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裡,王謝的拖字訣使得那叫一個淋漓盡致。
桓溫的第一封奏表直接讓他等扔進了堆成三尺高的閒雜奏表裡,第二封也是擱置良久,直到郗超親自帶著第三封奏表跑來建康,大夥兒這才裝出誠惶誠恐的模樣,開始受理。就這麼一來二去,已是一個多月過去。
謝安回信給桓溫,言稱加九錫之禮乃是世之重禮,定要辦得一絲不茍。別的不說,單就加九錫的詔命就必須寫的盡善盡美,可惜朝中人才匱乏,竟然無人能做出這樣一篇詔命來。桓溫收到回信差點給氣得吐血:建康城裡別的可能不多,文人大家卻是一抓一大把。王謝這幫孫子,爲了阻止自己居然連這等蹩腳理由都編上了!
身體實在不好,犯不著爲了此事較勁,於是桓溫下令,在西府之中推舉人才前去建康起草詔命,西府記室袁宏就這麼給拎了出來。
袁宏,字彥伯,小字虎,時稱袁虎,乃是晉國有數的大文士,其詩賦誄表無不膾炙人口,被稱爲“一時文宗”,桓溫也是看中了他的文采,特意徵辟其到西府供職。由袁宏來寫詔命,就文采方面而言,百分百是沒有問題的,然而問題是此人身在西府,心卻在建康——袁宏屬於那種恃才傲物之人,本來就看不大上桓溫這等武人,加上心屬晉室,不滿桓溫專橫謀篡,竟然在著文甚至平時的談論中,多次冒犯過桓溫。桓溫到底是梟雄輩,心想不過一介酸儒罷了,何必較真?倒也不曾用心對付過他,然而終究對其不復重用。由是袁宏心中對桓溫的怨氣愈增。
大約桓溫久病纏身之後腦子已經不夠用,又或者他給王謝擠兌急了,憋著勁非要弄出篇文辭翩然的加九錫詔書,頭一昏竟爾把這個重任交到了與自己並不對付的袁宏手裡,郗超勸他幾次他都不聽。結果袁宏跑到建康,沒兩天便與本就相識的謝安混得那叫一個哥兩好。但凡謝安邀他喝酒談樂,袁宏一概來者不拒;輪到寫詔書的時候,他就變得磨磨蹭蹭,總是推說文思枯澀,難以落筆。
郗超急了,親自出馬監督袁宏的工作,袁宏無奈之下只好一蹴而就。郗超搶過來一看,果然是文采斐然,挑不出一點毛病,當下要袁宏送去給把握朝政的尚書左僕射王彪之定奪。
老狐貍王彪之看完,嘆道:“彥伯果然絕頂大才!好文,好文啊!只是這等文章麼。。。嘿嘿,我瞧還是不要流傳於世的好!”袁宏會意,藉口王彪之指示要拿草稿給掌握內廷的侍中謝安修改,顛顛又跑到謝安那邊去了。謝安二話不說,提起筆就在草稿上一通塗塗改改,不是這裡不滿意就是嫌那裡粗糙,總之就是不過關。袁宏自然不會爭辯,“老老實實”回家修改去也。幾天之後,好不容易寫出第二稿,一刻功夫又給謝安斃了,於是回去再改。來來回回之間,時光已然走到了寧康元年的七月初。
在此期間,王謝等人可沒閒著,與江州桓衝的溝通一直不曾中斷。桓衝心中極爲矛盾,既想忠於皇室,又不願桓氏一族的利益受損,於是猶猶豫豫,遲遲沒有作出任何答覆。謝安看透了他的心思,也怕遲則生變,當下與王彪之、王坦之等人商定,又暗中取得了崇德太后的首肯(新君年幼,這等大事根本作不了主),然後主動向桓衝攤牌:只要桓衝願意扶保晉室,桓溫去世之後他等即表奏桓衝爲中軍將軍、都督揚豫江三州諸軍事、皆揚豫二州刺史,假節,內鎮姑孰;另外加桓豁爲徵西將軍,都督荊、楊、雍、交、廣五州諸軍事。
這個條件幾乎把桓溫的權力原封不動交到了桓衝手裡,而且大大擴充了桓豁與桓衝這兩位桓家大佬的勢力範圍。如此一來,桓氏依舊握有荊、江等州乃至西府(姑孰)的軍政大權,亦可遙控京畿。謝安的意思很明顯:桓溫死後,桓氏仍然會維持其手中的半壁晉國江山,朝廷與其他世家絕無對桓氏一族秋後算賬的想法!
桓衝看完謝安這封開誠佈公的信件,長嘆道:“安石公說的好,‘荊(指桓氏勢力)揚(指皇室勢力)相衡,則天下平’!我本有心匡扶晉室,如今朝廷誠懇至斯,我還有什麼不滿意的?自當與大夥兒齊心協力,忠於朝廷,共抗強秦!”主意打定,當下回信給謝安表明心跡,繼而自率五千部衆北上,差不多也在七月初到達了建康。
。。。。。。
再回過頭來看段隨這邊。
段隨與謝玄、劉牢之見面之後不久,新任吳興太守朱序便向建康發了求援奏表。王謝依計行事,很快就下達了讓驍騎軍前往吳興平賊的詔令。段隨與部下早已準備妥當,一俟詔令抵達武原,五千騎兵毫無遲疑,滾滾南下。
大軍進入吳興,朱序早在郡治烏程的城門口等候,眼見驍騎軍到來,大笑著上前相迎。段隨只見來人濃眉大眼,氣勢不凡,一捧髭鬚修剪得整整齊齊,心知是晉國名將朱序到了,不敢怠慢,趕忙跳下馬上前見禮。
“段將軍聲名赫赫,所部驍騎軍更是無往不勝,想不到竟是這般年輕一個人!我老朱癡長這麼多年歲,卻連郡中賊寇都應付不了,還要請段將軍率部來援,真是慚愧,慚愧啊!哈哈哈哈!”朱序先開了口,語氣相當客氣,沒想到他還是個自來熟。
段隨偷偷翻了個白眼,心道:裝!繼續裝!臉上卻全是受寵若驚的表情,拱手道:“朱將軍這般說話可真是折煞段隨了!段隨不過僥倖贏了幾場小仗,在朱將軍跟前,這點微末之功實在是不值一哂!”
“年紀輕輕卻居功不傲,爲人謙遜有禮。從石老弟,你了不得啊!”
“次倫兄纔是真正的了不得!興寧三年(公元365年)次倫兄以一己之力克覆成都,平定司馬勳之亂;太和元年(公元369年)林渚一戰敗盡前燕洛州之軍,更叫對手輸得心服口服。說心裡話,小弟我對兄長仰慕久矣!”
兩個互相吹捧的裝逼犯大約真是看對了眼,幾句話下來已是稱兄道弟,瞧來好生親熱。再說下去,兩人越聊越是投緣,開懷大笑之中,居然不約而同伸出手,牽在一處晃盪著往城門走去了。
這畫面實在太美,後面的費連阿渾看到,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