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隨歸心似箭,跑到謝安與老王那裡簡單打了個招呼,隨即邁開大步匆匆離去,不久便走到了大司馬門外。
這會兒他心情好了許多,碰到走在散朝路上的其他大臣武將,也一一打起了招呼。說起來此刻的段隨算是“罪臣”一名,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不但謝安與王彪之這兩位大佬依然還站在他身後,連太后對他似乎也頗爲關切,這小子的前程多半沒什麼大礙罷。有鑑於此,大夥兒對他也多是客客氣氣地回禮,至少也會停下步子來笑臉相向,有相熟的更是上來勾肩搭背,大嘆段隨這次降級實在是受委屈了。
自然也有例外——譬如那幾個御史,便正眼也不肯瞧段隨一下,趾高氣昂的過去了。這也實屬正常,可有的人鬼鬼祟祟、藏頭遮臉,顯然是在刻意躲避段隨的目光,那就大有蹊蹺了!就好像大司馬門邊上那位,才踏出一隻腳來,一眼看到段隨,頓時如老鼠看到了貓,蹭地一下縮了回去,隱去身形不見。。。
可巧段隨正轉過頭來與一位相熟的官員寒暄,這一下看個正著,登時疑竇大起。其實段隨也沒看清楚那廝的頭臉,不過想了想,覺著還是應該湊過去瞅一眼,且看看這位到底是何方神聖,搞得這般神秘兮兮的。
於是段隨三步並作兩步,再次跨到了大司馬門內,擡眼看去。。。
“周公!是你!”段隨瞪大了眼睛,原來這位躲躲藏藏的神秘人物竟然是長久未見的周仲孫!
“是我是我!嘿嘿,從石啊,墊江一別,匆匆已是數月了呵。哎呦,你瞧來黑了些,也瘦了。。。”老周給逮個正著,眼見避無可避,只好乾笑著說起客套話來。
段隨心中全是疑問,皺了皺眉頭,說道:“周公你不是說,此次回到江東,是要回老家歸隱的嗎?如何又在建康宮裡出現?”周仲孫當初可是因爲丟失益州這樣的“大罪”而被罷了官的,如今不過大半年功夫,居然又出現在建康宮裡,看架勢多半也參加了方纔的朝會,說起來實在是奇怪。
老周在那裡支支吾吾,左岔右岔,亂打馬虎眼,總之就是不肯正面回答段隨的問題,弄得段隨有些不高興起來,禁不住大聲喝道:“周公!當初在益州乃至南中之時,我兩個也是同生共死過來的,如何卻在這裡敷衍於我?怎麼著,你當我段隨是個傻子不成?你若是不想明言,那也無妨,難道我便不能找人問個清楚麼?”
周仲孫情知瞞不過去,漲紅了臉,吞吞吐吐之下,總算是把事情說清楚了。
原來這廝七月初便早早回到了建康,那時候蜀中形勢可謂“一片大好”,竺、桓攻取墊江的消息也由快馬送到了建康。看起來,晉國收復益州似乎是指日可望,朝野上下爲之一片歡騰。而老周作爲“四路並進”之策的發起者,果然如他當初所預計的那樣,一下子成了建康城裡的紅人,頗是風光。大夥兒也真是“好記性”,渾忘了益州就是在他老周手裡丟失的,反而對他讚譽有加。
話說回來,建康城裡的達貴們選擇性遺忘了老周的罪責,反而對他大肆讚譽,最大的原因說穿了,不過就是這魏晉朝的風氣罷了。魏晉南北朝之時最重出身,平頭百姓乃至庶族小地主們,即便才高八斗、抑或是武勇過人、甚至德行兼備,統統都沒用,至多當個小官小吏便了不得了。而世家大族中人,上與皇族分享朝政大權,下有數不盡的莊園良田、私兵奴婢,經年累月下來,姻血勾連、官官相護,那是真正形成了水潑不進的鐵桶江山。
世家子弟們只要有志於此,無論才德幾何,幾乎人人都能封官受爵,犯了罪也算不得什麼大事,總有機會起復,老周這次便是典型的例子。他出身汝南周氏,自漢時起便一脈相承,五六百年來代代人才輩出,真正是了不得的高門大族(譬如三國周瑜便是其族中的傑出代表)。永嘉南渡時周仲孫這一支遷來江東,其後累世都有公卿、貴侯,故舊亦是遍佈朝野。
老周本就是個能來事的,回來後將自己“主持四路並進大計”之事吹得是神乎其技,牛逼大發了;其族人、故舊趁機爲之搖旗吶喊,大造聲勢。。。於是乎,朝廷一旨詔命頒下,起復周仲孫爲光祿勳。
其後晉軍在樑益爭戰中失利而回,今日朝會上更是對幾位將領有所懲戒,可始作俑者老周卻給有意無意的“漏掉”了,繼續安心當他的光祿勳。不得不說,世家這塊金字招牌在當世就是好用。
老周心裡有鬼,看到段隨自然是惴惴不安,企圖躲閃了事,不料欲蓋彌彰,還是叫段隨給揪了出來。一席話說完,老周滿臉尷尬,愣愣站在那裡,且看段隨如何反應。
段隨目瞪口呆——他來到當世已久,也不是不知道世家大族的能力,只是這一次樑益爭戰,他驍騎軍浴血死戰,折損高達四成,連第四幢幢主張威也爲了兄弟們能夠逃生而血灑墊江城外。結果呢?不但無功、反而有過,自己與阿渾降級不算,差點連軍中建制都給人端了,簡直對不起死去的弟兄們。反觀當初攛掇自己反攻蜀中的老周,這廝居然活得好好的,甚至在建康混得風生水起,這卻讓段隨情何以堪?
段隨惡狠狠地看著周仲孫,厲聲道:“姓周的,你老實說,當初你是不是早就料到張育與巴獠人不能成事,所以才早早逃回建康?”
周仲孫先是不說話,臉上陰晴不定。半晌,他終於點了點頭,答道:“不錯。”
段隨勃然變色,吼叫道:“混蛋!那你還攛掇我反攻蜀中?說什麼四路並進的鬼話,其實都是爲了你自己能夠回來建康抖威風。你早就這麼謀算了,是也不是?周仲孫!若非你信誓旦旦說此計必成,我驍騎軍五千弟兄早已溯沅水回了江陵,如何會有那麼多弟兄戰死蜀中?”
說到這裡,張威那張年輕而堅毅的臉孔霍然浮現眼前,段隨腦門一熱,無名火涌了上來,呼地探出雙手,死死掐住了老周的喉嚨!
段隨怒火中燒,雙手上的力氣越來越大,老周喉頭咯咯作響,老臉由紅變白,眼睛裡也泛出血絲來,眼看就要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