“不然要爹何用?”
越氏道:“也唯有你敢如此說話了。”
庭珊姐妹幾個的話題,已從衣裳首飾拐向了家族八卦。往日認識的女孩兒差不多已為人婦。庭蘭住在鎮國公府,旁的沒有,八卦管夠。她順著往日認識的姑娘,一個個說過去,把才從海南回京的庭珊聽住了。
一直鬧到天黑盡,大伙兒不便打攪庭芳夫妻,各自散去。徐景昌把瘋夠了的徐清扔給乳母,叫帶著睡覺,才信步回到臥室。洗漱出來的庭芳,飛撲到徐景昌身上。徐景昌笑著接住:“看來今兒挺高興的。”
庭芳摟住徐景昌的脖子道:“我看著你,日日都高興。”
徐景昌親親庭芳:“我去收拾一下,回頭一塊兒做題?”
庭芳放開徐景昌道:“好。”
冬日天冷,夫妻兩個早挪到炕上睡。白日里擺著炕桌,到晚間丫頭就把桌子收好,重新攤上鋪蓋。此時早晨五點就要點卯,多半的人家便睡的早。天一黑就預備睡覺,庭芳懶得再喊丫頭重新放桌子。隨意抽了頁習題,依在迎枕上看著耍。
徐景昌出來時,不由笑出聲來:“我才發現,今日你是穿著裙子的。”
庭芳搖頭嘆道:“別提了,下半晌兒姐妹們說胭脂水粉,兩年沒理會,就全變了模樣兒,都不知道她們說的是什么。”
徐景昌奇道:“你今兒不是上了妝么?”
庭芳道:“都是丫頭們打理,我只管好看不好看。再不留意里頭的花樣的。她們說首飾還能接上一句半句,說胭脂就云里霧里了。”
徐景昌坐到炕上,把庭芳撈入懷中:“你不上脂粉也好看。”
庭芳靠著徐景昌暖烘烘的胸膛道:“十八無丑女么。”說著,就著依靠的姿勢,沖徐景昌的臉香了一下。
徐景昌在庭芳腰間掐了一把:“放你一日假,立刻就生幺蛾子!”
庭芳笑盈盈的道:“你再掐我試試?”
徐景昌果然就掐了一下,還當庭芳要跳起,誰料她身子一軟,嬌柔的嗯了一聲。
徐景昌:“……”
庭芳的手指按在徐景昌的胸上:“還想做題否?或者是……做……我?”
徐景昌:“……”
庭芳輕笑:“師兄,兩個孩子的爹了,你竟是還未出師!”
徐景昌抓住庭芳不安分的爪子道:“此道葉太傅高山仰止,下官實不敢挑釁。”說畢,單手抽掉庭芳裙子上的腰帶,利落的把爪子綁了。
庭芳哀怨的道:“你就不能換一招么?”
徐景昌欺身上前,沙啞著聲音道:“招不在多,有效即可。”
一夜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