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時間來回答碧玉,因爲這時候我們已經回到明月樓。剛進大殿,就聽見杯盤落地的聲音,還有某個人的咆哮:“再去找,一定把她給我找回來!”
“樓主饒命,樓主饒命!不是婢子們不盡忠,是夫人……”
“啪!”地一聲,那小婢還沒有說完,已經被一掌拍上腦門,血蚯蚓蜿蜒著從她腦袋上流下來,她大睜著眼落了氣。
另外的一個忘記了求救,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那男子再次坐上椅子,看也沒看一眼落氣的小婢,甩了甩黃髮,怒氣是不容置喙的:“日後若有人再敢說她 的壞話,就是此下場。”
如此兇殘狠毒,真的是我之前看到的面具男嗎?我撩起裙襬,不顧一切攔阻地衝了進去,質問道:“你還有沒有一點人性?他們都是對你死忠的人!”
“那又如何?”
他迎視著我道:“若一人傷你,我便殺一人;若十人傷你,我便殺十人;若天下人傷你,我便殺盡天下人!”
我倒吸了口涼氣,竭力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擡起手腕,另一隻手將匕首亮出,道:“若我傷了我自己,總不會連累別人了。”
“你要幹什麼?”他站起來,全身緊張地看著我。
“讓他們都下去,他們全都是無辜的。”
“好!你別亂動,我讓他們都下去。還沒聽到夫人的命令嗎?退下!”
“姐姐你要幹什麼?”碧玉僵著不肯走。
“碧玉,你也下去,姐姐有事要跟樓主面談。”
“她說讓你們下去,下去!”他雙臂一動,碧玉被震出連退幾步,雕花的大門轟然倒塌,誰也不敢再上前一步。
我見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將匕首放上手腕,道:“還有麒麟,你也放了他。你知道他只是個孩子,什麼都不知道,出樓的秘密,是我自己發現的,跟他無關。”
一進院子就見至尊跪在大殿上,痛心疾首,麒麟也不在殿內叫嚷,除了被他下令關押,我想不出別的理由會使一個智障兒突然消失。
“我答應你,都答應你,只要你把刀放下。”
我丟下刀,自己也癱坐在地上,一日的奔波已是很勞累,還要受此驚嚇,我全身都軟得像一團泥。
看著他欲要靠過來,我下意識地繃直了身子,撿起刀,道:“你別過來。”
“別鬧,把刀給我!”他試圖再次靠近。
我搖頭,那小婢慘死的樣子在我眼前若隱若現,他於我而言是個可怕的惡魔,我搖著頭慢慢往後退,他一步步朝前邁,眼看他就要過來了,我一狠心,將匕首往手腕一拉……
鮮血流了下來,一滴兩滴,像盛開的牡丹花。
卻,不是我的,而是他的。
我傻傻看著他捏住匕首的手掌,眼淚嘩啦啦掉下來,道:“爲什麼?”
他忍著痛,對我卻很是溫柔,像是怕嚇壞了我一般輕柔道:“我不會讓你傷害自己,就只能代你受傷。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然後直勾勾倒了下去!
我驚呆了,腦海裡一片模糊。門外的黑衣舵主飛身進來,抱起他道:“夫人實在不該如此傷樓主。樓主自今日離開樓中,是去處理政要之事,夫人難道沒看到樓主已經有傷在身嗎?當他回到樓內發現夫人不見了,心急如焚,怒極攻心,這才懲戒了那婢女。再說入樓之人皆知規矩二字……”
“規矩二字”阿七接口道:“樓中規矩自明月樓形成之日便已有之,夫人以爲是樓主殘忍,須知我明月樓個個皆不是貪生怕死之輩,豈能因爲犯錯的大小就越矩?夫人也許以爲樓主對夫人太過深情,只是佔有,可是樓主對夫人的心早已不是一日可表,夫人難道真的感覺不到嗎?”
“我,我……”我頓時心亂如麻,不顧一切地往外衝去。
我不明白,明明是殘忍地殺害了一個手無寸鐵的小婢,爲什麼所有的人都還站在他那邊?明明我們只是相識了幾日,怎麼阿七說得我們認識了很多年一樣?明明我們昨夜才……又如何擔負得起深情二字?
我真的太亂了,完全不知道該往何處走。
“夫人。”
我擡頭,是至尊。
我抹乾臉上的淚珠,道:“麒麟呢?”
“夫人放心,麒麟只是被關了禁閉。他雖年幼,可也是樓中之人,犯了錯自然要接受懲戒,夫人不必替他擔心。”
我疑惑道:“麒麟只是一個孩子,還……怎麼連至尊你也向著他?你不怪他嗎?麒麟可是你的親生孩子。”
“麒麟犯了如此大的錯,即便被杖斃也是死有餘辜。怨不得別人。夫人對樓主心中有氣,自然不能泰然處之。”
“至尊,我們……”話一出口我又覺得不妥,忙改口道:“你們樓主,與我是舊識?”
至尊但笑不語,道:“夫人以爲呢?一切要靠夫人去體會,旁人說的,畢竟不是夫人心中所想。夫人只要知道,樓主不是表面看到的那般無情無義,他對夫人……這樣吧,趁著樓主現在昏迷,夫人可出樓去看看,碧玉那小丫頭想出去玩,其實夫人何嘗不是如此。”
我瞪大了眼睛:“至尊,你肯放我出去?你不怕他醒來責怪你?”
至尊捋須搖頭。
我邁向西園方向:“難道至尊不擔心我會一走了之嗎?”
“夫人會回來的。”
我不敢相信至尊真的放我出樓,但是夜色這般美好,街市這般熱鬧,迫使我不得不相信一個事實:我出樓了。
眼前的五彩斑斕並沒有使我的心情好很多,雖然打從出來的那一刻我就真的沒有打算過要回去,可是心裡始終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流淌,弄得我心神大亂。
人一旦有心事的時候,面對周遭再多美好的風景也沒有想看的心情。我百無聊賴地胡亂走著,穿過最密集的街市,過小橋,上長廊,準備在這裡走上幾圈,整理一下今天發生的事情。
我不擔心有人會認識我,因爲我自始至終也沒有取下過面紗,可是爲何阿七會那樣說呢?真的是好難懂啊!
我在長廊上挑了個冷清的位置坐下,其實這長廊總共也沒有幾人。我反覆回憶著跟這個奇怪的樓主有關的所有片段,從我們第一次在樓裡相識,第二次,第三次……我掰著手指數來數去,真的只有幾次啊,幾次的時間,一夜的貪歡,就能讓堂堂一個明月樓的樓主對我深情至此嗎?
不,不是,一定不是!他對我的並不是愛,只是佔有,因爲我們有過肌膚之親,所以他理所應當覺得我該是他的女人,應該是這樣吧?
算了,不想了,越想頭越大。我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塵,準備往前走去。
冷不丁發現我對面離我很近的女子曲著膝蓋,頭深深勾著,雙手環著。我低下頭,還是沒能清清楚楚看到她的表情。
我搖頭,這年頭怪人不是一個兩個。
正欲走人,那女子忽然道:“姑娘,可否借你身上的匕首一用?”
我大驚,覺得這聲音熟悉之極,回頭看去,那女子不知何時已經從我腰間掏過匕首,正面色平靜地看著湖面。
粉衣藍衫,沒有過多裝飾,一張臉白得看不到一絲紅潤。
是她,風親王妃,她怎麼會在這裡?
看那表情很是落寞,身邊也沒有跟著人。我有些難過,對她有許多很複雜的感情。
她一定沒有認出我來,不然爲何正眼也沒有給我一瞧。是了,到處都知道臨親王側妃楊葭身遭不測,早已不在人世。也好,不然我也不知如何安慰,見她握著刀冷冷看著刀柄,忙變換了聲調道:“敢問是哪裡的夫人?可是迷了路?”
她搖頭,聲音悲涼:“夫人,額呵呵呵呵……”
我見此真想一把奪過她手中的刀,又擔心她情緒太過激動會弄巧成拙,便道:“夫人可是遇上了什麼傷心事?我們萍水相逢,夫人大可將心中委屈告知我,素昧平生,明日這些話便會隨風而去了。”
其實我只是信口說來,但凡大戶人家的女眷也不會在深夜一人外出,更不可能荒謬到跟人談心吧。
哪知我想錯了,她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拽住我的袖袍道:“真的麼?你真的肯陪我說話?”
也許真的太久沒有與人訴說心事了吧?
當然不排除酒精的作用,她身上的酒味,一聞就知道喝了許多。
我一愣,點了點頭。
“我是風親王妃。”
“啊!”我假裝驚訝。
她捂住我驚呼的嘴,道:“小聲點,我只告訴你一個人。”
我點點頭。
“你知不知道,臨親王府曾經有位側妃,叫做楊葭?”
“呃……略有所聞。”我尷尬道,總不能說我就是本人吧。
怕她誤會,我又補充道:“我們這種行走江湖的,經常聽到這個妃那個妃的。您是風親王府的王妃,爲何要提及臨親王府的事情呢?臨親王不是已經戰死沙場了嗎?”
“我倒希望他能活著!”姚秋恨恨地:“要是他還活著,楊葭那個賤人也還活著,她便會好好的做她的臨親王側妃,我們王爺,就會回到我的身邊了。”
“你知道嗎?即使她死了,王爺也總是記著她,把自己關在府裡成日畫她的畫像。有一天他從皇宮回來,整個人都變了,說是他見到皇上新封的惠妃,其實就是楊葭!從那刻起,我們風親王府再也沒有王爺的影子!呵呵呵,沒過多久就聽說那賤人被火燒死了,我以爲王爺從此會斷了念想,長伴我左右,誰知道,他不知道從哪裡探聽來的消息,說是楊葭還活著!他說他再也不能違背自己的心意,是生是死他都要跟她在一起!還說要休了我,還我一個自由之身,讓我去尋找適合我的人。”
“姑娘,你說,這個風親王妃的身份真的好嗎?”
她看著湖面,捏緊了刀柄,道:“我真的好恨楊葭,我真的好恨她!是她勾走了王爺的心,是她毀了我的一生!”
“……”
我逃也似的離開了長廊,淚水佈滿了臉頰。
一些不能解開的疑惑,終於變得那樣明朗,然而我多麼希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