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不單單是四人組,慕容衝本人也有些摸不著頭腦。
慕容衝並不知半島之上乃是河陽公主在場,本打算上前與此間主人商量一下,借半島一隅供自己賞景,不料對方的手下相當蠻橫,攔住了就是不讓進。
雖說慕容衝極得苻堅榮寵,但到底身份尷尬,又處在風口浪尖之中,故而平日裡行事並不算張狂。眼見那些衛士們面相不善,他嘀咕了兩聲,心中也自打起了退堂鼓。便在這時,此間主人突然發話,邀他進島,倒是讓他大出意外,心想:莫非是哪位舊識在此?然而目光所及之處,哪裡有什麼熟面孔?只有一位面容陌生的美貌佳人遙遙相望。
這是誰人?慕容衝滿心疑竇,想了想,又覺著光天化日之下也沒什麼好擔憂的,於是信步往苻錦那兒走去。他的侍從們倒也識趣,站在外圈並未跟了進去。
慕容沖走到近前的時候,苻錦已然迴轉帳中,此時正被一羣宗室女簇擁在正當中,笑盈盈地盯著他看。
慕容衝一掃眼前形勢,先吃了一驚——這帳中竟然是清一色的娘子軍!再一看帳外那名方纔高聲叫喊的侍從,嘴角上乾乾淨淨尋不出哪怕一根髭鬚來,喉結卻頗爲明顯。慕容衝自小便在宮中大內長大,豈能看不出他是個宦人?這麼說來,她們都是宮裡頭出來的?
瞧這些女子一個個衣著華貴,氣質不凡,定然不是尋常宮人。。。莫非,莫非她們竟是宗室女眷,跑來渭水遊春的?一念至此,慕容衝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心中生起一絲悔意:好好的幹嗎來趟這灘渾水?須知慕容衝並無官職在身,說白了就是苻堅的男寵而已,若是叫人看到他與苻秦宗室女們廝混一處,這算是怎麼回事?
當下慕容衝微微一欠身,面上含笑,拱手道:“不意打擾了諸位女郎的遊興,小子大是不該,恕罪恕罪!就此告辭,就此告辭!”
“明明是我邀你過來,你何罪之有?”苻錦撲哧笑了出來,當真是千嬌百媚,可惜看在慕容衝的眼裡,卻是波瀾不驚。這也怪不得他,誰讓他打小身邊便是慕容燕、可足渾晴這等世所罕有的美女圍繞,長大後又淪爲孌童、不近女色呢?
此刻的慕容衝只求脫身,趕忙順了竿子往下爬:“多謝女郎海涵,小子告退!”
苻錦沒想到慕容衝這般“決絕”,柳眉一豎,佯怒道:“怎麼?連名姓都不肯留下便要離開?你這人未免太是失禮!”
慕容衝一怔,躊躇了半晌,沉聲道:“對不住,確實是小子的不對。小子複姓慕容,單名一個衝字。”
話音剛落,人羣中就有人說道:“果然便是阿房宮裡的衝哥兒呢!”
此言一出,慕容衝心中陡地一緊:這些女子竟然識得自己!遮莫真是些宗室女眷?哼!既然如此,卻叫我過來做甚?莫不是要藉機羞辱於我?
慕容衝幼時極盡榮華,性子本就高傲,國破身辱後更是變得偏激。在他想來,自己與苻堅搞在一起,這些宗室女焉能高興?多半是想出言譏諷自己!
嘿嘿,別人怕你等,我慕容衝可不怕!想到這裡,方纔還文質彬彬、笑容可掬的鳳凰兒一下子站直了身體,收起笑容,冷聲道:“慕容衝還有要事纏身,就此告辭!”這話說得極是夾生,語氣又冷,帳中女子們都是一滯,誰也應不上話來,場中氣氛變得相當尷尬。
便在這時,一陣輕風自河面吹來,蕩起了慕容衝的髮帶與寬袍,飄飄如仙;陽光自側面照在他瘦削的白皙臉孔上,使得他兩邊面龐看來明暗不定,神秘莫測。。。不得不說,面帶笑容、恭恭敬敬的慕容衝固然不差,可真正能讓他展示出自己絕世風姿的,卻還是他那與生俱來的孤傲氣質。
這一刻的慕容衝彷彿變回了昔年君臨天下的鳳皇,其傲然的神態、冷峻的表情,乃至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意味,無一不令人驚豔,一衆女子們眼睛發飄,心想世間怎麼會有這等迷人的男子?
一片沉默之中,慕容衝轉身欲走,忽然間衣襟一緊,低頭看時,卻是一個小小女娃扯住了自己的衣帶。慕容衝一愣,就聽那小女娃童聲童氣地說道:“小英不給哥哥走!錦姊姊沒騙小英,哥哥長得比剛纔那幾個人好看太多啦!哥哥留下來,陪錦姊姊還有小英玩!”
正所謂童言無忌,這話一出來,頓時把滿場搞了個“雞飛狗跳”!慕容衝張口結舌,愣在那裡不知何爲;河陽公主苻錦滿面羞紅,低了眼不敢看慕容衝;衆女再也忍耐不住,一起笑了出來,隨即七嘴八舌說起話來。
有人說話聲音大了些:“小英可沒胡說八道噢!衝哥兒俊得嚇死人,我若是年輕個十歲八歲,現下就跑去央求天王,定要招了衝哥兒做我家夫婿!”說話的女子年歲已然不小,看著是個**的模樣,望向慕容衝的目光熱切無比,那神情恨不能把慕容衝一口吞了。
“哈哈哈哈!”衆女笑得東倒西歪,苻錦的頭垂得越發低了。
慕容衝愕然:這麼肆無忌憚的話也敢當衆說出來?這也太。。。在他想來,這些女子既然識得自己,定然曉得自己乃是苻堅的男寵,照理說應當露出鄙夷之色,或者避之不及纔是,如何竟至於此?這下子他算是邁不動步子了,傻在那裡,繼續保持著“高冷之態”。
原來慕容衝不認識苻錦,苻錦卻認得他;其實不光苻錦,這一帳的女眷裡頭,除了那女娃小英,其他人或多或少都見過、或者聽說過他。
那時候慕容衝還未搬離長安,驟然間從天生貴胄跌落成亡國孌童,這等變化絕非一個小小男孩能夠承受,於是整日價悶在宮裡鬱郁如死。絕世的容顏、悽慘的命運、加上那一副終日“自怨自艾”的神情,慕容衝簡直就是少女乃至師奶們的神級殺手。偶有宮人、宗室女碰見,頓時驚爲天人,一傳十、十傳百,很快便傳遍了皇宮。苻堅爲人寬厚,宮中規矩不大,於是不時有大膽的宗室女相約前去偷看於他。莫名其妙間,慕容衝在苻秦王室的女眷圈裡,竟已是“豔名遠播”!
當世男風盛行,便是講究衣冠禮教的晉國,也把豢養男寵當成是風雅之事,而孌童長大以後,成家立業的比比皆是,時人並不以爲恥,更何況胡人天生豁達,不拘禮法?慕容衝被迫淪爲孌童又全是命運使然,因此這些女眷不但少有鄙視他的,反倒平白對他生出幾分哀憐之心。待真正見到了他的絕世容顏,這些女眷更是愛心爆棚,情難自禁,不曉得多少懷春少女心思萌動,將他豎作了夢中人,恨不能夜夜摟他入懷。
當然,說到底做孌童終究不是什麼光榮的事兒,至少慕容衝自己便對此極爲敏感、甚至糾結萬分,倒不是因爲朝中忠直之士對他口誅筆伐,抑或鄉野間對他多有嘲諷,那些統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過不了自己心中那一關。他是誰?他是上天入地、八荒六合,獨一無二的鳳皇啊!怎能甘受這等奇恥大辱?於是他恨天、恨地、恨哥哥慕容暐,更恨死了那對他千好萬好的大秦天王苻堅!
這世間衆多男寵費盡心機討好自家主人的時候,慕容衝對待苻堅卻總是若即若離,不冷不熱,因爲他的心裡燃燒著騰騰烈火:終有一日,我慕容衝會興復大燕,手刃苻堅!他深信自己就是不死的神鳥,終將涅槃重生,這也是支撐他努力活下去的最大動力。然而,在那熊熊大火未曾沖天而起之前,即便是世間最最驕傲的鳳皇,也只能隱忍,也只能屈辱的茍活。
曾經有一度,慕容衝覺得好難再支撐下去,行將崩潰。幸好,王猛、那位一手覆亡了大燕的王猛從鄴城回到了長安,在他的“忠言直諫”之下,慕容衝“被迫”離開長安來到了阿房宮,自此與苻堅見面少了許多。心火中孤寂燃燒的鳳皇終於感受到些許自由,恢復了幾分生氣。
徐徐飄散的灰燼中,他輕輕地、緩緩地撲展開自己漸漸長硬的雙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