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相當豐盛的午飯,三百多人再次來到昨晚那個窯洞,那里居然早有百來個年齡不一的男子坐著,而伍鎮長跟神情冷峻的封教練身邊也多了一個儒生打扮的中年人,他手里拿著一張長長的紙,等大家安靜下來,他就開始讀了起來,卻是血狼訓練的分隊名單,都是每七人為一隊。
名單報完,封教練跨前一步,揚聲道:“從今天起,大家就是血狼,那就必須了解狼的習性。狼過的是群居生活,一般七匹就是一群,每一匹狼都要為群體的生存承擔責任;它們齊心協力,配合默契,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是依靠團體的力量去完成;它們有敏銳的觀察力,它們的耐心也令人自嘆不如,它們可以為了一個目標耗時良久而不覺厭煩;它們為了生存,可以不怕千辛萬苦,會鍥而不舍的堅持下去;它們是生命力最頑強的動物,善于適應環境的千變萬化;它們不參與無謂的紛爭與沖突,對于有恩于它們的動物會不惜以性命報答。總之,無論是在山林草原還是大漠荒野,狼沒有永遠的敵人!”
這些,剛才看過山峰底下那一幕的都有非常深刻的體會。
他的目光掃視全場,以異常嚴肅的口吻說:“從今天開始,同隊七人必須同吃同住,形影不離,互相熟悉彼此的性情,三天之后,將開始真正的訓練,為期一百八十天。而在這三天之內,如果哪一隊內部發生沖突,全隊都會被取消訓練資格!”
之后,所有人就此解散,到指定的窯洞與同隊人集中。在解散之前,每人都領到了一副二十斤重的綁腿跟一把奇怪的匕首,匕首一面有刃,一面卻是鋸齒,手柄里還有一根一頭紅一頭藍的針,不住的轉動,據說針停止轉動后,紅色那頭肯定是南方。封教練要求每個人綁腿跟匕首片刻不離身,哪怕是洗澡的時候。
呼延忘屈他們六兄弟并沒有參與血狼訓練,伍鎮長把他們帶到了山谷盡頭,這里有幾個明顯是山洞改建成的作坊,材料合成、武器制造等等,都在這里完成,對呼延虎、呼延忘疑、飛弩來說,兵刃打制是再熟悉不過的,不過這里的一切還是讓他們覺得非常新鮮,所有弩矢刀劍不是某個制作名匠一口氣制作完成,而是很多人分步驟完成,以那種窄窄的刀而論,錘打、刨銼、磨光、鑲嵌、淬火、鋼磨、制鞘等等,都有專人負責——其實這種分工合作在沿海一帶一些以紡織為生的機戶那里已經不是什么新鮮事,但像眼前這種環環相扣之緊密、互相配合之默契,著實令人嘆為觀止,連油老鼠都被吸引住了,看看這兒,摸摸那兒,異常新奇。
金湯來到那個專門進行筑墻材料試制的作坊,那里有十多個短衣打扮的老少圍著一張大木桌,正在爭論什么,他聽了一會兒,原來他們新試制的一種筑墻材料還不夠堅固,究竟往里面再添加什么,眾說不一。
“加入桃膠應該會更堅固柔韌。”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堅持自己的看法。
“桃膠?”旁邊一個胡須半白的老者沉吟片刻,“《唐本草》上說桃膠‘味甘苦,平,無毒’‘主下石淋,破血,中惡疰忤’,這向來只是入藥吧?”
金湯心頭一喜,脫口說:“桃膠只要配置得好,確實有很強的粘合功效。”
爭論中的十多人聞聲都轉頭望過來,堅持用桃膠的年輕人反應最快,問:“你莫非就是伍鎮長所說的金湯?”
金湯點頭說:“我是金湯。”
年輕人一笑:“既然你來了,那就幫著出出主意吧!”
金湯點頭,走了過去,拿起桌上那塊紅色長方形的物件看了起來,其他人也不以為異,看著他,偶爾有人竊竊私語。
伍鎮長招呼呼延忘屈進了一間窯洞,在這里,呼延忘屈開始了解包括這山谷在內的許多情形。
……
梁關保來到指定的十七號窯洞,見到了自己那六名同伴:
王小五,十八歲,七人中年紀最大的,個子卻還沒梁關保高,瘦小如猴,臉上神情卻像只剛剛偷吃到雞的狐貍,他說自己原本是個乞丐;
張得水,六人中梁關保唯一認識的,沙婆嶺上的弟兄,十七歲,他有娘親跟哥哥,娘親往大同去了,哥哥則在另外一隊中,或許是自小在山中長大的緣故,他是七人中長得最高最壯的;
路小七,十七歲,自稱是宣府人氏,父母都被蒙古騎兵殺害,參加血狼主要就是為父母報仇;
樊兵,十六歲,說是山東濟南人,家里太窮,跟著叔叔出來討生計,因為久慕血狼軍的大名,就跟叔叔一起來投軍了;
梅澹仔,十七歲,長得白白胖胖,自稱是宣府衛所千戶之子,是他老爹特意送他來血狼軍練能耐的;
巴根,十五歲,蒙古人,膚色黝黑,只比張得水矮半個頭,非常強壯,神情像封教練那樣陰冷,說的漢語不太流利,說他是跟著父親從草原逃到關內的。
張得水明顯感覺出樊兵他們對巴根有敵意,尤其是梁關保跟路小七,看巴根的眼神不善,他趕緊說:“別忘了教練的話,咱們七人是一隊,必須齊心協力,配合默契!難道你們想被取消資格嗎?”他的眼神突然就凌厲起來。
其他六人除巴根外,都變了臉色,互相望望,又都望一眼神情自若的巴根,臉色都放緩了一些。張得水走到巴根面前,說:“巴兄弟,別見怪,有些蒙古人實在是讓人——”他笑笑,把后面的“痛恨”兩字省了。
巴根居然咧嘴笑笑,露出一口相當白的牙齒,用不太熟練的漢語說:“沒事,有些漢人也讓我們族人痛恨!”他竟然猜到了張得水省掉的兩字。
梁關保他們都轉頭狠狠地瞪他一眼,但在心底,卻對這個蒙古人的爽直有了不同以往的感覺。
接下來的三天,梁關保他們七人同吃同住,形影不離,彼此的了解漸漸多了起來,雖然梁關保他們對巴根的敵視還在,私底下卻不得不承認這個蒙古人真的很善于玩匕首,那把樣子怪異的匕首在他手里簡直像是活的一樣,看得人眼花繚亂,他們幾個暗中偷學了幾下子,自我感覺真不錯。
第三天吃過晚飯,他們按要求再次到集會處集中,封教練非常難得的露出了笑容,高聲宣布所有隊都能進入正式訓練了。不過,笑容轉瞬即逝,他再次變得非常嚴肅,說:“明晨卯正時分你們的訓練將正式開始,今晚好好休息。最后告訴各位兩句話,一是山林之中到處都是食物,不要讓自己在食物堆里餓死!二是,熬過死亡帶來的恐懼,就再沒有什么可以讓你們害怕!”
梁關保他們七人回到窯洞,除了張得水跟巴根外,其他五人都很興奮。巴根一言不發,自顧自上床睡覺了,只是他居然連衣服都沒有脫。
張得水沖梁關保他們說一句:“早點睡吧,明早要早起呢!”他也不脫衣服就躺下了。
梁關保他們似乎被傳染了,居然也都一言不發,也都不脫衣服,各自躺下。
梁關保感覺心潮澎湃,怎么也睡不著,腦子里亂糟糟的,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蜷縮著身體,手握著右小腿上綁腿里綁著的匕首,沉沉睡去。
“快跑!”梁關保忽然被一聲大吼驚醒,猛然睜眼,卻見眼前黑影一晃,只覺自己后頸一震,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梁關保悠悠醒來,只覺眼前一片漆黑,沒有一絲光亮,胸口也感覺非常憋悶,他伸手一摸自己右小腿,匕首還在,他覺得安心多了,另一只手往身下一摸,涼涼的,有點扎手,他心里忽然有種莫名的恐慌,猛地一起身,“咚”一聲,他的頭重重撞在上面一塊東西上,他抬手一摸,也是涼涼的、很扎手的感覺,他心頭一震,伸開兩手上下左右一陣摸索,終于頹然躺下,心中滿是恐懼,他知道自己在哪里了,四面都是涼涼的、扎手的木板,這是一口棺材——沒錯,自己被裝進棺材里了!
難道是別人以為自己死了,所以把自己裝進了棺材?
他心頭忽然一亮,用腳拼命去蹬上面的棺蓋,“嘭嘭嘭”的聲音非常沉悶,他終于停了下來,呼呼喘兩口,心中滿是絕望:棺材應該是在土中,自己被活埋了!
他努力讓自己平靜些,想想還有什么辦法,耳邊忽然聽到些許聲音,仔細聽,聲音來自上面,隱隱約約的,竟然說的是:“梁關保,出師未捷身先死,愿你早登極樂,來世再做血狼吧!”
“我還活著,我沒死——”梁關保放聲大喊,卻發現自己的聲音在這狹小的棺木中沉悶異常,根本不可能讓上面的人聽到,很快,他再次陷入絕望——上面再沒有任何聲息了。
他很想放聲大哭,嗓子卻像被什么堵住了,發不出聲音,眼角的淚像決堤的洪水一樣奔涌而出。
他不知道哭了多久,終于擦了擦淚,拔出了腿上的匕首,手握帶著自己體溫的手柄,他感覺心里鎮定了許多,既然不能指望上面的人來救自己,那就得自己救自己!
他用匕首手柄敲敲棺蓋,“通通通”的聲音,有些沉悶,但聽得出上面的土并沒有壓得很實,他打定主意,躺了下來,雙手握緊匕首,自下而上猛扎棺蓋,棺蓋木板雖然扎手,但明顯不厚,他扎了十多下,上面窸窸窣窣掉下了泥土跟沙石,他聞到泥土氣息,頓時大喜,更加用勁猛扎,很快,上面掉的沙石越來越多,他把沙石往旁邊撥拉,自己極力蜷縮身體,終于,他把棺蓋捅開了一個二尺見方的洞來,但上面掉下的沙石眼看就要把那洞堵住,他于是瞥足了勁鉆出棺材,拼命往上挖,往上挖,就在他感覺自己的胸腹快要炸了的時候,眼前光亮一片——他終于破土而出了!
梁關保貪婪的呼吸著新鮮氣息,完全不顧自己此刻就像是個沙土人,“啊——”他放聲高呼,感覺活著從來沒有這樣美好,生命從來沒有這樣可貴,這種“死而復生”的感覺真是棒極了!
等他定下神來,才發現自己身處一個幽靜的小山谷,周圍滿是松柏。在東方漸漸透出的曙光之下,他看清了自己的墳,因為土少石多,棺材才被埋在兩尺多深的地下,才讓他免于遭受活埋的命運。不過,看著這長不到七尺、寬不過三尺的埋棺之處,想到剛才在棺中的恐怖經歷,真的是不寒而栗!
“從今以后,我的命由我自己做主,誰也休想輕易奪走!”梁關保握緊雙拳,仰首向天,在心里怒吼。
“嗷——”左邊森林中忽然傳來一聲狂吼,接著還叫了一句什么,但梁關保聽不懂,不過,聲音傳來的地方不遠,而且那聲音怎么聽著那么熟悉呢?
他抓起地上的匕首,顧不得拍打身上的沙土,動作迅捷的往森林中跑去。雖然天色漸漸亮了,但森林中還是非常幽暗,他小心翼翼的前進,走了大概百來步,在一棵巨松下,看見一個身影正蹲在地上,他瞧那個背影有些熟悉,正要出聲招呼,對方卻突然伏地一滾,躲到了巨松之后,梁關保看他那動作,脫口叫道:“巴根!”
巨松之后傳來熟悉的聲音:“梁關保?”
“是,是我!”梁關保大喜,這時候絲毫也沒想到自己跟這蒙古人不對味,從隱身之處跳了出來,巴根也從巨松后走了出來,渾身是土,雖然他臉上還是一貫的冷漠之色,但梁關保感覺得出,他也是非常高興見到自己的。
“你沒死?”巴根的聲音中明顯透著意外,梁關保點頭回應:“你也沒事吧?”他看見對方手里握著一根粗大的木棒,一頭綁著那把匕首,像極了一根長矛,心中不由升起一絲敬佩——這個巴根,給自己準備了臨時的武器,真是虧他想到!
“沒事!”巴根一揚手中的簡易長矛,另一只手卻一指巨松,“要到那里去!”
梁關保借著透過樹冠的曙光,看見巨松樹干上有一行刀刻的字:向東五十里會合!
梁關保對巴根的佩服又加深了一層,說實話,自己“死而復生”后根本沒心情關注周圍的細致之處,而巴根居然在逃脫大難之后還這么心細如發——樹上這行字,要不仔細看,真不容易看出來!同時他的心里警惕頓生,要是每個蒙古人都像巴根這樣精明,那爹娘的仇就難報了!
“血狼訓練開始了!”巴根面無表情地說,但聲音有一絲顫抖,應該不是恐懼,而是激動。
梁關保這才想起封教練昨晚所說的卯正時分正式開始訓練的話來,心中慚愧,說:“出發吧!”封教練不是說沒有永遠的敵人嗎,這深山密林,步步危機,獨自走五十里,不知得死上多少回,不如從眼前這個蒙古人身上學點保命的東西吧!
“一切聽我指揮!”巴根面無表情的說,握緊長矛,指指前面就出發了,梁關保隨即跟上,卻悄悄的望一眼匕首柄上的指南針——紅色指著南方,左面是東,現在走的這個方向應該沒錯!
“巴根,你餓不餓?”沒走幾步,梁關保就聽見自己的肚子在咕咕叫,有些不好意思的問,他當然知道巴根肯定也是饑腸轆轆的。
“噓!”巴根擺手示意他別出聲,身形向下一伏,梁關保趕緊跟著伏下,順著巴根的目光所向看了一會兒,沒看到什么,巴根卻忽然一揚手,手中的長矛脫手擲出,梁關保順著長矛劃出的弧線,才發現目標是樹叢里的一只野羊,巴根的長矛非常準,力道也驚人,一下穿透了野羊的肚子,把它釘在了地上。
“這就是早餐。”巴根的口氣淡淡的,似乎自己剛剛摘了兩個野果子,他快步跑到野羊身邊,梁關保自然也快步跟上,巴根一指還在掙扎的野羊,說:“你把它殺了!”
梁關保吃驚地望著他,期期艾艾的:“你……你讓我……”
“你是血狼!”巴根的眼神凌厲起來,聲音冷冷的,梁關保心頭劇顫,低頭望望那頭眼神凄然無助的野羊,終于蹲下身去,一手抓住一只羊角,另一只手的匕首在它的頸項劃過,野羊哀鳴一聲,鮮血四濺,梁關保臉上、手上都濺到了,但他居然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心里反倒感覺很輕松——這連他自己都感覺奇怪:難道我生來就是這樣冷血而無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