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宮中。
白衣白發的陳玄機站在宮門處望著天上那飄然而下的細雪,神情恍惚。
玲瓏閣中種種還宛如尚在昨日。
“雪落青衫白,時催少年老。”
他莫名長嘆一聲,卻覺得腦仁有些發疼。
新帝登基瑣事不斷,心念故人,卻不得相見,便覺愈發煩悶。
這時,身后傳來一陣瑣碎的腳步聲。
“陛下,奉興王求見。”內官尖細的聲音響起。
陳玄機聞言微微一愣,天色已晚,時間已經到了亥時,這個時候,奉興王忽的到來,顯然是想要避人耳目,那么所行之事就定然極不尋常。
他在遲疑了數息之后,便點了點頭,“讓他進來吧。”
身后的內官言了一聲“是”后,便盈盈退下。
陳玄機在那時仰頭再次看向屋外的細雪。不知是否是錯覺,他隱隱覺得此刻的雪,比之方才,似乎又大了幾分。
他微微苦笑,之后臉上神色便化作了那帝王應有的肅然與沉穩。
......
待到陳玄機坐回了長樂宮的龍椅之上,一位身著錦袍的中年男子,便在那內官的接應下,邁著細步走入了大殿之中。
他低著腦袋,佝著身子,自始至終未有仰頭去看陳玄機一眼,直到走到了殿前,他方才猛地伏首跪下,口中高呼道:“臣陳平拜見陛下。”
“叔叔與我乃是宗親,不必拘禮,起來吧。”陳玄機輕聲言道。
但那跪拜的男人卻未有起身,依然俯首帖耳的跪在地上。
“臣有一請,若陛下不允,臣便長跪不起。”男人高聲言道,語調悲切。
陳玄機的臉色在那時一變,他倒是隱隱猜到了男人口中所言之事,卻并不點明。
“叔叔有何事但說無妨。”他沉聲言道,眸中光芒閃爍。
男人聞言抬起了頭,那是一張雖有風霜,但依稀可見當年俊美的臉,只是這張臉上自眉心處卻有一道一直蔓延到右側嘴唇上方的猙獰疤痕。。
奉興王陳平是先帝陳庭柱同父異母的兄弟,亦是當年金陵城中出了名的美少年,卻在邊關之上,被大周的趙王趙褚一刀將這張足以羨煞無數女子的臉砍得皮開肉綻,落到如今模樣。
當然這些事情雖然說來令人扼腕,但陳平卻也在與大周的交戰中立下赫赫戰功。加之陳周修好,邊境少有戰事,陳平休養生息,手中十余萬鐵騎可謂兵強馬壯。
更值得一提的是,他是少有未有參與奪嫡之爭的邊關大將,如今手握重兵,是除蒙克之外,陳國最炙手可熱的人物。
“請陛下救救我大陳江山!”陳平高聲喝道,說罷抬起的腦袋再次貼在了地上。
“叔叔這是何意?”陳玄機不動聲色的問道。
“蒙克這幾日來,連換數位重臣,將朝堂命脈盡數換作自己的親信,又以謀逆之罪罷黜了陳銘的太尉之職,軍部更是人員調配頻繁,這分明就是在排除異己。蒙克雖有擁立新君之功,但這天下畢竟是陳國的天下,他姓蒙,陛下姓陳啊!”陳平悲慟言道,神情誠懇,一派忠君為國之相。
陳玄機眉頭一挑,神情依然淡漠。
見陳玄機不予回應,那陳平臉色一變,再次言道:“陛下可曾見過先帝?”
陳玄機聞言,終是色變,當日他入宮之后,陳庭柱卻還有一息尚存,可此事極為辛密,他從未與任何人言說,陳平此問顯然是得了某些密函。想到這里,陳玄機看向周遭那些親衛的臉色頓時陰寒了下去。
“我知陛下耿耿于懷當年蒙羽太后之事,只是當時陛下年幼,很多事不曾知曉,蒙克不臣之心由來已久,先帝此舉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陳玄機再次沉默良久,終于是張嘴言道。
“當年之事,我早已忘懷。”
“但秦王蒙克于西境鎮守邊關多年,于民間聲望頗高...”
“陛下,自古人臣之道,九錫為極,蒙克如今手握軍政大權,他進無可進,又正值壯年,豈會甘心如此,此人虎狼之相,陛下不可不防。”陳平聽陳玄機此言,頓時臉色一變再次高聲言道。
“叔叔之言朕記下了。”陳玄機如此言道,他走下了高高的龍臺,來到了陳平跟前,伸出手,將陳平跪拜的身子扶起。
陳平正要言謝,卻發現自己的手被陳玄機牢牢握住。
他心頭一驚,抬眸望去,卻對上了陳玄機那灼灼的目光,不由得身子一震。
“陳家江山,永遠是陳家的江山。”
“叔叔放心,朕永遠記得,你與我才是一家人。”
......
雪越下越大,似乎永遠都停不下來的模樣。
“此招講究一個刀出如龍,氣為先,力為次。你得記著。”
“記得了師傅,我老爹的老爹的老爹...的老爹也說過,形是次,力是主...”
寧竹芒聽著遠處一老一少的對話,有些無聊的撥弄著雪地中的篝火。
他們又在這牙奇山的山腳下待了整整半個月的光景。
刀客每日都教著那位姓蘇的少年刀法,孜孜不倦。
那少年倒也是頗有悟性,任何深奧的刀法,只要幾日光景便可爛熟于心。
但刀客畢竟是仙人,他一身所學想要全部交給少年不知要幾多時日,想到這里,寧竹芒有些發愁。
這等死的日子終究不好過。
他閑得有些發慌,終是忍不住邁著步子走到了那二人練刀的雪地旁,看著那一老一少。
少年很是勤懇,刀客的要求雖然嚴苛,但少年卻沒有半分抱怨,小小的臉蛋在雪地里凍得通紅,卻沒有半分的抱怨。
“這都什么時辰了?還練著呢?”
寧竹芒看了好一會光景,終是忍不住出言問道。
那一老一少這才抬頭看了看天色,發現已經駭時。
“寧大叔餓了吧,慕安這就去給你捉只雪兔來。”少年收了刀,笑著言道。
那是很漂亮的笑容。
當然這樣的辭藻用在一個少年的身上多少有些不夠恰當,可那笑容確實很漂亮。
如三月的春風吹皺池水,猶如綠波蕩開芙蕖。
寧竹芒喜歡得緊,連連擺手:“不急不急。”
但少年卻還是蹦蹦跳跳的跑向雪地的深處,去捉他口中的雪兔。
刀客也在那時收刀歸鞘,坐到了寧竹芒的身旁。
“好徒兒啊。”寧竹芒看著離去的少年不由得點了點頭,不無艷羨的感嘆道。
刀客瞟了他一眼,問道:“羨慕?”
寧竹芒微微一愣,他想到了那位紫袍少年,笑著搖了搖頭,“不羨慕。”
他說得很是坦率,倒是讓刀客有些意外。
而二人在這之后,又不可避免的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直到蘇慕安帶著兩只野兔回到此處,他們便開始撿拾起周圍的干柴,而蘇慕安則忙活著將手中的兩只雪兔開膛破肚。
他的手法極為熟練,顯然是經常干這樣的事情。
寧竹芒看著那背負刀劍忙碌的少年,忍不住問道:“小慕安吶,你不是說你家是世代的刀客嗎?怎么背上還背著一把劍呢?”
“祖上留下的,我也不太清楚。”蘇慕安低頭忙碌著,嘴里如此回應道。“雖然家中無人用劍,但祖訓卻叫我們將此劍好生保管,有朝一日祖先會來取劍...”
“祖先?”寧竹芒眨了眨眼睛。“哪個祖先?”
“當然是我老爹的老爹的老爹...”
見蘇慕安又開始了他細數十七輩老爹的過場,寧竹芒頓時腦仁發疼。
他趕忙搶過了話茬,“那得多少年前呢?豈不是比無上真人活得還久?你家那位祖先難不成還是仙人?”
“當然。我的先祖可是世上最厲害最厲害的刀客。”蘇慕安揚起了腦袋很是驕傲的說道。
寧竹芒倒也習慣了蘇慕安這樣的性子,他也不去與他爭辯,反倒是問道:“你那劍可能借我一觀?”
蘇慕安愣了愣,搖了搖頭說道:“不行。”
“你這小家伙,問你借刀看,你說你的刀是殺人之器,不可輕示余人,這就罷了。怎么這劍也不愿意給我看看,你還怕我搶了不成?”寧竹芒故作生氣的言道。
“不是不是。”蘇慕安見狀趕忙擺手。“這把劍...”
他有些苦惱的皺了皺眉頭,這才說道:“這把劍從傳下來那一天,便沒人拔得出來,而且除了蘇家的人,任何碰這把劍都會被劍中磅礴的劍意所噬。”
小家伙說得煞有介事,可他越是如此,寧竹芒的好奇心便越重幾分。
他盯著蘇慕安背后的那把看上去極為尋常長劍,再次言道:“這么神奇?那就更應該給我看看了。”
“真的不行,會傷到寧大叔的。”蘇慕安一本正經的再次回絕道。
一旁那位刀客也睜開了雙眸,他也是從未聽說過這樣事情,在那時輕聲言到:“慕安,你就給寧兄看一看吧,他好歹也是玲瓏閣的掌教,想來沒有大礙。”
蘇慕安素來敬重他這位師傅,微微遲疑之后,這才解下背上的長劍遞了過去。嘴里卻依然不忘囑咐道:“寧大叔可得小心,這劍...”
“知道了,知道了。”寧竹芒卻是不以為意。
但待到他接過那長劍,卻不由得心頭一震。那看似古樸的劍鞘之上傳來陣陣若有若無的劍意,隱隱印證了蘇慕安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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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竹芒屏氣凝神的將手按在了那劍柄上,深吸一口氣,便要拔劍。
而手上這才微微用力。
錚!
只聽一聲高亢的劍鳴響起,劍鞘之中便有一股浩然的劍意呼嘯而來。
那劍意之純粹、之浩瀚,寧竹芒那大衍境巔峰的修為與之比起不過滄海一粟般渺小卑微。
他就好好似一只螻蟻遇見了壓頂泰山。
瞬息心神震蕩,臉色煞白。
他不敢托大,趕忙將手中的劍扔出,可饒是如此,身子也不由得飛出數丈外,狠狠的摔入雪中。
“寧大叔?”蘇慕安見狀,頓時驚呼道,他趕忙跑了過去,在雪地中將狼狽的寧竹芒扶起。
這位白眉黑發的掌教大人臉色不郁,倒不是因為受了如何重的傷勢,而是想著自己之前的大言不慚,有些面子上掛不住。
“寧大叔你沒事吧?”他這般模樣落在蘇慕安的眼中,那少年忍不住關切的問道。
“無事...無事...”寧竹芒訕訕笑道,試圖揭過此事。
但忽的他像是記起了什么,身子忽的一陣,目光便直直的看著身旁的蘇慕安。
“寧大叔?”蘇慕安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小心翼翼的問道。
“小家伙,你想要學劍嗎?”寧竹芒卻不覺有他,在那時極為突兀的輕聲問道。
“啊?”蘇慕安一愣,顯然未有想到寧竹芒會突然如此發問。
“你想學劍嗎?”寧竹芒卻再次問道,某種卻是閃著極為熱切的光芒。
“我蘇家歷代都是刀客...”蘇慕安試圖委婉的拒絕寧竹芒這份火熱熱情。
“胡說,你先祖有此神劍,肯定既是刀客也是絕頂的劍客。”寧竹芒趕忙循循善誘道。
他倒是抓住了蘇慕安的痛點,知道這小家伙無比崇拜他那位先祖。
“這...”蘇慕安聞言果然露出了遲疑之色。
“小家伙,我給你說,我玲瓏閣的《千字劍典》可是當世數一數二的劍訣...”寧竹芒見蘇慕安有了松動的意思,寧竹芒趕忙趁熱打鐵。
“可是我聽說...”蘇慕安看了看一旁的刀客,“司空白連師父一刀都接不住...”
“這...”寧竹芒頓時啞然。
“慕安。”可就在他有些不知當如何繼續接話的時候,一旁一直靜默不語的刀客卻忽的出言說道。
“嗯?”蘇慕安一愣。
“亂世之中多得一技傍身終歸是好的。”刀客如此言道。
寧竹芒與蘇慕安聞言都是一怔,那刀客卻在那時轉頭看向寧竹芒,少見的忽的一笑,“不是不羨慕嗎?”
......
“師傅,不是說那圣僧去西方問道有師徒五人嗎?為什么回來的只有一人?”小和尚坐在那圣僧的佛像前一臉懵懂的問道。
“五個人?”老和尚沉沉欲睡,聞言半晌才抬頭看向小和尚。
“對啊五個人,他的徒兒呢?都死了嗎?”
老和尚笑著搖了搖頭,“從來就只有一個人。”
“不對?明明五個。”小和尚很是篤定的說道,他不知道他的篤定究竟從何處來,但他就是篤定了這件事情。
“定住心猿即悟空,栓住意馬化白龍。”
“八關齋戒共八戒,身心清靜是悟凈。”
“西行,從來就只是一個人的事。”
老和尚笑著說罷,便有瞇著眼睛,沉沉欲睡。
小和尚聽得雨里霧里,忍不住又問道:“那他去西方,遇見了那么多難關,你說哪一關最難過?”
老和尚轉眸看向了小和尚,目光深邃,半晌之后方才喃喃言道:“情關。”
小和尚曾經不懂為什么情關難過。
佛說,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相者,紅粉骷髏,白骨皮肉。
既然注定一賠黃土,情關怎會難過。
這廣林鬼曾經不懂的問題,這時他卻忽的懂了那么些許。
他看著不遠處的劉叮當,心里猶如一團亂麻。
或許是因為遭逢大難的緣故,劉叮當生了很重的病。
廣林鬼幾番嘗試都無法醫治,青州大小醫師也被他擄來試了試,但也都沒有開出任何良藥。
看著病榻上臉色一日蒼白過一日的劉叮當,廣林鬼的眉間煞氣涌動。
他看了看房間中身子顫抖著翻看醫術的眾多郎中,一拍身前木桌,大喝道。
“三天!若是三天之內,她還不見好轉,你們就都得死!”
黑色的氣息隨著他的話,涌出了他的身體,瞬息籠罩了整個房門。
那諾大的房間中溫度陡然變得冰冷幾分,那些郎中更是一個個臉色煞白。
鐺!
鐺!
可就在這時,屋外忽的傳來了一陣輕響。
廣林鬼眉頭一皺,抬眸望向房門的方向。
吱呀。
房門便在那時被人從外推開,一位渾身裹著黑袍的身影緩緩走入了房門中。
屋內那洶涌的黑氣,遇見那黑袍人,就如鬼魅見了艷陽一般,紛紛褪去。
那黑袍人就這樣目無旁人的走入了房門之中,來到了廣林鬼的跟前。
廣林鬼沉眸看著那人,眉宇深皺。
“你是誰?”他沉聲問道,周身那詭異的黑色氣息翻涌。
“我可以救她。”那黑袍人卻并未回答廣林鬼問題,而是伸手指了指躺在病榻上的劉叮當。
“怎么救?”廣林鬼再次問道,眉宇間的警惕之色并未有因此而消減半分。
那黑袍人自然感受到了這一點,他伸出雙手,將自己頭上黑色的帽兜摘了下來,露出了其下那張俊美的臉。
那確實是一張俊美的臉。
劍眉星目,唇紅齒白。
但臉色卻蒼白無比,都上不著一縷發絲,還整整齊齊的燙著九個戒疤,分明是個和尚。
他脖子上掛著的佛珠也很是確切的證明了這一點,唯獨就是,那佛祖并非由什么上好的香木制成,而是一顆顆慘白的事物鑄就。
只是一眼,廣林鬼便看了出來,那是從死去不就的人頭骨上取下的材質。
生得俊美無比的男人在那時淡淡一笑:“我乃森羅殿,十殿閻羅共主,地藏王!”
“那又如何?”廣林鬼卻并不買賬,眉頭依然緊皺。
“她的病乃是先天之疾,藥石不可醫,你就是將大周所有的郎中請來,也都束手無策。想救他她,只有我森羅殿有這本事。”
“你要我如何?”廣林鬼的眉頭依然緊皺,但語氣卻有了松動,男人所言他何嘗不知,只是不愿接受這事實罷了。
“簡單。”男人聞言,又是一笑。“入我森羅殿即可。”
廣林鬼在那一刻沉默良久,他看了看那昏迷的少女,終是面色一沉。重重的點了點頭,言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