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五月中旬,時值初夏,姑孰城北的開闊地上青草如茵,織成了一張綠色的大毯,其上星星點點,隨處可見各色野花,紅黃**,倒也斑斕可愛。
可惜花無百日紅,不久之後數萬大軍自姑孰各處鎮所開來,雲集此處,不知踩倒了多少花花草草。
自桓溫出兵第三次北伐,後來又兵圍壽陽,再到大戰石橋,前前後後戰事持續了一年多,其間又有“倉皇北顧”的慘痛經歷,故而即便一個月休整下來,三軍的狀態並不見好。
也不是說休息的不夠,大約是這一個月過得與前面一年多相比太過懶散,各軍看著懶洋洋的,全然打不起精神來——陣形鬆散,腳步散漫,連那長矛都舉得高高低低。。。
桓溫看了一陣不快,郗超也自無奈搖頭。
便在這時,東頭霍然起了一股煙塵,大夥兒耳中聽的分明,有隆隆的馬蹄聲浩浩而來。遠遠的,驍騎軍大旗於空中飄揚起來,清晰可見。
片刻之後,三千驍騎軍將士縱馬飛馳到了近處,衆人眼中只見三千騎鮮衣怒馬,神采飛揚,說不得的威風。領頭的段隨右手一擡,三千騎如臂使指,倏然減速,再奔出數十步,盡數停了下來。這一下三千人馬動作整齊劃一,配合得妙到毫釐,當真是叫人驚歎!
晉軍裡頭何曾有過這等精彩的騎軍表現?數萬散漫的西府將士(桓溫開府荊州,相對東邊的建康朝廷,其府慣稱西府,其軍慣稱西府軍)面面相覷,心道這便是新成立的驍騎軍麼?不過月餘功夫,看著竟像前年碰到的那些燕國精騎一般剽悍嚴整,叫人生畏。這北來的鮮卑將軍真個手段不凡!
桓溫的眼睛霎那間亮了起來,到底還是有一支部隊表現精良,他心下頓時舒坦許多。郗超嘆了口氣,只怪西府軍不爭氣,竟然讓一支新軍博了眼球,更在桓公心中拔得頭籌。
大軍集畢,不待發令官說話,衆人耳畔突然傳來大司馬桓溫鏗鏘有力的聲音:“驍騎軍成軍不過一月,然今日觀之,其軍容整肅、士氣昂揚,大振我西府官軍之威嚴,可謂大善!軍中宜嘉獎之!”
場中頓時譁然,桓公竟然爲一支新軍開了金口,在數萬舊部面前全然不吝讚美與獎賞,這得是多大的榮耀?一時間佩服者有之,羨慕者有之,嫉恨者怕是更多。
至於驍騎軍自己,自然是容光煥發,得意非凡;特別是其中的晉人將士,差點沒樂出聲來。須知編入驍騎軍的近千晉人將士本來頗有些“棄兒”的感覺——他等給挑選出來,撥入以胡人爲主的驍騎軍,固然是因爲他等稍諳騎術,更多的原因還是他等在本軍之中多半屬於不受歡迎的刺頭之輩,否則也不可能近千將士裡頭,官職最高的居然只是皇甫勳這個隊主。
這時候他等高踞馬上,俯瞰蕓蕓衆人,享受著數萬人羨慕讚歎的眼光,這感覺真他媽的好!心頭不禁大叫:真不枉跑來這驍騎軍一遭,也不枉這一個月來的艱苦操練。
其後的閱兵之禮不過是按照章程一項項展開,並無特別之處。總算是受了驍騎軍的刺激,其他各部西府將卒士氣高了許多,重又抖擻精神昂首闊步起來,叫桓溫看的撫髯大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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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兵已畢,桓溫決定三日後兵發建康,以振其威。畢竟是入國都,總不能把幾萬西府將士都帶上,於是議定帶五千精兵隨行。
桓溫有心在建康立威,眼見驍騎軍雄壯,又是高頭大馬的騎軍,賣相極佳,便想將之帶上。郗超出言道:“驍騎軍新立,又多是胡人,明公三思!”
桓溫哈哈大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等末路來投,且大敗秦軍在前,焉能還有二心?段隨這小子當真有些本事,練兵得當,我不欲冷了他的心。何況景興你看,驍騎軍中用了皇甫勳爲幢主,又有四隊隊主爲晉人,顯見段隨此人是有分寸的。”
“郗超是怕驍騎軍中的胡人粗魯,若是到了建康,那些個清談之流因此又說道起來,只怕風評不好!”郗超繼續進言。
桓溫霸氣外露:“一羣酸士罷了,整日價清談誤國,理他等做甚?若無我桓溫強軍在外,這晉朝的山河早已破碎,他等便是想做那逍遙不羈的清流也不可得!哼!他日我若。。。”說到這裡桓溫頓了一頓,終究沒有直接說出口來,續道:“嘿嘿,定如庾徵西(東晉名將庾翼)所言,將此輩束之高閣耳!”
郗超想了一想,覺著桓溫所言也有道理,又想反正論嘴皮子也說不過那些清流,不如讓這幫子粗魯胡人出場,索性氣氣那些酸士也好,當下點頭稱是。
於是這事兒便這麼定了下來,桓溫與郗超率兩千西府鐵甲近衛與三千驍騎軍同赴建康。
消息傳到驍騎軍營,又是好一陣熱鬧,人人都有這麼一個感覺:入了驍騎軍,只要相互扶持,跟著段軍主好好幹,前途不可限量。不知不覺間,驍騎軍除了戰力高漲、士氣昂揚之外,更漸漸擰成了一股緊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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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八,五千強軍出姑孰,走得不緊不慢。沿途大展軍威,招搖過市,但見刀槍如林,旌旗飄揚,陣中遍飾彤幢霓旆,惹了不知多少眼球。
桓溫駐在姑孰,多年來建康城內那些個敵對之人一直有安排細作往來探查。這時候不少細作混雜在沿途百姓之中,叫西府大軍的軍威震懾之餘,忙不迭派遣快馬往建康報信,具言所見。大軍未到,建康城裡已然亂作了一團——哪一次桓溫入京不搞得雞飛狗跳,人心惶惶?
這些細作行動拙劣,有的著急起來,居然就在大軍不遠處跑馬。桓溫其實統統看在眼裡,卻只當未見,心中暗暗冷笑:土雞瓦狗之輩耳,何足掛齒?郗超知他心意,擡頭看他時,只見他從頭到腳都是睥睨之氣,不由得爲之折服。
驍騎軍軍主段隨這時候卻是滿腹心事,心情壓抑不住的激動:建康!真的是建康城在望了啊!一年多之前,便是在前方的建康城裡,或者說一千六百多年後的南京城裡,自己無意間神遊太虛,身卻往了這紅塵俗世,自此平地驚雷,多少坎坷往事。
慕容垂,段元妃,慕容令,段儀,慕容衝,慕容燕。。。一張張熟悉而又遙遠的臉龐晃過段隨的眼簾,最後定格的,正是那張自己永生難忘的絕美面孔——彷彿慕容燕正在那裡春山如笑、搖曳如花,一眨眼卻又變成了鄴城的火光與長安的寒風!段隨驀然間打起了冷顫,有痛徹心扉的感覺自心底升起,縱然夏日溫煦的暖風正勁,他依舊在那裡抖個不停。
一隻和婉如玉的柔荑酥手按上了段隨的額頭,晴兒有些惶急的聲音響起:“郎君,可是昨夜受了涼?怎生髮起抖來?”
桓溫對騎軍上了心,有心籠絡段隨,想著到了建康段隨便能得到官位,若是順便在建康京都之地爲段隨置一處宅子,豈不顯得自己這個主公既有心又大方?恰好晴兒害怕孤處姑孰,央求段隨帶她同去建康,段隨這廝到底現代人思維,實在憐惜嬌妻,不得已只好跑去央求桓溫。結果桓溫並不在意,反而哈哈大笑,說破例一次也無妨,正好讓晴兒到建康城裡尋個滿意的所在,還省的別人跑腿,一席話倒是收穫了段隨不少忠心。故而此次晴兒也在軍中,只是換上了騎軍的戰袍,求個低調。
段隨一驚,從恍惚中回過神來,眼前現出晴兒眉頭緊蹙的俏臉,滿臉都是焦急的模樣。段隨心中頓時軟了七分,柔聲道:“晴兒莫慌,我沒事。”
“那如何抖的厲害?”
段隨攝了攝心神,周身舒緩了下來,不再發抖。他看了晴兒一眼,見她眉頭終於舒展開來,但眼睛中依然滿是關切之色,於是沉吟道:“大約是昨夜做了個怪夢,睡得不好罷。”
晴兒來了興致:“什麼怪夢?郎君定要說與我聽。”
初夏裡的江南草長鶯飛,道邊縱橫的河流倒映著遠處的青山,氤氳的水氣撲面而來,段隨深深吸了一口那充滿泥土芬芳的空氣,目光遙遙飄向建康城的方向。
下一刻,風中傳來他低沉悠遠的嗓音,仿如夢幻:“我夢到自己前世曾到過建康城,那時我穿著薄薄春衫,瀟灑輕狂。北湖泛舟,蔣山登高;對酒白鷺洲,當歌石頭城。我夢到秦淮月影,長幹竹馬;我夢到自己轉過身來,一眼就看到了我的晴兒和燕兒。”
晴兒沒到過建康,也不知這些地名,可段隨的夢聽來那般迷幻,引人流連,不覺已經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