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才聽見病床輕微的咯吱聲。
那個護士走了出來,對謝斯年說:“可以進去了,但以她現在的狀況,最好還是不要逗留太久,”
謝斯年點頭,也看向止安。紀廷覺得自己的手被止安暗暗地捏緊,被她不由分說地帶進了屏風內,謝斯年并沒有跟他們一同進去
里面的設施相當簡單,只有一張病床和床頭的一個矮柜,窗簾是拉開了,午后的陽光投射在半坐半靠在床頭的人身上。那是一張枯瘦到難以想象的臉,此刻上了一層淡淡的妝,遠遠看起來氣色還不算太灰敗,頭上戴著一頂相當別致的帽子,但是細心看不難發現,帽子下殘存的頭發并不多。
止安往前走,她的手沒有從他手上松開,所以他只有跟著上前。床上的人很明顯已經十分虛弱,就連這樣半坐起來的姿勢對于她來說都是一項艱巨的工程,她看著床前的止安,連呼吸都清淺到微不可聞。
疾病和死亡對于紀廷來說都不是出奇的事,他從走進來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從那雙已經混濁的眼睛里知悉,病床上這個被稱做汪茗、據他所知很有可能是止安生母的女人已經到了人生的最末端,那是多么巧妙的妝容也掩蓋不了的彌留前的死亡氣息。他見過無數的病人,其中不乏將死之人,但他從來沒有看過眼前這樣的情景,嫣紅的唇襯著枯敗的臉,真真有一種強烈到絕望的視覺反差,所謂的紅粉骷髏,莫過于此。然而,這本應是可怖而詭異的一幕,卻因為那張臉的主人奇異的平靜通透的神情而變得耐人尋味,讓人感覺到即使眼前這個人虛弱到連呼吸都困難,骨子里那份驕傲依然還在。
剛才的起身和妝扮似乎已經耗盡了她全部的力氣,此刻的汪茗只是靠在床上,一動不動地凝視止安,忽然扯動嘴角,笑了一笑。
止安像出了神似的同樣看著那張臉,直到床上的人微微張口,聲音幾乎微不可聞,“你是止安。”
她沒有詢問,而是用一種平靜到冷漠的語氣陳述著一個事實,止安也不答她,站在一邊,倔強到近乎無情。紀廷覺得自己的手微微地疼,她的指甲幾乎嵌進了他的肉里。
汪茗渾不在意,她看著止安,卻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你是我的女兒,可是我從來沒有愛過你。”紀廷沒有想到她會說這樣的話,他忽然覺得心很痛,為著止安。
止安的聲音有些喑啞,“真好,我也沒有把你當做我的什么人。”
汪茗聞言再次笑了,上過妝的紅唇愈加妖艷,“不管怎么樣,你真的太像我。”她的目光開始從止安的身上移開,轉而投視在一旁的紀廷身上,竟然有些怔忡。
紀廷在她的注視下有些尷尬,然后他聽見止安突如其來地說了一句,“他姓紀。”
汪茗沒有什么反應,那點怔忡散去后,只余漠然,她沒有再說話,眼睛漸漸地呈現半開半合的狀態,最后竟連胸口的起伏也看不見了。止安帶了點驚恐地看著紀廷,紀廷上前察看了一下汪茗的情況,然后將止安拉到一邊,低聲道:“暫時沒事,只是過于虛弱……不過,估計也是這幾天的事情了。”說最后那句話的時候他帶著點小心翼翼,害怕看到她傷心的神情,她只是低頭,然后說:“我們走。”
就在兩人走到屏風邊上的時候,他們聽到病床上傳來低到微不可聞的聲音,她說:“謝謝你……”
止安沒有回頭看,她的腳步短暫地停留了幾秒,最終還是跟紀廷一同走到了屏風之外。
謝斯年還是像他們來時一樣靠坐在沙發上,不知道在想什么,依舊的陰鷙而英俊。
“怎么樣?”他問止安。
“還能怎么樣。”止安面無表情,“來也來了,我該走了。”
謝斯年嘆了一聲,起身送他們到門口,開門的時候正迎上浩浩蕩蕩的一批人。紀廷認得打頭的是肝膽科的主任,他身邊是醫院的趙副院長,后面還跟著三兩個貌似主治醫師和主管護士的人,他們都簇擁著走在當中的一個年輕男人。那男人不過三十出頭模樣,戴副眼睛,一件白色襯衫不染纖塵,看上去斯文而矜貴,他的身后還跟著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手上捧著一大束百合。
第十五章紅粉骷髏(3)
紀廷不認識這個男子,但是從趙副院長和肝膽科醫護人員謹慎而帶著恭維的神情里不難看出此人來頭不小。那男子與止安三人迎面遇上,不期然地微笑,“顧小姐也在這里?還有謝教授,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希望沒有打擾你們閑話親情才是。”他的笑容閑適從容,舉手投足之間都透露著良好的教養和毫不張揚的優雅。謝斯年看著來人,面無表情,止安臉上卻帶著習慣性的嘲弄笑容。
“有什么事可以讓陸先生大駕光臨?”
那個被止安稱做“陸先生”的男子看了看身后捧花的人,說道:“不管怎么說,汪女士都是家父的故友,如今家父雖然不在了,汪女士忽染沉疴,我來探望一下也是應該的。”
謝斯年冷笑,“她活不了多久了,你又何必惺惺作態呢?”
陸姓男子面露愕然之色,語氣甚是誠摯,“我今天來,的確是真心誠意地探視汪女士,如果確有不便之處,那我也不多做打擾,只將我們陸家的心意送到便可,想來汪女士也不會怪罪我們做晚輩的沒有禮貌了。”他說完,身后的男子會意地將花交到尾隨其后的值班護士手里,護士立刻飛跑著找來了花瓶,將那一束百合插入瓶中,就要往病房里送。
謝斯年在護士經過身邊的時候,將她攔下,“不必了,她在病中,太濃重的花香味對她反而是一種刺激。你的好意我們心領了,還是請回吧。”
那護士沒有再往前走,只是回過頭去看那男子的意思,那男子也不生氣,只嘆了口氣,“那真是太可惜了,我還記得家父曾經提起,汪女士當年獨愛卷丹百合,多少裙下之臣恨不能用這花鋪滿她家臥房,想不到這花依舊盛開,人卻……”
謝斯年皺眉,但似乎理智在提醒著他克制。
那男子見他沒有說話,繼續說道:“不過,我很佩服謝教授,聽說汪女士病后從此不肯再見你一面,你還能如此堅守在病床之外,當真是難能可貴,能有你這樣的知己,汪女士也算是此生無憾了,更不枉費當年她投入那么多財力和心血對你的栽培。”他看著謝斯年,眼里饒有深意,隨后不待謝斯年發話,又話鋒一轉,“不過既然來了,我想有一件小事順便在這里說明一下。孫律師……”
他身后那個西裝革履的男子聞言立刻上前一步,從公文包里拿出一沓資料,“是這樣的,陸老先生生前曾經將名下的一間畫廊饋贈給汪茗女士,但是,在他老人家過世后,我們發現當中的饋贈手續出了點小小的問題,也就是說,該畫廊至今仍應當歸屬于陸家。鑒于汪茗女士與陸家的淵源,所以我們一直沒有變更她對該畫廊的經營權,畫廊的所有利潤也一概歸汪女士所有,但是,如今汪女士病危,我們就很有必要在此對各位說明一下,假如很不幸的,汪女士離開人世的話,陸家將收回對畫廊的所有權限。如果汪女士的后人有任何異議的話,完全可以到我的律師事務所,我將給予更詳細的解釋。”
謝斯年氣極反笑,“你們陸家財雄勢大,自然說什么就是什么。人死萬事空,事到如今,還有什么值得計較的?”
“如果在這個事情上我們可以達成共識,那就再好不過了,不過關于這件事情,我覺得有必要征詢一下顧小姐的看法。”那男子客氣地說道。
止安拉著紀廷往前走,“你們愛怎么樣都可以,跟我完全無關。”
她走過那男子身邊的時候忽然綻開一個明媚無比的笑容,“對了,差點忘記了,陸笙,有沒有人對你說過,你是個徹頭徹尾的變態。”
她的聲音不大不小,正好周圍的人都可以聽得一清二楚。站在那男子身后的孫律師臉上不禁變色:“顧小姐,你要考慮這樣說話的后果。”
止安一臉的滿不在乎。
陸笙的眼里閃過一絲異樣,但還是抬首制止了孫律師,他回報止安一個笑容,“我從來不跟漂亮的女孩計較,尤其是有個性的漂亮女孩。顧小姐長得跟令堂當年一樣迷人,但愿你比她幸運。”
第十五章紅粉骷髏(4)
紀廷此時還穿著上班時的白大褂,他在趙副院長等人疑惑的神情中,帶著點尷尬跟止安一起離開。一路上,他覺得他有很多話要對止安說,但是一時間頭緒太多,他暗暗看她冷得像冰霜一樣的神情,深感現在并不是談他們之間事情的好時機。
止安跟他走到門診部的門口,說:“你回去上班吧,我還有點事情。”
“你去哪?我怎么找你?”紀廷急了,他總害怕她像從前,一個轉身,就只留下他一個人在原地。
“我找你比較容易些。”她松開兩人一直牽住的手。
紀廷有些失望,但是他知道止安的脾氣,也沒有再問,只說:“我……我等你來找我。”
止安笑笑,轉身離開,她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發現紀廷還在原地看著她,便沒好氣道:“你干嘛還在這里?”
紀廷微笑,“我看著你走,就想知道你會不會回頭看我一眼。”
止安低頭,不知道想些什么,紀廷在猶豫著自己是不是該往前,她已經上前幾步,雙手勾住他的脖子,他感覺到她的唇貼了上來,毫不猶豫地回吻她,臉頰相貼的時候,他感到了她眼邊的濡濕。
他走回診室的時候,不是沒有察覺到同事促狹的目光,就連袁教授也打趣他,“小伙子平時看起來斯斯文文,想不到還挺熱情,有這么漂亮的小女朋友,也難怪我們醫院的醫生護士你一個也看不上。”
沒過幾天,紀廷開始認識到,自己當時沒有執意地讓止安留下聯絡方式是極其愚蠢的,他居然相信了她真的會來找他,然而每一天,他都在等待和落空之間度過,有時在醫院里看到相似的高挑瘦削的背影,都沒來由地一喜,隨即是長長的失望。
他不止一次地想起山頂上的那個夜晚,那是他一生中,第一次體會到如此極致的快樂,與自己夢寐以求的那個人共同分享的快樂。當他在止安身體里面戰栗著迸射的時候,他才覺得自己是完整的,連所有的回憶、等待都完整了。他終于擁有了屬于他和他愛的人最隱蔽的秘密。
然而,她沒有來找他,就連左岸的人也說,她已經請了一段時間的長假。
在醫院門口跟她分開的一個星期后,他得知了肝膽科528房病人的死訊。聽那邊值班的護士說起,整個死亡的過程相當平靜,沒有死前的掙扎,也沒有親人的號哭,只有一個自稱是她朋友的男人為她送終,不過由始至終,那男人也沒有親自看她的遺體一眼,全權委托醫院和殯儀館的工作人員代為處理,只是最后領走了她的骨灰。
紀廷知道那個男人是誰,他并不喜歡謝斯年,相反,他在意謝斯年在止安心中的地位,然而在這一刻,他同情這個男人。
他還記得汪茗臨終前,止安在病床前指著他對汪茗說的那句話,再想起在學術界成就斐然的父親偶爾悵然的神情,有些答案便呼之欲出,但他不愿意深究,人已經死了,所有的愛恨過往都應該隨之灰飛煙滅。當然,他也沒有打算將這件事情透露給任何人,何必再去揭那些陳年的傷疤,上一代的事情他無權過問,只想跟止安好好地在一起。
第十六章幸福的長度(1)
因此,得知汪茗死訊的那一天,下班后的他特意來到了上次陸路給他的那個地址,他在小院外長久地徘徊,庭院里門戶緊閉,悄無聲息。當夜幕降臨后他無奈地回到自己的住處,抑止不住的身心疲憊,掏出鑰匙開門的時候他聞到了熟悉的煙味,轉過頭去,看到了一側的走廊上,一點微紅的火光。
那點火光在向他靠近,他握住鑰匙的手懸在半空。
“我沒有地方可住了。”她說。
……
紀廷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午夜,他伸手去摸床頭的鐘,上面微微的熒光顯示了是兩點一刻,經過那樣激烈的糾纏,他以為自己會睡得更沉一點。狹窄的單人床上,身邊的那個人還在,凌亂的被單半裹在她的身上,她整個人蜷得像一只小蝦米,性格那么剛強倔強的一個孩子,睡著了之后居然是這么沒有安全感的一個姿態。紀廷小心翼翼地順手拾起幾件散落在床頭和地板上的衣服,生怕吵醒了她,做完這一切之后他再也睡不著,睜著眼睛在黑暗里靜靜地聽她均勻的呼吸,原來激狂時如小獸一般野性的她也會疲倦,鬧鐘的嘀嗒聲跟她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