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章 戰(zhàn)場兩相殺(下)
兩只射出的箭,不讓分毫,一瞬對立,頂成人字型,箭尾碎裂,一同落地。沉默,比死亡更可怕的沉默,他們誰也沒有動,任著北風(fēng)肆虐,兩雙眼眸深望。她的眼眸,冷若冰湖。他的眼眸,幽若深潭。
他曾說:“我這一生,只愛你一人?!?
她曾說:“我不能向你說明我所背負(fù)的所有,你說陪在你身邊就好,我定會做到?!?
其實(shí),他們從未給過彼此諾言,也沒有說過多少動人的情話。只是這兩句,他與她當(dāng)做承諾銘刻,當(dāng)做情話珍藏。如今,多么嘲諷。那也過往,刮得他們遍體鱗傷。
或許,他們本不該在一起,那樣他們站在戰(zhàn)場上,便可以毫無顧忌,便可以放手廝殺。
終于,他們再一次拉弓,射箭。動作比第一次更慢,弓弦拉得比第一次更彎,箭離弦得比第一次更快。
這一次,箭飛過,他們幾乎身子同時(shí)后仰,又努力板回來。箭在金銀鎧甲上開出刺目的紅花。云揚(yáng)動了動嘴唇,想要說什么。對面的阡婳卻笑了,不是泄憤的狂笑,不是無奈的苦笑,是無味的笑容,看不出情感的笑,又或者這笑中有太多情味,雜在一起,反而看著淺淡。
她笑,她曾經(jīng)為了這個(gè)男人,想過放下國恨家仇。她笑,她曾以為他說的話都是真心的,是她利用他,她多傻??!她還以為帶著莫葛離開,是對他的成全,孰不知他欺騙了她這么久。她笑,如今她出箭傷他,她卻依然心痛。
她怨,她怨她半世流離,舉目無親,皆因他父皇的私心。她恨,他哄騙她,她以為他是真心,她以為她再是凄苦,還有他真心相待。她不平,南尤的數(shù)萬百姓死于鐵蹄屠刀之下,他們不無辜嗎?
等莫葛張大了,懂事了,她該怎么對他說起他的身世?告訴他他的爹是千秋的魏王,他曾經(jīng)騙了她的娘很久嗎?他的祖父就是殺他娘親全家的罪魁禍?zhǔn)??還是告訴他,從他的出生,也是他的爹轄制她娘親的借口嗎?
風(fēng)止了,似乎是因?yàn)檫@如太陽花一般的笑容而停止了。云揚(yáng)張了張口,終究是沒有說話。只是眸中浮著無法言喻的痛惜,這個(gè)笑容有多淡,這對眸中的光就有多痛。
“王爺,沒事吧?!痹茡P(yáng)身后一人騎馬走來,“請王爺下令,讓末將帶兵來收拾他們?!?
云揚(yáng)不理,一手掰斷箭身,眉間微皺一下,一直看著對面的阡婳。
“走,去見君上?!睂幊醅幾哌M(jìn)客房道。
在這里住了半月有余,承晉君上每日除了飯后與他話話家長,什么都不要他做,這算什么?客人?他等得了,他的病耗得起嗎?
趙胤躺在床上,臉上不改病容,只是那微弱的呼吸,讓如夜和寧初瑤心中擔(dān)憂。
“君上,小瑤來看你了?!睂幊醅幾酱策呡p聲道。
他反應(yīng)得有些遲緩,如夜以為他沒聽到,側(cè)過一步看他,趙胤慢慢睜開眼,道:“小瑤,有什么想說的就說吧?!?
“現(xiàn)在萬古與千秋大戰(zhàn),二十萬大軍對十五萬。若此戰(zhàn)萬古得勝,君上知道萬古的下一個(gè)目標(biāo),就是承晉。”如夜看到她臉上的一片陰云,若她是男子,哪里還需要扶持他這么麻煩。
趙胤高咳一聲,一手抓住了寧初瑤的手,緩出一口氣:“我早知道會有這一天,承晉由你來守護(hù),我放心。”
他抬眼,向如夜伸出另一只手,“孩子,你也過來。”
如夜俯身蹲到床前,一膝跪地,讓他握起他的手可以省些力。
趙胤抓著他的手穩(wěn)穩(wěn)地握上寧初瑤的手。“我把小瑤交給你,你要好好待她。把承晉交給你,你要盡心治理。”
他不愛她,如何好好待她?讓她做第二個(gè)韓琴默嗎?若是要這樣得到承晉,他不要。
如夜剛要開口回絕,他握著的手用力反握住了他的手,他側(cè)過臉來看她,見她凝眉輕搖著頭。救命之恩,輔佐之情,他怎會不念?他答應(yīng)的事,無論如何都要做到,可如今他做不到,他如何答應(yīng)?
不待他開口,趙胤松開握著他們的手,一只手指敲敲床面,道:“小瑤,王印在這兒的暗層里。”
見她取出印來,趙胤便闔上眼,不再說話。如夜啟了啟嘴唇,晚字還沒出口,就發(fā)覺了床上人的不對勁,枯黃,一動不動。他轉(zhuǎn)過臉,低聲道:“君上薨了。”
她跪在床邊,兩手扒一住床邊的木板,淚打在床板上,一滴接著一滴,她沒有動,沒有出聲,整個(gè)屋子只聽得淚打床板的聲音, 她半垂著臉,他看不到她眼中的哀凝。
他突然發(fā)現(xiàn)他太不會安慰人,一手舉到半空,懸置片刻,又收回去。
阡婳從腰間取出匕首,斬?cái)嗉鐐?cè)的箭,她連眉都沒有皺一下,她真的這么怨他?
他無意聽到衛(wèi)漣萱說她在萬古皇宮,便決意去萬古,即便是皇宮鐵城,他也要帶她回來。此次與萬古一戰(zhàn),他請求掛帥,不為成敗,只為越過國界,尋她回來。到了五里之外,才探到,敵軍的主帥,就是萬古的丞相莫阡婳。
他以為他們再見有太多話要說,如今再見,卻是搭箭相對,他與她之間有一條深不可越的溝壑,他與她代表著兩個(gè)國,是敵人。
阡婳舉臂一揮,聽得一側(cè)的子硯高呼:“沖?!?
云揚(yáng)身后的大軍,見云揚(yáng)舉起手,從身后涌出,兩軍相殺,血染黃土。
阡婳揮動手中長槍,在他前面殺出一條路,御馬而來,終于停在他的身側(cè),兩只馬身相貼,她伸出手道:“把玉佩還我?!?
云揚(yáng)一手緊緊握著臉柄,立在馬上,久久未答,她連對他說的話都與他無干,他還不如一塊玉佩嗎?
見他沒有反應(yīng),她收回手,目光瞥向他的身后廝殺的大軍,不咸不淡地開口:“若是魏王肯就此退兵,還萬古江、連、慶三州,千秋的數(shù)萬將士將會免于一場死戰(zhàn)?!?
云揚(yáng)抑住胸口翻騰的怒氣,道:“本王怕是不能讓莫丞相如愿了。”
阡婳淺淺一笑,貼到他耳邊道:“也好,讓千秋的兵,給南尤死去的無辜百姓陪葬?!?
錦皇城中鐘聲古厚而悠遠(yuǎn),穿過一層一層的宮墻,樹丫上落下細(xì)細(xì)的雪沫。
薇凝抬起窗子,望向夜空,月滿如盤,皎白盈盈。她披上那件白狐裘衣,換了雙舒服的平底靴,手捧了一個(gè)暖爐,讓貼身的宮女端好雪雁湯,朝聽雨閣走去。
“皇上,薇凝公主求見?!甭犛觊w外的太監(jiān),進(jìn)到閣中稟報(bào)。
李笑允把折子放到一旁,轉(zhuǎn)轉(zhuǎn)脖子,道:“請薇凝公主進(jìn)來。”
薇凝把手中的暖爐遞到宮女手中,接過她手中的湯,款步走進(jìn)閣中?!稗蹦胫市诌€在為國事繁忙,就燉了這雪雁湯?!?
薇凝走上臺,遞湯到李笑允手中:“皇兄嘗嘗,薇凝的手藝可比從前好些了?”案上的琉璃盞映著她美艷而雍容笑臉。她總是散著美而含威的氣度,這些弟姊中,她最像他。
李笑允舀起一勺湯,送到嘴邊,抿著嘴笑道:“確實(shí)是比從前做得香。”
“嘗起來,一定比聞起來好?!鞭蹦尚χ此?
勺子又一次送到唇邊,李笑允抬頭:“皇妹等這一天,等了很久吧?!?
薇凝緩緩起身,收起嘴角的笑:“不算久?!?
“這么多年了,你還是沒原諒皇兄。”李笑允也隨著她站起身來。
“當(dāng)年你把二哥下水的時(shí)候,我就站在假山后面,那年我只有七歲。我怕一出聲,下一個(gè)淹死的就是我。二哥死后,母妃隨之一病不起。母妃薨后的幾年里,我?guī)缀趺客砭捅回瑝趔@醒,夢見二哥和母妃掐著我的脖子,問我為什么沒有說出真相。那幾年,我連流的眼淚都不敢讓宮人看見,我怕你知道了對我下手??焓炅?,我沒過過一天安心的日子,這都是因?yàn)槟悖驗(yàn)槟?。”她越說越激動,狠狠瞪著他,嘴唇不住地顫抖,仿佛下一刻,就要掐死他一般。
李笑允沒有說話,他不夠狠,若是當(dāng)年連她一同滅口,便不會有今日之患。
“不過我不怪你,若是我是你,也會那樣做?!彼冻鲆粋€(gè)深知其味的笑容。
“皇兄是真的想過讓你嫁給謹(jǐn)王,安安穩(wěn)穩(wěn)地度過一生?!?
“你想過?他已經(jīng)是沒有兵權(quán)的空架子了,如今又生死不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因?yàn)槟闶腔实邸!彼p臂一展,仰面笑道:“若我為皇帝,想讓誰死,誰就不能活。哪里還需要你的施舍!”
“你以為朕的御林軍是擺設(shè)嗎?”他一直以為她的天資可以與他匹敵,今日她卻沒做什么他意料之中的準(zhǔn)備。
“你的御林軍當(dāng)然不是擺設(shè),可是皇兄有所不知,前皇后的鳳朝宮,此刻冤魂不散,正大火復(fù)燃。皇兄你說,御林軍現(xiàn)在還在閣外嗎?”
李笑允心跳一頓,他還真是小瞧了她,大呼道:“萬公公。”
“不必喊了,皇兄當(dāng)我?guī)淼膶m女是擺設(shè)?”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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