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嫁給他的時候,裴氏如一朵嬌豔欲滴的牡丹,眼神靈動無比,如夜空中閃爍的星辰。
而現在,才短短三年,她就已經在枯萎了,目光中只剩下一片死寂和對生活毫無期待的麻木。
這都是他的錯。
李淳茜在想,旁人都說他行事果斷,爲何在生母和妻子之間,他會眼睜睜看著從一點點火星到如今的野火燎原呢?
究其原因,還是因爲他,生母想要控制王府,而他和妻子還有孩子也屬於王府的一部分,妻子想要自由,想要成爲這個家的女主人,而不是一個工具。
工具……
李淳茜眸色陰沉下來,長久以來他都忽視了這個問題。
與其說生母對妻子不滿是因爲他們夫妻的感情太好,還不如說在生母眼中,妻子和岳家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但大局已定了啊……
他沒能當上太子,只是大周的一個親王。
裴氏餘光瞥見丈夫神思恍惚,不由得暗中冷笑。
她早就知道自己懷孕了,只是沒說出來而已,因爲她知道,要徹底擺脫秦氏對王府的控制,得想辦法讓丈夫堅定的站到自己這邊來。
李淳茜是個好兒子,也就是說他是個孝順的兒子,不然也不會任由自己在他生母手中吃那麼多苦頭,甚至連自己的孩子都無法親自撫養。
原本她是想尋求皇后的幫助,但轉頭一想,皇后不過是嫡母,對丈夫沒有撫養之恩,先不說她願不願意幫這個忙。
就算是她願意,壓得了秦氏一壓不了一世,只要秦氏還是李淳茜的生母,自己就永遠都別想反壓一頭。
但現在不同了,這個孩子來的正是時候,她必須要抓住這次機會讓丈夫看清楚秦氏的真面目。
他也必須在妻兒和生母之間做選擇。
只是這次機會,代價實在太過沉重了,裴氏想起幼時疼愛她入骨的奶母,忍不住悲從中來。
她的哭泣驚動了李淳茜,後者看了看她,臉色越發嚴肅,彷彿是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
第二日,李淳茜入宮向嫡母和生母請安,皇后隔著屏風問了兩句阿元怎麼樣,末了才委婉的告誡道:“東都的夏季比長安還要熱,你生母是第一次來,恐怕不是很適應,心裡火氣大是難免的,若你能勸她吃幾幅靜心安神的藥,也免得你三天兩頭的擔心……”
李淳茜聽了這話只差找個地縫鑽進去了。
生母處處刁難裴氏這件事,已經傳開了,如今連一向不管閒事的嫡母都來勸了,可知背地裡還有多少人在議論嘲諷。
“是,母親的話兒子記住了……”
李淳茜行了個禮就退下了,越靠近生母的院子,他就莫名的底氣不足,但想想進宮來的初衷,他又鼓起勇氣,進了大門。
段嬤嬤笑瞇瞇的把他迎了進去,還道:“娘子知道郎君要來,一早就吩咐膳房做了你愛吃的蔗糖米糕,郎君快些進去吧!”
李淳茜‘嗯’了一聲,態度十分冷淡。
秦氏跪坐在榻上,左邊一個十五六歲的宮人在打扇,右邊一個年級大些的宮人手裡捧著小漆盤,裡面擱著一條帕子。
見著兒子來她忍不住露出笑容,“外面熱不熱?快坐下喝口水~”
殷殷關切的話讓人如沐春風,那張充滿慈愛溫和的臉與怒罵裴氏時的臉截然不同。
李淳茜默默坐下,心中卻在想,他的生母,究竟有幾幅面孔呢?
小時候諄諄教導他要好好唸書的慈母面孔,他犯錯時責備的嚴厲面孔。
後來,是她看著與人談笑風生的韓庶母那晦暗不明的面孔,以及,聽說阿兄被降爵後表面惋惜實則按捺興奮的隱忍面孔……
到底哪一個,纔是真正的她呢?
李淳茜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眼神中的迷茫讓秦氏覺得奇怪,她柔聲問道:“三郎,你怎麼了?”
李淳茜聽見聲音回過神來,他面無表情的看著生母好一會兒,才道:“裴氏有身孕了。”
或許在兒子面前沒有那麼多的防備,秦氏聽見這個消息第一反應就是皺眉,好像這並不是一個喜訊而是噩耗。
然後她意識到兒子在這裡,嘴角才揚起來:“是嗎?孩子幾個月了?”
而這一切情緒的轉換,都被李淳茜看在眼裡,他的心鈍鈍的痛,爲妻子受過的委屈,也爲自己天真的幻想。
“兩個月了。”
“哦……”秦氏點了點頭,語氣有些僵硬的道:“這可真是個好消息,咱們阿元也有弟弟了……”
“對了,裴氏怎麼樣?她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
“我這裡還有不少燕窩和人蔘,都是你父親年節裡賞的,待會兒你帶回去吧,讓裴氏安穩的養胎……”
先前鬧得不可開交,如今又表現的這麼親熱,李淳茜硬下心腸,直接了當的道:“阿姨,裴氏很不好,從生下阿元后,她的月事一直不準,已經吃過幾幅方子了,可都沒有改善。”
“若不是今天她昏了過去,恐怕等肚子大了她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
生下阿元后,也正是她們婆媳之間關係越來越緊張的開始,兒子這話是意有所指啊!
秦氏臉上的笑意立刻消失,她冷冷道:“你是來給她打抱不平的?”
“不!”李淳茜靜靜的看著她,“我是來告訴你,以後王府的事,阿姨就不要插手了。”
“阿姨如今年老,正是該享福的時候,你有子有女有孫,是多少人羨都慕不來的福分,我們爲人子女的也不好總是勞累你……”
“如今父親御駕親征,與將士們一同吃蒸餅喝涼水,我這個做兒子的都心疼,阿姨也該跟高庶母和韓庶母學學,多替父親念幾章平安經盼他早日凱旋纔是!”
她老了……她不該那麼討人嫌……她該管好自己的事……不要仗著自己是親王的生母就爲所欲所……
是這個意思吧!
秦氏氣的渾身發抖,她從未想到,傾注所有心血精心養育的兒子居然會有反抗自己的一天。
“你這個逆子!”秦氏勃然大怒:“你良心都讓狗給吃了!”
“我做了什麼孽,十月懷胎生下你就是爲了氣死我是不是!”
“爲了那個小賤人,你三番兩次的頂撞我,如今還嫌我手伸的長,若不是爲了你,我何必坐那討人嫌的惡人!”
又是這句爲你好,在之前所有的爭執中,只要生母說出這三個字,他縱使有再多的理由也都被堵在喉嚨裡了。
就像是一道咒語,他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
“阿姨口口聲聲是爲了我好,大兄被立爲太子那年,他才十歲,一個人住在偌大的東宮,母親沒有爲了他好就把東宮所有的事攬在手裡。”
“阿兄爲了一個女人頂撞父親,二嫂進門數年沒有一兒半女出生,韓庶母沒有爲了阿兄好就往燕王府安插眼線,即使是阿兄被降爵,她也只說了句從頭再來……”
“阿姨,難道母親和韓庶母不愛自己的兒子嗎?她們當然愛,可她們更明白,雛鷹只有跳下懸崖才能展翅高飛!”
“你把我緊緊抓在手裡,肆意干涉我的人生,到底我是你的兒子,還是你的傀儡!”
一聲聲充滿強烈不滿的質問直擊秦氏的心房,讓她搖搖欲墜。
“你……你……”
屋子裡的侍女個個嚇得面如土色,恨不得遁地而逃,段嬤嬤顧不得許多,急忙上前攙扶住秦氏。
正欲張口爲秦氏辯解,李淳茜滿臉疲憊的道:“嬤嬤,你服侍我阿姨這麼多年,又是看著我長大的,很多事情你可能看的比任何人都清楚……”
“我剛纔的話究竟是不是忤逆你心中自有一桿秤,外面怎麼嘲笑我們的你也聽說過,如果你是真的爲阿姨好,就勸勸她吧!”
說罷他撩起衣袍跪下給秦氏磕了個頭,“阿姨,不管前面的路是什麼樣的,我都會自己走下去,你爲我和妹妹操心了幾十年,接下來的日子也該爲自己過了。”
“過兩日兒子再來看你。”
說罷他徑直就出了門去,段嬤嬤見秦氏眼皮一翻就要昏過去了,急的直衝李淳茜的背影大喊。
李淳茜腳步停頓了一瞬,他硬下心,然後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段嬤嬤喚不回李淳茜,秦氏的模樣也讓她擔心,正不知如何是好時,秦氏突然一把抓住她,咬著牙惡狠狠道:“是那個賤人在挑唆!是她!”
段嬤嬤急的想上吊,顧不得尊卑,直截了當道:“我的娘子!”
“王妃再不好也是大王明媒正娶的結髮之妻,況且她還給大王生下了嫡長子,連皇后都對她和顏悅色的,你到底爲什麼不喜歡她?”
段嬤嬤怎麼也猜不透秦氏的心思,裴氏出身高貴,家世顯赫,大王也喜歡她,秦氏爲什麼就非要針對她呢!
“娘子,就當老奴求你了,你一定要解開這個心結,否則就要跟大王離心了!”
“那可是你的親骨肉啊!”
“二公主府裡有什麼事還沒叫人燕王就給她辦好了,她跟駙馬吵架,燕王妃三天兩頭的往公主府跑,那鄒麟就夾著尾巴乖乖回府跟二公主認錯了……”
“這還不是因爲二公主有親兄弟撐腰,娘子,咱們還有個五公主啊,難道她將來嫁人生子,就沒有求兄嫂的一天?”
“你什麼都要管,結果誰都不領情,大王有一句話是對的,娘子也該爲自己著想了!”
秦氏低垂著眼眸,面無表情的道:“你也偏幫著他說話,覺得我的手伸得太長了是不是?”
“娘子!”段嬤嬤加重了語氣,沉聲道:“老奴當然是向著你的,可這天底下哪裡有跟兒子置氣的親孃!”
“這又不是打擂臺,非要爭個輸贏,你就退一步吧!”
作者有話要說:
孤單……寂寞……冷……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