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溫年紀大了,不免有些多疑,再加上段隨種種形跡頗爲可疑,這一次桓溫召他前來,的確是存了甄別段隨忠心與否的意思。好在段隨第一步棋走得不賴,早早趕來姑孰,且只帶了一名隨從,一入姑孰城更是急急跑來進見桓溫,一臉恭謹地候在桓溫住所的廳外。
廳中有四人正在聊天,卻是桓溫與幾個兄弟在那裡議事,聽說段隨只帶了一個跟班匆匆趕來,桓溫先自笑了起來:“這小子。。。嘿嘿,在我面前還算恭謹。”神色輕鬆,想必天氣暖和之下,他腿疾也有了好轉。
邊上一個面如冠玉的清瘦男子頷首道:“此子屢立戰功,我在柴桑(今江西九江,時爲江州治所)也聽說他的大名。兄長得此良將,實乃我大晉之福哉!”
他話音剛落,桓溫身後一個面色黑黝的方臉男子便大聲叫了起來:“買德郎!你這話我可不愛聽。這段隨不過是個末路來投的胡夷罷了,如何便成了我大晉之福?”
清瘦男子皺眉道:“四哥何出此言?”
方臉男子冷笑連連:“不過你說得倒也不差。嘿嘿,他段隨是大晉之福,卻不知是不是我桓氏之福!”
清瘦男子頓時變了臉色:“你胡說八道個什麼?我懶得理你!”
方臉男子不依不饒:“哼!這段隨全然不把世子放在眼裡,屢次犯上,我真不知有這樣的屬下算是哪門子的福氣!”
兩人愈吵愈烈,桓溫卻只在一邊冷眼旁觀,居然一言不發。這時候廳中另一人看著不是事,一步跨了上來,叫道:“你兩個給我閉嘴!萬事自有兄長做主,幾時輪到你兩個說三道四?”此人臉形方正,面色紅潤,看著就是副厚道面相。
他這麼一發話,吵架的兩人頓時安靜了下來,各自退了一步,雖然不再說話,猶自氣鼓鼓地互不相望。
原來廳中四人皆是桓氏兄弟。桓溫一門五個弟兄,除了老二桓雲早死,其他四人盡皆在此。清瘦男子正是老麼桓衝桓幼子,小名買德郎,方臉男子乃是老四桓秘桓穆子,而呵斥他兩個的則是老三桓豁桓郎子。
桓溫四個兄弟裡頭,老大老三老五都是掌兵大員,一方刺史,只有老四桓秘不過是個區區的散騎常侍。
桓秘打小便有些恃才僻傲,與其他兄弟處得不算和睦,反倒與侄子桓熙來往不斷,也因此順帶著恨上了段隨。桓溫嫌桓秘眼高手低,故意壓制於他,不肯放予大權,桓秘由是常懷不平之心。他與桓衝關係尤其不好,幾乎勢成水火。原因無他,桓溫桓豁是兄長也就罷了,桓衝一介小弟,如今卻位在桓秘之上,豈不讓他萬分難堪?故而桓秘一尋到機會便要攻訐桓衝一番,樂此不疲,從來不曾意外。桓衝脾性溫和,可老是遭他出言相欺,便是木頭人也要發火。到後來他兩個一見面便要爭吵,弄得桓豁這老好人大是頭痛,不得不板起臉來做回惡人。
廳中突然沉默下來,桓氏兄弟一起看向老大桓溫。桓溫臉色不變,過了半晌終於開了口:“一個個號稱國之柱石,卻如那稚童一般爭吵不休,成什麼體統?”
桓溫端的是不怒自威,幾句話說得中氣十足,震得幾人耳中嗡嗡作響。桓秘漲紅了臉孔欲言又止,桓衝垂了頭只是哼氣,便是桓豁這和事佬也微微變了臉色。
桓溫掃了幾個弟弟一眼,沉聲道:“既然你幾個都議論開了。。。也罷,便讓段隨這小子在外面候著,你幾個也不用藏著掖著了,有什麼話敞開了說,我倒是不妨一聽。”
“兄長之命我等自無不從!”桓秘一聽來了勁,上前說道:“段隨這廝末路來投,當日全靠兄長收留。如今卻對世子毫無敬意,這等人真正是狼性十足,沒半點忠心可言,豈能重用之?不若早日翦除之,免得日後成了禍害!”
桓衝正色道:“誰說段隨沒半點忠心?歷數石橋、桃山、京口之役。。。哪一仗他不是身先士卒,血染沙場?這樣的忠勇之士不得重用,反要翦除,你倒是與我說說,該當重用誰人?”
桓秘冷笑道:“我早已說過,此人對晉室算得上忠誠,可對我桓氏呢?”
此言相當誅心,桓衝重重哼了一聲道:“前番驅趕建康駐軍,抓捕殷庾亂黨之時,段隨也是出了大力的;後來他駐守丹陽郡城時候,可沒讓建康城出了一絲亂子;月前庾武京口之亂,還是他雷霆一擊這才競了功,並沒放過庾家武家一個活口;還有熙兒在京口闖下的大禍,若不是段隨及時制止,只怕我桓氏全族都難逃其咎,從此怕不要寸步難行!這樣的人,你說對我桓氏忠誠與否?”
其實桓衝這番話說得相當辛苦,他心中本就大爲不滿桓溫誅殺朝臣以及世家子弟的舉動,換作平日他多半以晉國忠臣自居,縱然不會得罪桓溫,也決計不肯站在桓溫的立場談論這些篡權的行爲。只是今日事有湊巧,一來他受了謝安的囑託,二來與桓秘槓上了,這時候不得不挑些桓溫愛聽的說辭,可勁地爲段隨開脫。
不過這番話自他嘴裡說出,效果倒是相當不錯。桓溫不禁“嗯”了一聲,挑了挑眉毛,看來有些意動。
桓秘看到,不由得大急起來,張口道:“可段隨也太過目中無人!兄長以下,世子乃是我桓氏最重之人。。。”
話音未落,桓溫先插了嘴:“休要再提桓熙!這混帳東西自個不爭氣,闖出這麼大的禍事,還有什麼面目做我桓氏的世子!”臉上一派慍色,顯然怒氣不小。不消說,在他心中,桓熙的地位已是一落千丈。
這句話一說出來,可把桓秘嚇個不輕:糟糕!兄長該不是生了易儲之心罷?回頭我得趕緊找到熙兒說道此事,萬一兄長真有此心,也好早做些準備!心裡頭這麼想著,他嘴上可沒停下:“我聽說段隨違抗軍令,私自帶走要犯。所謂軍紀如山,這一條又該如何懲罰?”
桓衝哈哈大笑起來,說道:“我倒是聽說,段隨正是帶了那叫作武遵的要犯,這才得以上了海寇的大船,由是一舉摧毀了叛軍船隊。所謂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爭,君命有所不受,此兵法之變策也!難不成四哥連這也沒聽說過?”
桓衝所言乃是孫子兵法裡頭的變篇,他這是在譏笑桓秘不懂兵法。不料桓秘聞言並不生氣,反而冷笑起來:“買德郎說得不錯,段隨帶了那武遵上了賊船,滅了叛軍船隊,倒是大功一件。可你知不知道,他居然拼了性命孤身上船,那又是爲了哪般?”
桓衝一愣,頓時明白自己上了桓秘的套了。
桓秘得勢不饒人,大聲道:“買德郎不在建康,不曉得此間緣由倒也不稀奇。且讓我說與你聽,段隨如此拼命,卻是因爲謝家那赫赫有名的詠絮女陷在了賊船之上!”
桓衝咬牙道:“那又如何?”
桓秘冷笑道:“烏衣巷裡的王家謝家正是我桓氏的大對頭,尤其是那虛頭巴腦的謝安石,最爲可恨!買德郎還不知道罷,坊間早有傳聞,段隨已與謝家裹在了一處。此番詠絮女有難,段隨爲了巴結謝安,焉能不拼命?” щшш ?ttkan ?¢O
桓衝雙眼緊緊盯住桓秘,額頭上有冷汗涔涔流出。桓秘這番話語正是桓溫心中的大忌,叫他如何不急?只是急切間尋不到話來反駁桓秘。
桓秘見桓衝無言以對,頓時得意洋洋起來,在那裡好一陣搖頭晃腦,正要再說些風涼話時,卻見桓衝嘴角一揚,笑容復又回到了臉上。
只聽得桓衝輕笑道:“四哥,我倒是覺著段隨與謝安石並無瓜葛,此事全是段隨這小子衝動所爲!”
“好好好,你倒是仔細講來,他兩個如何沒有瓜葛?”桓秘陰測測說道。
桓衝朗聲道:“正是因爲段隨拼了性命,我纔敢斷言他兩個沒有瓜葛!試想段隨孤身犯險,稍有差池便是小命不保。而謝安石行事,素來是謀定而後動,倘若他真個有心招攬段隨,以段隨今日的地位與實力,謝安石如何捨得爲了區區一個小輩而斷送了段隨的性命?沒了段隨,哪個幫他掌握驍騎軍?孰輕孰重,謝安石還能分不清楚?”
桓秘臉上頓時變得青一陣白一陣。桓衝說的沒錯,他們這些世家子弟無不以宗族利益爲重,可不會計較小得小失。謝安這等人物,若是想成大事,絕對不會爲了謝道韞而捨棄段隨與驍騎軍這麼大一個砝碼。當日段隨是受了王凝之的刺激,心中又隱隱對謝道韞有意,這才跳將出來,非要親自前去換人。倘若謝安在場,還真個不會同意讓段隨出馬,多半會另派一人前去。可若是換了其他任一人前去,那今日段隨就再也洗不乾淨其嫌疑了。
桓衝抖了抖衣衫,一臉輕鬆地說道:“依我所見,倒是坊間另一則傳聞更可信些。段隨這小子初來建康,何曾見識過詠絮女這般既貌美又多才的女子?多半是情難自拔,這才衝動行事。都說胡人多情,此言不虛啊!”
桓秘牙齒咬的嘎嘎作響,還待說話,那邊廂桓溫霍然立了起來,開口道:“此議到此爲止,我心中有數了。我有些乏了,你們先出去罷。”張口召來一名侍從,吩咐道:“我不見段隨了,讓他自回驛館罷。來日衆將齊集,我自會見他。”
此言一出,桓氏兄弟幾個哪裡還不曉得桓溫的意思?自然是採納了桓衝的說法,對段隨不再懷疑,將他與其餘西府將領一視同仁了。
桓衝臉含笑意拜辭而出;桓秘則鐵青著臉拂袖而去;桓豁聳了聳肩,一臉的雲淡風輕,踱著逍遙步不緊不慢跟在了最後。
整場下來,桓衝與桓秘辯了個天昏地暗,最後則是由桓溫一錘定音,就只桓豁一個,居然一言未發。此人一向性子寡淡,主見不多,對他來說,倘若桓溫要篡國,那他便跟著篡國;倘若桓溫要做個大忠臣,他便一樣做個大忠臣。。。這麼一個老好人,自然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再也懶得去攪合兩個弟弟之間的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