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隨心懷忐忑,攜著晴兒上了謝道韞的門。事實證明,他的擔心根本就是多餘的。
這次輪到謝道韞先開口。
“你來了?”
“是,我來了。”
“你早該來了!”
“我早該來了!”
果然謝道韞與晴兒都不是一般女子,幾句似是而非的古龍流對話一講完,彷彿事先說好了似的,她兩個便各自向前一步,親熱萬分地互執了雙手。
段隨的眼睛與嘴巴皆睜得老大,眼前兩女笑意盈盈的樣子,叫人怎麼也不能相信,她兩個不久前還曾玩命般賭氣爭鬥。
女人心,海底針啊!
就在當天,之前曾經短暫出現過的奇景重現武原,‘大慈大悲謝小娘’與‘菩薩心腸段夫人’攜手而出,共行善舉!
。。。。。。
段隨再也不曾想到,晴兒與謝道韞倒是和好了,自己的麻煩卻並未減少。不過話說回來,此事須怪不得別人,只能說這廝自己欠抽。
話說段小色狼也是個不安分的主,他自以爲事情圓滿解決了,便偷偷摸摸去找謝大才女,想著能“一敘舊情”。不料謝道韞對他依然是不理不睬,一副冰美人的樣子更是弄得這廝心裡癢癢的。
第二天,不死心的段小色狼又摸上了人家的門,還特意準備了一些佳句妙辭打算獻寶。正當他嬉皮笑臉、自我感覺良好的時候,門簾掀開,一臉不豫的晴兒自裡間走了出來。
段隨目瞪口呆之餘,鬧了個面紅耳赤,恨不能立刻尋個地縫鑽了進去。好在晴兒不是悍婦流,並未當場發作,反而裝作是來找謝道韞商量事情,略略說了幾句便離開了,既給段隨保留了顏面,其警告的意味也達到了。
眼見自己的“奸計”得逞,這時候一直冷若冰霜的謝道韞突然咯咯笑了起來,霎那間豔若桃李。而此刻的段小色狼卻再無心情欣賞美色,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倉惶逃竄而去。
是夜,段隨第一次被晴兒趕下牀,睡在了廂房。第二日開始,更是留宿軍中。
。。。。。。
春日來到,這是播種的時節,家園雖毀,地裡的種子還在,百姓們可不敢誤了農時。粥鋪雖好,難道還能指望一輩子不成?於是開春以後災民們陸續還鄉,粥鋪前漸漸變得冷清。
粥鋪之前,謝道韞與晴兒互望了一眼,都覺著有些意興闌珊——這一場轟轟烈烈的大善舉終究也要告一段落了,回想起之前辛苦而充實的日日夜夜,兩女不免有些失落。
再過得幾日,粥鋪終告關張。這時候謝玄早已離開武原奔忙去了,段隨那個沒良心的小賊又躲在軍中不肯現身,謝道韞沒了留在武原的理由,只得收拾行李,打算動身。晴兒備了馬車送她出城,兩女感情日深,惜惜聊了一路。
出得城外,眼前的一幕著實讓兩女嚇了一跳。不知是誰走漏了消息,城外竟然聚集了好大一堆人,高舉著“大慈大悲謝小娘”與“菩薩心腸段夫人”兩面錦旗,在此相候。
大夥兒齊聲高喊:“請謝小娘留步!”
謝道韞一呆,正要說話時,人羣中突然閃出一個高大魁梧的人影來,朝著兩女大步流星而來。謝道韞定睛看時,來人赫然正是段隨!
謝道韞嘴角微揚,說道:“怎麼?來送我?”
段隨笑了起來:“非也,非也!”
謝道韞一愣:“嗯?”
段隨朗聲道:“謝小娘功德無量,今日卻不辭而別。武原百姓特來相勸,請謝小娘再盤桓些日子,也好讓武原百姓一盡地主之誼!”話音剛落,身後一堆人齊聲應和:“請謝小娘留在武原,我等也好報恩!”
這幫人叫喊起來整齊劃一,中氣十足,且個個年輕力壯,哪裡像吃不飽的災民?謝道韞仔細掃過,頓時發現了不少熟悉的身影——劉裕、張威、皇甫勳等晉人將領盡在其中。謝道韞心中瞭然:原來這些都是臭石頭帳下的兵士,假扮了百姓在此。
這人!又來了!看著面前這些假百姓浮誇的演技,謝道韞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再看段隨時,這人雙目炯炯正盯著自己看,一臉期盼的表情。心中有股暖流涌過,謝道韞沒來由的一喜,差點就要開口答應下來。霍然想起晴兒還在身邊,謝道韞頓時一驚,禁不住偷眼望去,卻見晴兒抿了嘴正在那裡偷笑。
好啊!你夫妻兩個合起夥來戲弄於我!哼!我謝道韞可不是好欺負的!
謝道韞眼珠子一轉,也不答話,信步超著那堆假百姓走去。段隨愕然:令姜這又是要唱哪一齣?趕忙大步跟上。
只見謝道韞左晃晃,右轉轉,突然從人羣中拉出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家來。段隨頓時變了臉色:這又是哪裡來的老人家?
原來驍騎軍將士們在此假扮百姓,聲勢弄得大了些,又打出了那兩面醒目的錦旗,偶有不明真相的百姓經過看到,想起兩女的功德,竟也主動參與進來,驍騎軍將士自然不加阻攔。這老人家便是其中一位,只因他鬚髮皆白,老態龍鍾,當即被謝道韞認了出來。
謝道韞笑容可掬:“敢問這位老丈,武原百姓可是真心挽留小女子?”
段隨心中一緊,只怕那老人家胡言亂言,便瞪大了眼睛在後邊連打手勢。不料那老人家毫不理睬,慢條斯理地說道:“其實我也只是路過。。。”謝道韞頓時失笑。
段隨心中一涼,暗道:完了完了!
卻聽那老人家繼續道:“不過小娘子這問題麼。。。不是老漢我胡說,若非上蒼開眼,賜予武原兩位女郎,真不知有多少人家捱不過今冬!小娘子大慈大悲,於我等有活命之恩,我等豈能不真心挽留?”說到這裡,老人家老淚縱橫,一屈膝竟然就要拜倒。
謝道韞慌忙將那老人家扶起。瞧他情真意切的模樣,謝道韞也自感動,眼眶含晶,唏噓道:“老丈謬讚了!小女子當不起啊!”
虛驚一場!邊上的段隨登時樂了,上前扶住那老人家,故作關心道:“老人家!聽說春耕正當忙時,您不在家中待著,卻來城中何事?”
“誒!一言難盡吶!”老人家搖搖頭道。
“儘管說來!這武原城就沒有我段隨辦不了的事!”心情大好的段隨張口來了個大包大攬,臉上還露出一副牛皮哄哄的神色,叫邊上的謝道韞與晴兒好一頓白眼。
老人家娓娓道來。原來去歲兵災來襲,百姓們紛紛逃離家園,田地便再無人前去打理。今春開墾時候,廢了一冬的土地硬如堅鐵,根本無從下手。以往有耕牛犁田倒是無妨,今年麻煩卻大了,差不多家家的耕牛都在去歲或爲秦軍擄掠,或被當場砍殺取肉,十不存一。百姓們沒有耕牛,只得眼睜睜看著時間空耗。不獨他家,如今武原一帶,百姓們個個叫苦,眼看農時就要被耽擱卻無法可想。這老漢乃是鄉中有名望的鄉老,今日特意進城找縣中相商,卻被告知縣中亦是無能無力。
老人家講完,方纔還大言不慚的段隨立時傻了眼,卻到哪裡去弄耕牛?耕牛又不是糧食,只要有錢就能從別的地方買來。耕牛在當世屬於極爲緊缺之物,縣中確實是無力籌集,便是士紳富戶家裡有,卻也要趕自家的農時,這當口再也不可能外借。
若是隻搞個一頭兩頭牛送給這老漢,原也不是什麼難事。可明擺著許多武原百姓都遭了殃,自己難道就坐視不管麼?那邊廂謝道韞與晴兒的目光齊刷刷掃了過來,單等這位吹破了牛皮的主說話。
段隨冷汗直流,卻左右也想不出個法子來。眼看那老漢面上的表情從期盼漸漸變成了失望,謝道韞忍不住了,一步跨到段隨面前,輕聲道:“臭石頭!你老實說,到底是武原百姓還是你想留我?”
段隨一愣,繼而支支吾吾道:“你自己也聽到了,武原百姓定然是想留你的。至於我,我,我麼。。。”瞥了晴兒一眼,見她表情自然並無不快,當下一咬牙,大聲道:“我也想你。。。留在武原!”
謝道韞展顏一笑,啓了朱脣:“若是你能想法子幫武原百姓解了這春耕之困,我便再盤桓些日子,如何?”
這時候晴兒突然上前,一把抓住了謝道韞的手,點頭道:“郎君!姊姊話都擱在這裡了,晴兒也是這個意思。別的地兒我不管,這武原治下,你總得尋思個主意出來!尋思不出來,那也不用回家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