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國內亂雖定,可引起的風波卻並未就此平息。
經此一亂,苻堅可算是對國族宗親們失望透頂,變得益發信任鮮卑人、羌人等外族。關中不斷遷入鮮卑人、羌人、涼國遺民。。。其間更有不少被授以要職,惹得氐族國人非議不斷,時不時找到苻堅發牢騷。
苻堅聽得耳朵生疼,又想如今自己治下國土廣大,不如效仿周朝分封諸侯,打發這些國人分鎮四方,既可鞏固氐秦統治,又能落個清靜。於是下令:“遷關中之三原、九嵕、武都、汧、雍等諸郡十五萬戶氐人散居全國方鎮,如古諸侯。”
此令一下,休說慕容垂等鮮卑人舉雙手贊成,便是一向“忠心耿耿”的姚萇等羌人也跳出來大聲附議。氐人宗親們則如喪考妣——苻堅親往灞上送別他等時候,諸氐皆悲號哀慟,痛哭失聲。秘書侍郎趙整撫琴而歌:“阿得脂(氐羌土語,意爲‘誰之過’),阿得脂,博勞舅父是仇綏,尾長翼短不能飛。遠徙種人留鮮卑,一旦緩急當語誰!”
苻堅焉能聽不出趙整歌中之意?笑了笑,只是不發一言,目送諸氐遠去。
除開已然去了鄴城的長樂公苻丕,苻堅又封其子平原公苻暉爲都督豫、洛、荊、南兗、東豫、揚六州諸軍事、鎮東大將軍、豫州牧,鎮守洛陽;另一子鉅鹿公苻睿爲雍州刺史,鎮守蒲阪。顯然此時的苻堅,除開自己親生的兒子們,已是不大信任其他宗室了。
消息傳到盱眙,這次也不用慕容垂來信,段隨聽聞後搖頭晃腦說道:“苻堅真當自己聖明無匹,天下歸心了麼?居然遠徙族人至於四方,卻留異族屯居關中,豈非取死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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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天氣既熱且悶,隨意走動便是一身的汗水,可盱眙城北君川河畔卻有數千人馬頂著大日頭奔馳往來,喊聲震天。
正是大晉屯騎二軍在此操練,人人揮汗如雨,喘氣如牛。諸將官也是一臉的納悶:向來性子閒散的段大都督不知爲何突然轉了性,近來日日到營,每次皆繃了臉催促大夥兒多加操練,不得怠慢。從早到晚時時不歇,便是這等虐死人的天候也不喊停,弄得大夥兒叫苦不迭。
他等怎知段隨心中業障又起,滿腦子都是那似乎觸手可得,卻尚飄渺無蹤的淝水之戰?這害死人的心魔一起,段隨便不敢短了一日在練兵之上,只怕那大戰陡起,自己手中這軍馬卻不堪大用,以至無法打勝那場決定天下命運,或者說,決定他段隨終生幸福的秦晉決戰。
兵士們苦不堪言,卻也無人出聲抱怨。一則段大都督聲望頗高,除開練兵嚴苛,其他方面倒是對部下極爲體恤,肉米餉帛,無一不足;二則全軍之中就屬段大都督本人練得最狠,常常星斗滿天還點了燈火射箭跑馬、舞槊揮刀,如此一來,誰人還敢口出怨言?
日子就這般一天天過去,眨眼到了年底,繼而冬去春來又是一年。秦晉兩國間竟是相安無事,那條亙長善變、多少年來總是血火交織的邊境線,平靜得叫人恍惚。
段隨每日夢中那金戈鐵馬、蕩氣迴腸的大決戰猶自杳無蹤跡,盱眙城裡這六千騎兵卻在日夜不歇的淬火苦練中,紮紮實實鍛成了一支鐵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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氐秦建元十七年(晉國太元六年)二月,在長安養病將近一年的重臣楊安病歿府中。苻堅大慟,親往弔唁之餘,以其子楊定襲爵博平縣侯,並論功(平滅苻洛)升楊定爲領軍將軍。
楊定奏請扶靈送歸楊氏仇池故地,苻堅準之。於是一行浩浩蕩蕩出長安西去,楊定之妻、河陽公主苻錦自然也在其中。此刻的她,臉色陰鬱,偶爾說話亦是冷若冰霜,顯見得心情不佳。
楊定扶靈在前,無暇顧及苻錦;隨嫁而來的心腹侍女彌兒,此時大約辦事去了,並不在近前;至於家中下人,素知這位高貴的女主人喜怒無常,更是不敢上前搭話。於是苻錦一個人悶聲不響倚坐馬車之中,眉目間的憂愁不快寫得一清二楚,倒叫一衆家人納悶不已:郎主(指楊安)在時,平日裡也沒見這位公主新婦對她阿翁噓寒問暖過,如何此時卻這般愁苦?
苻錦的滿腔不悅自然與楊安無關,而是每年這春風盪漾之時,本該是鳳皇哥哥潛來長安,兩人私相幽會的大好日子。是夢也好,是幻也罷,總之一年三百六十個日日夜夜,唯有這幾日纔會讓苻錦覺著又“活”了回來。
可是,今年這大好的春光裡,自己卻要遠赴那隴南山間,眼睜睜與鳳皇哥哥擦身而過,再苦候一年麼?
煩透了!苻錦這般想著,眉頭蹙得越發緊了。這時忽而有人在她眼前晃動,似乎要上前說話,苻錦便露出極不耐煩的神色,頭也不擡,叱道:“起開!我頭疼得緊,休要來煩我!”
來人頓在了當場,緊接著“哇”的一聲,有個稚嫩的童聲哭將起來,叫得老高。原來眼前是個四五歲的男孩叫人抱在懷裡,這時突然吃苻錦一聲叱喝,大約是給嚇到了,放聲大哭起來。
苻錦慌了手腳,急道:“哎呀!瑤兒莫哭!怪阿母不好,驚著你了。”說著支起身來,伸出手看著是要接那男孩上馬車。
抱著孩子的應該是家中的女僕奶孃之流,這時戰戰兢兢將孩子送入苻錦手中,說了聲:“公主恕罪!公主恕罪!瑤公子吵著鬧著非要見阿母,小人。。。”話音未落,早被苻錦冷冽的目光掃過,嚇得面色煞白退了下去,再也不敢多話。
苻錦將那孩子摟在懷中,動作輕柔,嘴裡盡是甜言蜜語,顯見極是喜愛這男孩。原來這孩子正是楊定與苻錦之子,單名一個瑤字。
男孩哭聲漸止。。。這時楊定聽到動靜折返過來,開口問道:“何事?”
苻錦沒好氣道:“還不是路途顛簸,累著瑤兒了?此去仇池千里之遙,山高路險,就不該帶他同來!”語氣大是冰冷。
楊定一滯:成親多年,自己對妻子百般呵護,妻子對自己卻總是一張冷臉,這皇家的公主呵。。。吶吶道:“瑤兒是我楊家嫡長孫,怎能不去?”
苻錦不理會他,自顧自道:“這一路風大沙大,瑤兒的臉蛋都叫吹黑了。。。”伸手在楊瑤粉嘟嘟的白臉上揉搓,一臉疼惜狀。
楊定跺了跺腳,嘆口氣,轉過身大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