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三年八月,鄭和在南京下關碼頭乘上一條單桅小船,沿江迤邐而下。
這趟差事身負皇命,本該隆重行事,但因事情秘密,鄭和不想大張旗鼓,引人注目,所以只帶了幾個隨從,一條小船就出發(fā)了。
如果換作一般人,此種小船在江上行駛問題不大,出海卻是有些吃力。但鄭和早年出身北斗星云派,一身武藝不說,海上能耐更是了得,觀星辨云都不在話下,對這趟行程倒是毫不擔心。
船行兩日,已過揚州地面,鄭和正獨坐船頭,面前一張小幾,一壺酒,兩個小菜,迎著江風怡然自樂。
身后過來一個隨從,俯身說道:“大人,后面好像有一條尾巴,屬下暗中觀察兩日,從咱們出京師就跟著了,要不要找機會做掉?”
鄭和微微一笑,端起酒杯小酌一口,道:“有點意思。據(jù)你看,尾巴來自何方?”
那隨從略微沉吟了一下,斟酌說道:“從船型上看,是吃水三尺以上的海船,但船上并無捕魚一應設施,應該不是漁船,且東海漁船一般也到不了京師這邊。如果是商船,則應該更大一些,否則行船之費難以回收。既然兩者都不是,只能是官船,但船上又無標識,想必是故意隱藏,恰恰說明他們的目的應該是追蹤。”
鄭和點了點頭道:“跟著我這么久,終于有點兒長進了。”
隨從趕緊拱手:“謝過大人。大人天縱之才,屬下跟著大人能學到一些皮毛,已經(jīng)受益匪淺了。”
鄭和沒有理會他的馬屁,自己夾起一片盤中的醬鹵小牛肉,細細嚼著,說道:“京師老張記的牛肉就是耐嚼,偏又好像沒有一絲筋絡,實在是一絕。”
隨從站在一旁,一臉茫然,不知道這位鄭大人怎么忽然又說起了醬牛肉。
鄭和目視遠方,緩緩說道:“不要打擾尾巴,也不要讓他們有所察覺,一切如常。牛肉要慢慢嚼才有味兒。”
隨從躬身應道:“是。”慢慢退到后面去安排一切。
鄭和卻是毫不在意,依舊慢慢品著酒菜,欣賞著沿江兩岸的風景。
船再行兩日,出了吳淞口,外面就是茫茫東海了。
鄭和立在船頭,感受著迎面而來的海風,一想到不久之后自己就要率領龐大的船隊由此出海遠渡重洋,不禁心中豪氣沖天。十幾年前,自己還在師門學藝之時,何曾想到會有如此際遇。
鄭和抬頭瞇著眼,看了一下太陽的方位,回首問道:“時辰、方位、航速。”
身邊一名下屬隨即答道:“稟大人,現(xiàn)在巳時初刻,方位吳淞口外正東偏南三十里,航速十五。”
鄭和點了點頭:“取海圖。”
下屬立刻雙手捧上一圈邊緣略有發(fā)黃的圖卷,鄭和接過來,雙手展開,在陽光下瞇著眼睛端詳了起來。
過了片刻,鄭和下令:“左轉(zhuǎn)舵,航向東北,目標困龍灘,全速前進!咱們帶著這條尾巴逛逛困龍灘,哈哈哈!”
一名下屬應道:“遵令!”立刻轉(zhuǎn)身前去傳令。
眾人心中都有些詫異,不知道鄭大人葫蘆里賣得什么藥。七星島在東南百里之外,現(xiàn)在卻調(diào)轉(zhuǎn)船頭向著東北方的困龍灘前進。不過眾人隱隱猜到,也許鄭大人是想通過困龍灘甩掉那個討厭的尾巴。但是困龍灘顧名思義乃是東海上一處兇險之地,等閑船只都是避之不及,現(xiàn)在雖有鄭大人這位高手坐鎮(zhèn),奈何船小力薄,難免有不測之虞。
不過船上眾人都是跟隨鄭和多年的親信,對這位鄭大人的命令早已習慣了絕對服從,所以小船立即調(diào)轉(zhuǎn)船頭,向著東北方駛去。
此時身后十里之外的那條船上的人也似乎發(fā)現(xiàn)了異樣,一名小頭目模樣的人下令立即轉(zhuǎn)舵調(diào)帆,緊緊跟了上去。
鄭和此時又下令道:“升雙帆,加力!”
原來鄭和這艘船看著外表比一般的漁船大不了多少,內(nèi)里卻暗藏乾坤,完全是按照遠洋的標準打造,帆有三座,平時只用一帆,加速之時可三帆全升,以利最大風速。船上安裝了一般普通民船少有的方向舵,左右轉(zhuǎn)進方便迅捷,特別是艙內(nèi)隱有一部東南水師船廠最新研制的傳動裝置,只需幾人操縱,可以收到數(shù)十人搖櫓的效果,單以動力來論,非一般民船可比。
雙帆升起之后,只見小船猛然間加速一倍有余,迎風破浪駛向前方。
后面船只上的人顯然沒有料到一只小船竟有如此速度,待到發(fā)覺不對時,前面小船卻已在十幾里開外。好在后面的船只是標準的海船規(guī)制,滿帆之后動力也是不弱,片刻后速度也慢慢提了起來,咬著前方的小船跟了下去。
兩只船保持了十來里的距離,一前一后在海上飛馳。
幾個時辰之后,兩船的速度竟是都慢了下來,這種全力急奔在海上尤其耗力,兩三個時辰一般已是極限,拼到現(xiàn)在都已人疲馬乏,接近極限。
此時日已西斜,不知怎的,海面上突然風浪漸起,本來遠處三三兩兩的打漁船早已不見了蹤影,連在海面上飛舞覓食的海鳥也看不到了,天地間似乎只剩下這兩只船,在遼闊的海面上顯得尤為渺小。
突然間,前方不遠處出現(xiàn)一大片黑影,像是從海洋深處聳起的怪物,黑壓壓伏在海面上。困龍灘到了。
鄭和臉上出現(xiàn)了一絲興奮的神色,語氣卻仍然平穩(wěn):“傳令,升三帆,直進困龍灘!”
下屬得令后急去安排,片刻之后,第三幅隱藏的帆也掛了起來,小船的速度重又提了起來,似乎比之前更快,如一條飛魚般向著困龍灘撲去。
后面跟蹤的船只似乎沒有想到對方竟然三帆全升,本來已經(jīng)疲憊不堪,只好拼盡全力,咬牙跟著沖了過去。畢竟這次跟蹤任務是組織內(nèi)的高層直接下達,務必跟住,所以人人不敢懈怠。
不到半個時辰,鄭和的船只已到困龍灘前。原來這困龍灘是一大片海里聳立的礁石,高者逾數(shù)丈,矮的卻剛露出水面,這倒不算什么,兇險之處在于這一片礁石三三兩兩散布海面,水下暗礁更不知幾許,整個占地方圓幾十里,期間亂流涌動,回環(huán)曲折,一般船只一旦不慎入內(nèi),往往落得觸礁而沒的下場,少有幸免。此時正值漲潮之時,部分礁石重又隱入水下,更添幾分兇險。
鄭和此時正佇立船頭,面色平靜如初,下令道:“降帆收力,上平衡鰭,左轉(zhuǎn)三分,準備入灘!”
下屬立即前去傳令。只見小船速度猛然慢了下來,但船身卻平穩(wěn)了許多,慢慢向前滑去。
此時小船已來到灘前,只見海水在這里似乎突然平靜了許多,只是越往前行,越能發(fā)現(xiàn)海底隱隱約約有大塊巖石,海面上也出現(xiàn)了三三兩兩大小不等的漩渦。
船上眾人雖然此前急奔已耗去大量體力,但此時都打起十分精神,小心翼翼操著小船,斜斜向困龍灘深處駛去。
鄭和此時一腳蹬上船頭,俯身細察船只前方的海況,不停發(fā)出各種指令。
“右轉(zhuǎn)一分,收全帆!”
“是!右轉(zhuǎn)一分,收全帆!”
“左轉(zhuǎn)兩分,直進十丈!
“是!左轉(zhuǎn)兩分,直進十丈!”
此時方看出這條船上水手的實力,不但技藝純熟,膽大心細,更難得的是全船十幾人竟如一人,船頭恰似人的頭顱,發(fā)出的指令瞬間被全船之人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下去,全程配合得天衣無縫。
海上行船,最忌指令不清,傳導不利,各行其是,輕者徒增波折,重者船毀人亡。
只見小船在鄭和的指揮之下,好似在海上舞蹈一般,忽左忽右,或直進或斜穿,竟是輕輕巧巧就駛入了困龍灘的深處,隱沒在一大片礁石之后。
此時后面的船只剛剛駛到困龍灘前,本來已經(jīng)追到了不足百丈的距離,連前面船上那個站在船頭之人的面貌似乎都可以看清,但好像片刻之間,那船就被礁石擋住了,消失在視線之內(nèi)。
船上之人立刻緊張起來,眾人都知道困龍灘的兇險,但事已至此,如果不冒險進灘,今日必定會跟丟,回去少不了重罰,弄不好性命堪憂。好在船上大部分都是老練的水手,雖然沒幾個進過這困龍灘,別的大風大浪可都見過不少,情勢逼人,只能硬著頭皮跟進去。
這條船上顯然沒有鄭和這種級別的行船高手,那頭目只好前后左右各安排了幾名人手,各人緊張地觀察著自己負責的水面,一有情況馬上報告。
只不過片刻,便有人大叫:“左前方暗礁,三丈!”
一會兒又有人大叫:“右前方漩渦,一丈!”
偏偏這船又比前面的小船大了一倍有余,正常行駛本來占優(yōu)勢,到了這里反而成了絕對的劣勢,前后轉(zhuǎn)進竟是費力了許多,雖然有驚無險避開了不少暗礁和漩渦,船速卻是大打折扣,半天時間才進入困龍灘深處,只見前后都是礁石叢立,或高或矮,忽然間發(fā)現(xiàn)斜前方兩片礁石間一道船影閃過,不是那艘小船還能是誰。
雖然目測兩船直線距離不過三五十丈,若在大海上也就半刻鐘即可追上,但現(xiàn)在眾人皆知這幾十丈的距離恐怕即使一切順利,也要花半個時辰才能追上。
此時天色已然漸漸晚了,那頭目心頭不禁急了起來,一旦入夜前不能從這困龍灘中出去,恐怕真要追丟了。若是如此,還不如生擒之,這樣回去總可交差。
一想到此處,那頭目喊道:“弓箭手準備!”
一聲令下,從大船從中沖出十幾個人,個個持弓在手,雖然沒穿盔甲,一看卻是訓練有素的兵士。
頭目見手下已占據(jù)方位,下令道:“目標前方船只,射!”
話音落處,十幾支利箭已飛向前方的小船。
此時小船上早有幾個人站在船頭,揮刀擋著射來的箭只,好在對方射手少,加之有礁石阻隔,不少箭只射偏,射到船頭的也被眾人擊落水里。
鄭和卻仍在聚精會神觀察海面情況,連頭也沒回一下,似乎毫不在意對方的攻擊。
只是對方箭只不斷射來,小船上幾個人已左支右絀,險象環(huán)生。一名下屬喊道:“鄭大人,對方人多,不如先回船艙暫避一時吧!”
鄭和卻好整以暇道:“人多不見得有用。在這里還敢亂動,怕是要吃些苦頭了。”
正當大船上射手紛紛放箭之時,船上有人驚恐喊道:“不好,船好像被吸住了!”
只見大船忽然間不再向前,卻像被一直巨大的吸盤絞住一般,船身側傾,船頭卻慢慢轉(zhuǎn)動起來。
頭目知道大事不好,強忍恐慌,大聲下令:“都別慌!反向滿舵,全力向前!”
眾水手趕緊依令操船,那些射手呆在原地,被嚇得不知所措。
無奈船只太大,一旦被卷入漩渦,難以再改出來。
眼見大船越轉(zhuǎn)越快,船身愈加傾斜,甲板上眾人一時站立不住,紛紛向下滑去,一時間運氣好些的抓住了一兩根纜繩,運氣不好的卻一直滑到船邊,砰地一聲跌落水中。
片刻之間,已有數(shù)名射手落水。卻見水面上不見多大浪花,水下卻似有一股巨大吸力,只頃刻之間,落水之人還沒來得及掙扎呼救,已沒入海面不見蹤影。
此時大船已逐漸失去控制,斜斜向著一處礁石撞去。那頭目急忙高喊:“射飛索!”
只見十幾道手指粗細的飛索射向船只兩側的礁石,撲撲之聲嵌入石內(nèi)。
飛索一抓住礁石,眾人立刻將另一端系在船上,靠著十幾道飛索的拉扯之力,大船的旋轉(zhuǎn)之勢漸漸慢了下來。此時大船發(fā)出咯咯吱吱的響聲,似乎將要崩裂一般。船上眾人聽了無不心悸,面如土色,都后悔自己為何要冒險來趟這鬼門關。
好在那些繩索都是生牛皮制成,堅韌異常。一陣響聲之后,大船的旋轉(zhuǎn)之勢卻是慢慢停了。只是這樣一來,大船卻成了作繭自縛,像被十幾道蛛絲困住的蛾子,絲毫動彈不得了。
那頭目知道事已至此,雖然折了幾個人手,但能保住不船毀人亡已是萬幸,再去追蹤那只小船卻難以辦到。一跺腳,喊道:“發(fā)響箭,求救!”
只聽一直響箭嘭地一聲竄上數(shù)十丈的高空,在暮色的天空中爆出一團璀璨的煙花。
此刻鄭和的小船左轉(zhuǎn)右轉(zhuǎn),已離開大船一里之遙。忽然傳來響箭之聲,身邊下屬道:“大人,看來還有幫手。”
鄭和道:“對方有備而來,當然不止這一條船,那條尾巴自己把自己砍斷了,否則也不會發(fā)信求援。那條更大的尾巴咱們怕是等不到了,留給我那師弟來對付吧。傳令,出灘后,船向東南,升兩帆,直奔七星島。”
說到此處,鄭和嘴角微翹,心想都說這個小師弟有些本事,只怕尚缺歷練,這些討厭的尾巴對他未必不是好事。如果連這點問題都應對不了,未來東海茫茫,無數(shù)兇險,只怕會被吃得骨頭渣都不剩,與其如此,還是早作打算,不要出來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