鵝毛大雪來襲,天氣驟然寒冷,俗語雖說“下雪不冷化雪冷”,可這雪中行軍依然讓人感覺刺骨的寒,一眾人走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像一個個黑點,又集合成一條條黑線,在他們的身后,是串串淺灰色的腳印,天氣雖冷,雪地里的腳印卻整齊得很。
八百騎兵皆下馬在雪中跋涉著,這些人大多數都是會騎馬的步兵而已,持槍的也僅有原來的步槍連的三百人,其他的都是從民兵中選拔的善騎射之輩,用著官軍的制式武器,所有人都穿著官軍衣著,也幸虧陜西此地民風彪悍才能湊得齊如此多騎兵。
后面一日路程外的步兵主力是一個步兵連和一個歸化連,加一個炮兵排,再后面就是輜重和伴隨著的近三千民兵雜牌,這里就是救援甘泉縣的全部力量,若是久戰不下的話,隨著時間推移,各縣主力回歸后將有更多援兵趕來。
“風從龍,云從虎,功名利祿塵與土。望神州,百姓苦,千里沃土皆荒蕪。看天下,盡胡虜,天道殘缺匹夫補。好男兒,別父母,只為蒼生不為主。”
與先行的騎兵們不同,這些騎兵的任務之一就是利用官軍的裝束來進行偷襲,一路上連紅旗都不打,而這些幾千步兵們走在雪中的山道上,軍歌郎朗,如同灰色巨龍一般,在這崇山峻嶺之間肆意游動著。
剛剛過了富縣就下起的大雪澆不滅士兵們的熱情,雖然比預計時間延遲了一天有余,但昨天晚上在富縣充足的肉食足以讓他們的士氣高昂,連續幾年的災荒饑餓讓這些樸實的農民們無比珍惜最近滿是油脂并管飽的伙食。
腳下的雪越踩越緊實,人一踩上去就發出“沙沙”的響,所有人都穿著棉布鞋,這些都是大營中的女人們加班加點縫制出來的,每人兩雙,還配上了襪子,塞上了干草,極為保暖。
“叔,咱們還有多遠啊,這大冷天的真遭罪,趕緊消滅這些官軍好好暖和暖和。”張狗兒兩個臉蛋凍得通紅,嘴里也哈著熱氣,這會兒他沒有跟隨著士兵們唱歌,而是作為連長緊跟著張老大而行說著話。
“富縣到甘泉縣有七十里嘞,咱們最起碼還得走兩天才能到。”張老大吧唧吧唧嘴,在三排隊列的一旁駐足往后望去,一眼看不到邊的民兵隊伍讓他滿是自傲,不到一年前他還只是個村漢,在村里艱難地謀生,可憑借這自己這老邊軍的實力,訓練新兵,現在也能管上一個營的民兵了。
“加快速度,今天多走些,明天就少走些,到時候才有力氣和官軍干。”張老大在隊伍旁吆喝著給士兵們鼓勁道,轉頭又看了看身邊的張狗兒,略有些抱怨地說道,“就是裝備差了些,啥時候要是也能裝備上元年式步槍就好了,也用不著這些雜七雜八的家伙事了。”
因為武器不足,大多數人都身穿灰色布衣,連扛著長槍的都算少的,隊伍中最多的是拿著鋤頭、連枷等農具的。
“煉鋼廠那面聽說沒鐵料了,都停了。”張狗兒笑著拍了拍肩膀上的步槍說道,“要讓他們能用上這個,還不知道猴年馬月呢。”
張老大也點了點頭,撇著嘴道:“不止鐵料不夠,聽說連糧食都缺了,這要是回紅毛蠻的地界,搞不好得餓死不少人嘞。”
聽著這話,這兩人臉上變了顏色,憂愁寫滿了臉龐,只不過他們并不知道更詳細的消息,那就是這幾個月以來壓根就沒有雷雨,想回也回不去。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此時在甘泉縣城下的劉應遇也是煩憂得很,連續多天的轟擊,城墻依然防守如故,派出去進攻的士卒也越來越疲懶了,往往擊鼓半天,卻仍然畏畏縮縮地徘徊在壕溝附近,不敢步入城墻上步槍的射擊范圍內。
之前敢沖敢戰的士卒幾乎被耗盡,尸體從壕溝一直排到城墻下,橫七豎八地形成了如今這個修羅場,也幸好是冬天,尸體才不至于腐爛發臭有怪味兒,可那僵硬的尸體和地上凍成冰坨坨的血塊仍然恐嚇得剩余的士卒臉上發青,士兵們每每經過這里,都要受到一次心理傷害,致使現在根本不敢看地上的慘狀。
特別是在這冬天,尸體上的臉都還依稀可辨,若是見到自己的熟人,就更心驚膽戰了。
“大人,天寒地凍的,恐怕賊寇來不了這么快了。”楊左嘴上哈著氣道,這些官軍在這里圍城的目的之一就是吸引洛川縣的民眾軍,并沿路設下埋伏。
這個埋伏其實是根據上次作戰的經驗而做,與持有元年式步槍的民眾軍正面對敵完全沒有勝算,即使是騎兵沖鋒依然會損失慘重,而民眾軍短板也非常明顯,紅毛蠻和民兵們的戰斗力孱弱,遠遠不是戰斗意志可以完全彌補的,結陣后的官軍屠之如狗。
只要不讓持步槍的民眾軍發揮射程優勢,將他們拉入短兵相接的復雜場地戰斗,那還是有的打的,最起碼官軍有眾多小炮的優勢,近距離優勢明顯。
這也是劉應遇針對龜縮在縣城內李克福的戰術安排,三千多官軍,分一千多圍城,剩余兩千有余全部散在麻子街村附近的山巒之中,這是南方而來的最是方便的大道,其他羊腸小道都要繞路許多,并且這距離縣城近十幾里遠的埋伏地點,是在狹窄山道兩側的山巒之中,地利明顯。
可是計劃是計劃,奈何天時不利,劉應遇明白楊左說話的意思,埋伏的官軍士卒快要撐不住了,本來未曾下雪,還能堅持,但這突降的暴雪打了他個措手不及,官軍在埋伏中又不能生火取暖做飯,甚至連口熱食都吃不到,“不耐苦戰。”劉應遇做了個評價。
劉應遇握著手上的熱茶碗,皺著眉頭道:“你不在那領兵埋伏,跑回來就是為了這事?”
楊左有些心虛,但又不得不說,因為那兩千埋伏的官軍其中有近半是賀虎臣的標下營兵,他可彈壓不住,再這么在雪中苦熬,非得發生兵變不可。
“大人,王千總在那盯著呢,不礙事的,主要末將手下騎隊一直在各條山路上探查,確實未發現賊寇來援,這又下了大雪,都三天了,不如讓弟兄們退回來,暖和暖和,也省得在那吹風挨凍。”
“等那賊寇來襲,我軍再去也不礙事,不然兩軍交戰,我軍士兵卻因連日在雪中埋伏而疲敝不已,恐難對抗賊寇啊。”
楊左說完便低下了頭,不敢再去看劉應遇,聽楊左此言,劉應遇的眼神中已露出不耐煩之色,現下情況危急,楊左卻不得不斗膽為自己謀一條活路。
劉應遇不以為然,他的右手手指在熱茶碗上摩挲,并盯著其上飄出的熱氣道:“現在城內賊寇膽小如鼠,且有炮轟日夜不停,唬得他們還以為我大軍圍城,這不趁此機會抽調精銳埋伏其援軍,兩月前大敗,上官怪罪,你我項上頭顱還懸著,一旦錯失戰機,我軍此戰再徒勞無功,損兵折將,朝廷必然怪罪我等,罷官下獄只是等閑。”
說著,劉應遇在茶氣氤氳中站起身,解下腰間的佩劍遞過去,“你現在持我長劍回去,若有敢不聽軍令者,可先斬后奏。”
楊左連忙單膝跪下接劍道:“屬下必然不負重托。”說著就又翻身上馬急馳而去,等他回去之時,卻遠遠就看見埋伏地點兩側林中有煙塵繚繞,分明是大軍皆在雪中燒火取暖。
策馬到近處一看,果然如此,也顧不上這些小兵,楊左徑直走到后山林間的主帳,掀開帳篷簾子,發現里面卻空無一人,他便又從主帳中出來,問一旁的守衛道:“王千總,張千總去哪里了?”
“兩位大人去四處巡查了,看著時辰也快回來了。”
果然未讓楊左等待太久,王衛和張之誠冒雪而來,雙手都插在袖子里,活像個村中老農,他們一進來主帳中就不停地抖動身上的雪,嘴上哈出的熱氣凝結在胡子上,形成了一團冰溜子:“老楊,咋樣?大人怎么說?”
“大人讓再堅持幾天,無論賊寇來不來援,最遲等賀大人回來就撤軍。”楊左往前走了幾步,擺了擺手作無奈狀。
“堅持,堅持個屁,昨天晚上就凍死了十幾人,凍傷無算。”王衛滿臉怒氣,抖動得胡子上的冰溜子上下亂動,他看帳中無旁人,便毫不顧忌地罵道。
聽到這話,楊左也上了火,將劉應遇所賜佩劍請了出來道:“王大人,敢抗命不尊者,先斬后奏。”
“伱斬我?我乃朝廷千總,你一個小小把總敢斬我?拿個雞毛當令箭,我呸。”
張之誠連忙攔住此時就要上演全武行的王衛,連忙拍了拍兩人的肩膀道:“都是自家弟兄,休要傷了和氣。”
楊左往回走了幾步,看著帳外熊熊燃燒的篝火和仍舊瑟瑟發抖的士兵憤憤不平道:“大人的令,不讓俺咋滴?俺離著老遠就看到這山林中的煙,這要是賊寇來了哪里敢走這里?”
“楊兄弟,你屬下探哨不是撒得老遠嗎?等到時候再滅火也不遲,不然咱們這老是在這林子里挨凍,誰都受不住啊,你看看我們的手,全都爛了!更別說其他士卒了。”
張之誠伸出自己滿是凍瘡的手,又摸了摸楊左和王衛手上的凍傷,嘆道:“咱們才是自家兄弟,萬萬不能傷了和氣啊!”說著便把兩人的手搭在了一起。
楊左看著大家手上耳上的凍瘡,也是不忍,嘆了口氣笑了笑,此事便就揭過去了。
兩人說和著,也讓楊左安心了下來,不過探哨是撒出去了,卻不曾想那些探哨隸屬于劉應遇屬下,壓根就不認識返回來身著官軍衣甲的這八百騎兵,在埋伏點之外近二十里的路上,雙方就碰上了,利用繳獲賀虎臣的全套印信,輕而易舉就套出了埋伏地點的位置。
“這位兄弟,我乃賀大人標下把總王友元,你們別辛苦了,那些賊寇來不了了,咱們賀大人幾日前夜襲洛川賊寇大營,雖未能陣斬劉澤,可也焚毀了他的所有工坊,更將其大營火燒連營,損失不可計數,看著沒?”王友元獻寶似的指了指自己背著的步槍,又指了指身后的七八個探哨傲然道:“這都是繳獲賊寇的快槍,人人皆有,那劉澤匪首呀,哪里還敢來援?”
“讓你身后那幾個弟兄也過來,喝口酒水暖暖身子。”王友元從馬鞍一側摘下酒囊,翻身下馬,走近幾步諂笑著遞了過去。
那官軍探哨初時還有所防備,讓其他幾個伙伴散在百步遠之外,只自己小心翼翼地上前,但這一番接觸下來,又驗了王友元的印信,也是放松了警惕,見他又下馬遞過來酒,也就連忙下馬拱手說道:“把總爺客氣,既然看得起小人,小人就唐突了。”說著雙手接過酒囊猛灌幾口,灌完閉上眼睛砸吧砸吧嘴,似是意猶未盡的樣子,并連連說道:“好酒,好酒。”
然后對著后面的幾人吹了聲口哨,到了近處相互見了個禮,便都不再拘束,接過酒痛快地喝了起來:“把總爺,你可真是爽利,俺們都許久未聞著酒味了,這天寒地凍的,沒酒真是難熬。”
“幾位兄弟犯不著客氣,到了下面別怪哥哥就行。”王友元看著他們都飲了酒,便又靠近幾步,伸出腦袋滿臉和善地微笑道。
“把總爺客氣,額?”聽著這話語不對勁,又看著所謂的王把總的下屬已經圍了上來,“不好,是賊人!”在這幾個官軍的一片驚呼聲中,他們刀都未能拔出來就全被按倒,五花大綁起來。
等王友元帶著幾個俘虜,與大隊匯合后,整個隊伍立馬停止了前進,立在雪地之中邊吃著干糧邊聊天以做休息。
“就是這么個情況,官軍已經在前方麻子街村附近埋伏,足足有兩千官軍,近半是精銳邊軍,虎蹲炮、佛朗機炮等小炮多多,就等著咱們過去了。”王友元對著楊澤明和晁中臣等人總結道。
這只部隊的最高指揮官楊澤明道:“咱們直接趁其不備沖殺上去?”
“官軍皆在山巒林中,不好沖。”晁中臣道。
“不如,咱們繞過此地,直接突襲甘泉縣城下如何?”王友元一手拿著馬鞭一手輕拍道,到底是官軍老兵,此時就看出了楊澤明的差距了。
“好主意,咱們就繞路突襲甘泉縣,然后再往回堵住山口,來個關門打狗!”楊澤明與晁中臣相視而笑,從善如流也算是優點。
在戰爭中學習戰爭才是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