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來的遲早會來,”歐競天坐穩了身子,淡淡的道,眼眸裡卻是一片深邃的冷凝,薄脣微微抿起,露出一點銳利的笑意,“妍兒,坐好了。”
慕清妍卻從崔先生留下的藥箱裡摸出一個玉瓶,舉起來問道:“你是不是已經到了吃藥的時辰?”
歐競天轉臉看她,臉上眸中的冷與利已經消失不見,換做深沉如海的情與寵溺,微笑道:“你總是這樣善解人意。”伸手接過玉瓶,倒出兩粒藥吞下。
外面刀劍相擊,一片鏗然,還有不絕於耳的呼喝聲。
然而,慕清妍充耳不聞,更不曾掀開車簾看看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麼,只是一瞬不瞬的盯著歐競天,看他服下藥,並無不適,這才接過玉瓶,妥善放好,伸手便去扯歐競天的衣袖,口中道:“讓我看看你身上的傷!”
歐競天一面躲閃,一面低低笑道:“妍兒,雖然我們久未見面,你也不至於這般急色吧?”
慕清妍臉色一沉:“你再這樣說,我可惱了!”
“好了!”歐競天捉住她的手,將她拉進懷中,沉聲道,“妍兒,不讓你看也是爲你好。你放心好了,有崔先生在呢。再說,如今這般情勢也不是我們查看我身上的傷的時辰。對了,”他很快轉移了話題,“我聽聞,你在天晟宮沒了我們的孩子?”
聞言,慕清妍的臉色沉黯了下去,濃濃的揮不去的悲傷席捲而來,這將是永生的痛……
見她沉默,歐競天將她抱得更緊了些,柔聲道:“妍兒,此事終究是我不好……若我不是在那要命的當口兒離開王府,也不至於有後面的這些事情。”
“怎麼能怪你?”慕清妍閉上眼睛,軟軟趴在歐競天懷中,一百多個日日夜夜以來,這是她第一次露出這樣軟弱的姿態,“是我不好。我是個女人,又是醫者,竟然連自己有了身孕都不知道……你知道麼,我在段隨雲身邊,殫精竭慮,只想著早些逃離,甚至不惜動用纔跟陶小桃學會的‘虛幻’,她曾經幾次三番告誡於我,不可輕易使用,否則極傷元氣。可我,還是不顧一切的用了。即便沒有那日城頭的歷險,我們的孩子也是保不住的,是我……是我……”她的淚已經溼了歐競天胸前衣襟,“是我親手殺了我們的第一個孩子……潤澤,我……我好恨!”
歐競天輕輕拍著她的後背,柔聲道:“妍兒,你無須自責。若不是段隨雲詭計多端,你又何須被迫動用自己還未完全掌握的功夫?這筆賬,”他的聲音浸了冰水般寒冷,“我們遲早要向他討回來!”
“是麼?”車外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他並沒有可以提高聲音,可是卻足以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那也要楚王有這個能耐才行。”
車簾無風自動,倏爾自行掀起。車前站定一人,身穿淡青色長衫,衣袂飄搖,溫潤如玉秀雅如竹,單看外表的確是個只得新來的謙謙君子。正是段隨雲。
段隨雲負手而立,身邊的刀光劍影彷彿只是微風拂面,對他沒有絲毫影響。
慕清妍眼眸一縮,深沉的恨意席捲而來,這個人,這個人!他從來都不是他所表現出來的這般溫和無害!正如修羅花,美麗無匹,卻也最毒不過!
歐競天懶懶靠著板壁,反倒比方纔更多了幾分閒適,微瞇了眼眸,彷彿根本不曾看到段隨雲。
“歐競天,”段隨雲眼中厲色一閃,儘量緩和了語氣,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施捨般的道,“這是你最後一個機會了,你可要想清楚了。”
“哦?是麼?”歐競天語氣輕輕,卻帶著冷傲的睥睨,“你以爲你果真能收服我,那便展示一下你的本領吧!”
段隨雲眸子一縮,冷笑一聲:“你已經走投無路,卻還這般嘴硬!你不知道天慶如今已經亂成了一鍋粥,而你楚王也已成爲一介庶民?你以爲,僅憑著妍兒和赫連扶蘇的交情,你便可以在南蒙高枕無憂了不成?”
“段隨雲,”慕清妍冷然開口,她強自壓下胸臆間翻涌不休的恨意,眸子卻一片冰寒,“你真可憐!”
“什麼?”段隨雲不可置信的望著慕清妍,“你說什麼?”
“我說,”慕清妍冷冷一笑,彷彿臘月天窗子上結的冰凌花,“你作爲一個獨夫,真的很可憐!”
“獨夫?”段隨雲下意識的重複了一遍,隨即仰天大笑,在這一刻,他身上的溫和氣質蕩然無存,變成張揚狂傲不可一世,“不錯,我便是要做一個獨夫!位高權重者,哪一個不是孤家寡人?所謂高處不勝寒,這種體會不是人人都能有的!妍兒……”
“不要這樣叫我!”慕清妍嫌棄的打斷了他,“沒的叫人噁心!”
“好,清妍,”段隨雲收了狂笑,認真地道,“我一直都認爲,你是值得我付出和等待的那個人,也是唯一配和我站在一起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的那個人,回到我身邊,好嗎?我會給你我能給你的一切:地位、尊榮、永垂史冊!”
“我從來也不曾在你身邊過,何來‘回到你身邊’一說?”慕清妍的冷笑中帶了幾分不屑,“多承你看得起我,可我卻以此爲恥。你所允諾的一切,我全然不看在眼中!”
段隨雲眸光一冷,從齒縫中迸出幾個字:“你不要逼我對你動手!”
“對我動手麼?”慕清妍嘲諷的笑笑,“你又何曾對我手下留情過?”
段隨雲臉容一僵,溫和深情的面具出現了絲絲裂縫。
歐競天伸手握住了慕清妍的手,輕輕說道:“和這種人說話,不嫌自貶身份麼?”
慕清妍報之以溫柔一笑。
眼看著這兩人便在自己面前表現的這般繾綣情深,段隨雲眼中怒火升騰,將手狠狠向下一劈,森然道:“殺!一個,都不留!”
兵器相擊之聲越發響亮,喊殺聲浪濤般一陣高過一陣。
然而,馬車周圍三尺之地,乾乾淨淨,清清靜靜,沒有一滴血,沒有一個人。
段隨雲臉色有些難看起來,左右看了看,自己的人未必站著上風,至多不過是和歐競天的人旗鼓相當罷了。可是看歐競天氣定神閒的樣子,難道他還有後手?
“有這樣的熱鬧,怎不知會我一聲?”一個邪魅的聲音響起,緊跟著淡紫色的影子一閃,一身華貴淡紫錦袍的赫連扶蘇已經笑盈盈坐在了馬車斜對面一家店鋪的屋檐上,他身子底下甚至還墊著一個淡紫色的錦墊。他便這樣居高臨下,對段隨雲道,“段公子,大駕光臨南蒙,怎不知會一聲?本宮也好倒履相迎掃榻以待啊!”
段隨雲臉色微微一變,左手移到身前,做足了戒備,向著赫連扶蘇微微一禮:“說起來,還是貴國太后邀在下到南蒙一遊的。怎麼,赫連太子竟不知情?”
赫連扶蘇臉上笑意不便,豔麗無雙的桃花眼中卻帶了幾分冷意:“段公子,你要清楚一點,皇祖母只是太后,不是南蒙的君主。何況,便是皇祖母邀請段公子來敝國遊覽,可一定不曾邀請公子在我南蒙土地上大開殺戒吧?”
段隨雲打了個暗號,隨即面色一沉,原來童太后已經被赫連扶蘇軟禁起來,這怎麼可能?童太后不是一直信心滿滿的說赫連扶蘇一直都在她的掌握之中麼?果真……他眸子中閃過一抹狠戾之色,婦人不足與謀!
事到如今,沒有童太后的勢力參與進來,自己對上歐競天與赫連扶蘇,只能落敗,無奈之下他只得揮手命自己人撤走!
功敗垂成!
歐競天!我段隨雲今生今世與你不死不休!
不過,赫連扶蘇,接下來,首當其衝的,是你!
段隨雲帶著手下呼嘯而去,留下一地死忠的屍體。
赫連扶蘇眼眸一垂,露出一點悲憫的神色。
歐競天仍舊靠著板壁閉目養神,神色卻有些冰冷的嘲諷。
慕清妍則盯著段隨雲消失的方向,眼神越來越冷。
“妍兒,在你印象中,段隨雲是個怎樣的人呢?”一片寂靜中,歐競天忽然發問。
“他?”慕清妍微微一愕,隨即冷笑一聲,“他看似溫和大度,其實氣量最是狹小,是個睚眥必報的小人!”
赫連扶蘇目光一凝,他不是個蠢人,知道歐競天這是有意提點他,說不定,段隨雲下一步會針對他有什麼舉動。
但是,清清語氣中深深的怨毒,還是驚到了他,在他心目中,清清一直是個雲淡風輕的女子,即便當初歐競天傷害她那樣深,她也不曾將歐競天恨到骨子裡,爲何如今對段隨雲竟是這般……
“赫連,”慕清妍擡眸看到屋檐上孤單冷清的赫連扶蘇,微微露出一點笑意,“不嫌風大麼?若是不嫌棄我們這馬車窄小,不妨下來一聚。”
暗衛們已經退去,鳳凰城戍衛已經趕來打掃戰場。確實沒必要留下來了。
赫連扶蘇雙袖一展,一隻輕盈的大鳥一般,飛掠而起,輕輕巧巧落在了車轅上,擡眸看了看不動聲色的歐競天,他對慕清妍點了點頭道:“我在這裡便很好,方纔沾染了一身血腥氣,正要叫夜風吹一吹。”
“也好,”慕清妍略一點頭,“赫連,有些事我本打算遲一些再和你說,可沒料到段隨雲會今日出現。”
赫連扶蘇深深嘆了口氣,南蒙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可若不是自己一意孤行,執意邀慕清妍到來的話,只怕如今的麻煩會少多一半……想到這裡他忽然被自己的想法驚呆了,只覺得背上涼涼的已經出了一聲冷汗,他怎麼了,怎麼會把過錯怪到清清身上!
慕清妍鑑貌辨色,已經將他的心思猜到了幾分,淡淡一笑:“赫連,你是不是覺得我對潤澤和對段隨雲態度迥異,覺得我頗有幾分不可理喻?”
赫連扶蘇急忙擺手:“不不不,怎麼會,你這樣做一定有你的道理,你知道,無論怎樣我都是站在你這邊的!”
慕清妍笑意又淡薄了幾分,幽幽嘆了口氣:“赫連,自揭瘡疤的事,我一直都不願做,但是我當你是朋友,而且是這世上爲數不多的朋友之一,所以,我願意在你面前揭一次瘡疤。”
赫連扶蘇想到自己方纔的念頭,不由得生出幾分愧意,臉也紅了。
歐競天沉在陰影中,不言不動,彷彿已經睡著了。
慕清妍拿過一條披風輕輕替他蓋上,這才緩緩開口:“赫連,我的身世,你已經知道了。可是他的身世你知道多少?”
赫連扶蘇瞠目結舌,他只知道歐競天是戰無不勝無往不利的戰神,他所瞭解的歐競天的往事只是隻言片語,何況,歐競天少年成名,成名之後又太過輝煌,每一次戰例都會被九州大陸拿出來參詳,他的過往反而不受人注目,於是有些汗顏的搖了搖頭。
慕清妍若有若無的一笑:“赫連,你也是在宮廷中長大的,不過,你從小都有童太后護持著,暴雨狂風都被太后擋了去,臨到你身上的不過微風細雨。而他,他的母親因爲一場陰謀走進皇室,又因爲另一場陰謀死在皇室。從出生開始,他的苦難便沒有斷過,甚至幾經生死。更以七歲稚齡被貶黃沙。這一路上遭遇了多少暗殺,只怕他自己也算不過來。更有甚者,他小小年紀,已經被嫡親的祖母、父親下了傀儡術!若單單一個傀儡術,倒也罷了,傀儡術、醉春風、牽機藥竟是三環套月的招數一齊種在了他身上!單單解了傀儡術,牽機藥便會發作,只解了部分傀儡術,醉春風又會發作。若要三者一起解……”
赫連扶蘇的臉有些發白,再看歐競天時,眼眸中便多了幾分敬畏,易地而處,只怕自己早已承受不住這些打擊,而自戕了!
“……赫連,這三者,是不可以一起解的,否則,他便會成爲一個活死人,一個殺人機器,這便是傀儡術的陰毒之處。當年,崔先生先給他解了一半的傀儡術,另用藥物壓制住了牽機藥,尋求契機便可先解了傀儡術和醉春風。但這樣一來,若有知情人對癥下藥,便會使他狂暴易怒,狂性發作之時會做出有違常性之事。”
“當年,”赫連扶蘇帶著濃濃的憂傷開口,“你便是在那種情形下嫁進了楚王府?”無論如何,清清與他擦肩而過,都是他一生的痛。若他早有幾分今日的決斷,他與清清或許便不是今日這般情形!
“是,”慕清妍點了點頭,“所以,當我得知真相之後,便不恨他了。這怎麼怪得了他!他已經在極力壓制,若非有心人時時暗算,又不斷給他下藥,他又怎會……”她看到暗影中,歐競天的手輕輕一顫,便伸手過去握住,換了話題,“赫連,你可知醉春風是怎樣一種毒?”
赫連扶蘇搖頭,並有幾分愧色,生長在皇室之中,對這些陰暗之事知之甚少,他還是要感謝童太后的。
“醉春風,名字雖好聽,”慕清妍臉上微微發燒,“其實便是一種媚藥……不過比一般的這類藥更加霸道毒辣罷了,毒性發作之時,若無女子解毒,中毒者便會發狂,流盡精血而死。所以,當年他在慶是閨中女子既愛又怕的夢裡人,又稱閨中少女的噩夢。”
慕清妍的語氣帶了些戲謔,赫連扶蘇卻笑不出來。先是逼歐競天自蹈死地,然後又這般敗壞他的名聲,興慶帝和董太后用心何其毒也!和他們比起來,周皇后簡直善良得像小綿羊!
“赫連,你說,我是該恨他還是該恨那個使他變成惡魔的人?”
赫連扶蘇垂頭不語。歐競天,不是他所能評價的。
“更何況,”慕清妍溫柔的望了望歐競天,“他幾次三番,爲了救我不惜以命相代,這還不足以抵消他對我的傷害麼?”她有些自嘲的笑了笑,“我曾經不信他,也不信我自己,所以我們之間纔會生出種種誤會,那年我纔會從溫泉行宮逃走。我認爲我從來不是他唯一的女人,今後也不會是,我覺得他冷酷無情,對我好不過是爲了我天晟教主女兒的身份。事實證明,是我錯了。”
赫連扶蘇嘆了口氣:“清清,別說了。造化弄人,非人力所能左右。”
“不,”慕清妍輕輕卻堅定地道,“不是這樣的,若是有足夠的信任,彼此之間便不會有著許多的折磨。”
“我所想告訴你的是,潤澤本性磊落曠達,否則你以爲這麼多年來他何以服衆?你所見到的,不過是因爲我受的苦而見到的陰暗面。因此你難免放大了他的過失,而忽略了他的人格魅力。”
赫連扶蘇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望一望歐競天,那人脣邊似乎有一點驕傲的笑意,那是因爲心愛的女人這般體貼愛護推崇吧?他的神色不免有些黯然。
慕清妍端起手邊的茶淺淺抿了一口,繼續說道:“你所認識的段隨雲又是怎樣的?”不待赫連扶蘇回答,她繼續說道,“我從溫泉行宮逃出來,在路上‘偶然’遇到了他。他溫和體貼,卻只令人覺得親切自然,生不出半點反感。之後每見一次都是一般的溫潤如玉秀雅如竹,這樣的人,怎不讓人生出親近之心?”
歐競天忽然冷冷哼了一聲。
慕清妍一笑,嗔道:“怎麼不容人把話說完?”
赫連扶蘇微微一嘆:“這些年來段隨雲頗得人心,便是因爲他不惜放下身段做小伏低。”
“是啊!”慕清妍接過話頭,繼續說道,“之後他屢次在我危難之時伸出援手,又打出我父親心愛弟子的旗號,叫我如何生出戒心?何況他在生死關頭表現出來的,的確是甘願爲我而死。我便以爲,他該是世上最完美的男子了。”
歐競天又是重重一哼,馬車裡忽然暴發出一陣寒氣。
慕清妍反而笑得越發溫柔:“我曾對他說過,我心如琉璃,已經碎裂千瓣,是無法復原的了。而他值得這世上最好的女子來配,而我,不是。後來我才知道,我碎掉的琉璃心原來在潤澤這裡……”
歐競天這才收了身上的寒意,緊緊攥住了慕清妍的手。
慕清妍拍了拍他的手背,續道:“後來,他對我下藥,意圖是我神智錯亂,我才知道,他纔是將心思隱藏的最深,企圖也最多,未達目的不擇手段的那一個。等撕破了臉,他的真面目便越發掩飾不住了。你知道麼,他爲了達到目的,不惜放下身段,給了一個淳樸村女一個夢境,然後又親手將這夢打碎,並將這農女一家老小,包括尚在孃胎中的胎兒全部殺死!當年,潤澤爲了懲罰我私逃楚王府,曾下令懲處在我身邊服侍的下人,但也不過是貶到了田莊上,然後讓人做了假的人耳嚇我。可段隨雲給我看到的,卻是實實在在的血淋淋的屍體!”
赫連扶蘇發覺了慕清妍聲音中掩飾不住的顫抖,心中升起無限憐惜,清清不過是一個閨中女子啊!卻承受了這麼多!
“後來,我失落在他手中,他更是害得我失去了腹中的胎兒……赫連,你叫我如何不恨他?”慕清妍閉了閉眼,失子之痛如千鈞巨石般壓了下來。緩了一緩,她又道,“至於,他所做的那些禍亂九州大陸的事情,林林總總,也不消我一一細說了,你總該都知道一些。比如,他與童太后暗中來往……”
“好了,”歐競天終於不再保持沉默,淡淡開口,“你已經說得夠多的了,赫連太子也不是小孩子,自然有他自己的判斷力。我們只需盡人事便可。”
慕清妍深深看了赫連扶蘇一眼:“赫連,我但望你能成爲一個勇於決斷之人。”說畢緩緩放下了車簾。
赫連扶蘇在車轅上沉默良久,一擡頭看到已經到了待園,“清清,楚王,告辭了!”長身而起,沒入夜色之中。
慕清妍掀起車簾,霜姿雪致已經得到稟報來到大門口候著,忙上前扶了她下車,又要攙歐競天下車,昏暗的燈光下,歐競天冷冷地一個眼風掃過來,兩人便訕訕地縮了手。
歐競天穩穩下了車,攜著慕清妍的手一起走進了待園。
“妍兒,方纔我看到了一個故人。”
慕清妍一愣:“故人?誰?”
“翠袖。”歐競天聲音很冷,眼眸很深。
慕清妍嘆了口氣:“當日她便在天晟宮中,也曾幾次對我下手,不過沒有得手罷了。我看到她容貌受損,想必很吃了一番苦頭,心性與以前大不相同了。”
歐競天略一點頭:“你也知道,我是個念舊的人。翠袖跟在我身邊十餘年,所立的功勞大大小小數百件,即便翻了滔天大罪,想到她昔日的功勞,我也是不忍心處死她的。但,當初,若不給她足夠的教訓的話,只怕她還會一而再再而三,犯下不可饒恕的罪過。尤其是她對你下手,是我所不能容忍的。你一直都沒跟我說過,你的修羅花之毒是怎樣得到的,但我又豈不知,是翠袖給的你?她早與段隨雲暗中勾結,而東魯惡海一度曾落入段隨雲手中。所以,我便派她去做了一個九死一生的任務,同時也是給她一個自省的機會。”
慕清妍幽幽一笑,不是每個人都會自省的。
“她仍像以前一樣不遺餘力的去完成了任務,爲此險些弄瞎了一隻眼睛,但容貌也因此毀了。不過,她並沒有回來,完成任務之後,便離開了。在江湖上漫無目的的飄蕩了一陣子,去了段隨雲那裡。因爲她唯一的姐姐在段隨雲手中。她姐姐你也認得的,便是曾經服侍過你的萊兒。”
“我知道,”慕清妍想到了那個穩重極有主意的萊兒,又嘆了口氣,“萊兒當日以爲翠袖因我而死,試圖殺了我替妹報仇,我對她使用了‘虛幻’,然後她便死在了天晟宮守衛的亂刃之下。”她苦笑道:“我真的與翠袖有了仇怨。”
“永遠也不要怕麻煩,”歐競天將她攬到懷中,“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定會多多給些磨難。”
慕清妍撲哧一笑:“怎麼聽你背書這麼怪呢,背就背了偏偏還自作主張刪其繁撮其要!”
歐競天揉了揉她的鼻子,淺笑道:“我是不耐煩掉書袋的,你知道的。”
說著已經進了後宅主院,歐競天自然而然進了慕清妍的臥房,往對面一指:“陶小桃還賴在這裡?”
慕清妍無奈搖頭:“你都來了,她躲你還來不及,怎麼會還住在這裡?我本來也不知道她爲什麼急急忙忙搬走,下午見了你才明白。怎的,她都知道你來了,我反而是最後一個才知道的?”
見她開始秋後算賬,歐競天寵溺一笑,擡手將她的頭髮打散,推她在妝臺前坐下,從懷中摸出一把犀角梳,仔仔細細替她梳頭,一邊慢慢說道:“我這次帶了阿智過來,他們之間有秘密渠道通消息,她自然早早便知道我要來了。”
慕清妍擡手握住了他的手,在鏡中與他對望,一字字認真說道:“潤澤,我與你一般的心思,不論你是否完人,我既認定了你,便會堅定地留在你身邊。你總是要我信你,爲何你便不肯信我?”
歐競天將頭埋在她的發中,悶悶地道:“不是不信你,我只是不想你爲我傷心。”
“潤澤,我不能阻止你有這種想法,可是我們不能相見,便連個消息也不能通了不成?你知不知道,身體的傷痛遠遠比不上內心的煎熬?”
歐競天忽然彎腰將她打橫抱起,鄭重許諾:“放心吧,再不會了!”
“你要做什麼?”慕清妍一驚,便掙扎著下地,“你傷還沒好呢!怎的這樣急?”
“急?急什麼了?”歐競天揶揄的笑道,“你以爲男人都是靠下半身行走的麼?天色已晚,我不過是想讓你早些歇著罷了。”
慕清妍又羞又窘,臉漲得通紅。
不過這樣一來,倒是不再掙扎了。
兩人相依相偎躺在牀上,慕清妍的臉貼在歐競天胸口,靜靜聽著他強有力的心跳,只覺得心中一片安寧。
歐競天伸手挑了她一縷秀髮在指間繞來繞去,彷彿在梳理自己的情緒。
兩人便這樣在黑暗中沉默了將近一個時辰。
霜姿雪致在門外小心翼翼問道:“王爺,王妃,要不要預備晚膳?”
慕清妍當先坐起來,隨手挽起頭髮,含笑道:“我去親自下廚,你且等等。”又揚聲道:“霜姿,你去請崔先生來給王爺請脈,雪致陪我去廚房。”
歐競天靜靜躺著,沒動,只是含了一抹凝定的笑意。
慕清妍來到廚下,什麼也沒做,抱膝坐在矮凳上,把頭埋在膝上,默不作聲哭了起來。
雪致在一旁看著她的肩膀不停抖動,心裡也在一陣陣泛酸。王妃經了這麼多,受了多少苦,也從來沒有哭過,今日竟……實在是,王爺和王妃能團聚太不容易了!而王妃壓抑了這麼久若不哭出來,只怕要憋出病來!因此她也沒敢勸。
慕清妍大概哭了一刻鐘便擡起頭來,臉上乾乾淨淨沒有半點淚痕,若不是眼睛微微有些紅腫,根本看不出哭過。
雪致已經乖覺地命小丫鬟另取了一套衣服過來,服侍著慕清妍到套間換了衣服,兩個人一起張羅了晚飯,已經過了一個時辰。
慕清妍微微有些忐忑,推雪致:“你去看看崔先生走了不曾,若是沒走,便請他留下來一起用飯。”
雪致去了不多時回來,道:“崔先生早就走了,王爺正等得不耐煩,說王妃若再不回去他便要親自找來了。”
慕清妍用力揉了揉臉,露出一個笑容,這才命雪致端著托盤一起回了小客廳。
歐競天已經挑起了眉,臉色明顯不悅。
慕清妍笑著把飯菜一樣樣端上桌:“我的手藝自然和你沒法比,不過是些家常菜,王爺莫怪簡慢。”
歐競天繃不住一笑,拉她並肩坐下。
雪致斂眉悄悄退了出去。
“潤澤,”慕清妍給歐競天佈菜,認真地道,“這三個月究竟發生了什麼,包括之前你去了哪裡,都做了些什麼,我都不問,你也不用說,因爲已經不重要了。我但望,以後不管有什麼,你都不要瞞我,你該知道,我不是那等吃不得苦的女子,也不是那等不可以共患難的女子。”
歐競天正重點頭:“放心。我歐競天一諾千金,再不會改的。”
慕清妍這才滿意的一笑。
兩人安安靜靜吃完了飯,殘席撤下,換上茶來,慕清妍這才問:“段隨雲說慶都生變,到底是怎麼回事?”
歐競天不在意的一笑:“不要擔心,不過是他的一廂情願罷了。隨風坐鎮慶都,你以爲會出什麼事?以往,段隨雲有百翎閣的便利,的確事事先我們一步,但如今不同,我們已經有了岳父岳母的全力支持,自然反超段隨雲一籌。”
“哦,”慕清妍便不再深問,“一切都在掌握中便好。對了,你近來可有麗迪菲娜的消息?我來了南蒙這麼久還不曾見過她,又不好向赫連打聽。”
“她大約是回到摩訶沙漠去了,”歐競天微微搖頭,“麗迪菲娜是個飛蛾撲火的性子,即便撞了南牆也不會回頭的。她早已認定了赫連扶蘇,這輩子都不會改變心意的。但是摩訶近來動盪不安,他們族中生亂,手足相殘,內憂外患,她不得不回去一趟。說起來,這已是大半年前的事了。她帶走的,還有你的那匹麒麟獸。”
慕清妍鬆了一口氣,露出一個軟軟的笑容:“我還一直擔心著麒麟獸,沒想到是跟著麗迪菲娜去了摩訶。”
“你的平戎十二策我已經看過了,”歐競天皺眉道,“是誰教你的?”
慕清妍微微蹙眉:“這需要別人教麼?”
“我記得你一向不太看兵書的,”歐競天心中疑惑,“你除了醫書看得多些之外,便是山川地理志,連別的女子最愛的詩詞歌賦都不大動,怎會想起來看兵書?”
慕清妍神色一黯:“當日你出了事,我決定跟著赫連來南蒙,便開始在兵書戰策上用功,既然打算以幕僚身份輔助赫連,沒有一點真才實學怎麼行?你也知道我有點小聰明,能過目不忘,所以便囫圇吞棗大量閱讀兵書,然後一天的大部分時間除了練功便是歸納總結。而且,你之前的所有戰例我也整理了出來,一一仔細研究過……”
歐競天深深嘆了口氣,無聲的將慕清妍緊緊抱在懷中。
外面更鼓已經響了三次,慕清妍輕輕一推歐競天:“天色不早了,早些睡吧,你身上的傷也禁不起這樣熬夜。”
歐競天皺眉道:“急急忙忙趕來,弄得一身灰塵,總要洗一洗。你也被我弄髒了,一起洗!”
慕清妍臉上一熱,呸了一聲:“好沒正經!誰同你一起洗!”起身跑到對面的屋子裡,進了浴房自行洗浴。一邊洗著,眼圈忍不住又紅了。她知道,歐競天這樣說,是料定了她不會跟他一起洗,這樣一來,她便看不到他身上那些傷痕,看不到,便會少些心痛。
等她洗完絞乾頭髮,回去的時候,歐競天已經睡著了。屋子裡只點了一盞燈,燈影搖搖,歐競天已經換了一套素色寢衣,臉色越發顯得蒼白了,眉目間的疲憊被燭光映得更深了些。
她躡手躡腳走過去,替歐競天掩好被子,緊緊挨著他躺下。
還沒躺好,一隻修長有力的手臂已經伸了過來,不容拒絕地將她摟進懷中,那人熟悉的淡淡的乾淨的氣息撲面而來,狠狠攫住了她的呼吸,亂了她的心。
“妍兒……”
“嗯。”
“妍兒……”
“嗯?”
“妍兒……”
“怎麼了?”
“不怎麼,只想叫叫你。”歐競天閉著眼睛,淡淡答道。
“堂堂的一代戰神,也有這樣孩子氣的時候?”慕清妍揶揄道。
歐競天便將她摟得更緊了些:“我只是覺得,能這樣抱著你,真好。”
慕清妍向他懷裡縮了縮,打了個哈欠:“是啊,我已經快半年沒睡過一個好覺了,如今你可要好好補償我!”
歐競天一個翻身,單肘撐在慕清妍頰邊,另一隻手便落在了她的領口,低低的笑道:“睡之前,我們要不要做點什麼?”
慕清妍臉一紅,往下縮了縮,口齒不清地道:“怎的這樣急?”
歐競天又是一陣低笑,擡手一掌揮出,掌風過處,燭光一晃,滅了,他順勢倒下,安安靜靜擁著慕清妍,柔聲道:“好好睡吧,來日方長,我並不急在這一時。”
次日,天還沒有大亮,院子裡便響起一陣吵嚷聲,霜姿雪致刻意壓抑著聲音,微帶怒意:“我們已經說過了,王爺和王妃還沒起來,你們便這樣闖進來,到底什麼意思?”
一個尖利的聲音道:“昨日太子爺和你們主子分別後便不見了蹤影,我們總要來問一問!”
緊跟著便是一個倨傲的女子聲音,但也聽得出來,語氣中頗有焦急之意:“讓開!本郡主只和你們主子說話!”
慕清妍一驚,急忙坐起身來。
歐競天不滿地咕噥道:“一大早便擾人清夢!”
“分明是蕊仙郡主來了,”慕清妍已經穿好了外衣,“若不是爲了赫連,她是不會登我的門的。難道赫連真的出了事?”
“妍兒!”歐競天頗有些不耐煩,“你是他的朋友,可不是他的奶孃!”
慕清妍無奈的道:“我既答應了助他,便不會半途而廢!”
歐競天也慢吞吞起身,卻道:“依你便是。不過,讓童蕊仙多等一會兒也罷了,她這個性子該好好煞一煞,否則,日後不知會給赫連惹出什麼禍事來!”
慕清妍秀眉一挑:“聽你的口氣,你知道赫連去了哪裡?”
“猜也總能猜得到,”歐競天神秘一笑,又指了指自己的頭髮,“娘子,是否該替爲夫挽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