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進事情已經(jīng)進入了司法程序,這個程序在權力面前是那么的脆弱,朱敬倫只要隨便動一動,司法就將毫無尊嚴,但它又那么的重要,如果權力摧毀了他,最后權力本身也將變得沒有尊嚴,人類歷史上無數(shù)的慘劇都證明了這個道理,沒有保護好司法的權力,也將沒有什么保護權力本身。
當一群高官顯要似乎踐踏司法尊嚴的時候,也就是這些高官顯要快要倒臺的時候,因為他們破壞了最基本的秩序,而那個秩序本身對他們是最有利的,只可惜很多人看不到這一點,他們只圖一時的快活,然后肆意踐踏那些秩序,最后在無序之中,他們才發(fā)現(xiàn)他們手里的權力原來更脆弱,甚至他們自己都將不會得到有尊嚴的審判。
所以朱敬倫甚至是不敢去破壞他,他知道司法程序破壞起來容易,但要重新建立起來,將非常的困難。哪怕他很不愿意侯進被司法無情的毀滅,他也不得不接受司法無情的一面。
侯進的事情很容易定罪,但是張千山這邊就很麻煩了。
因為到目前為止,他們都沒有暴露出反意,他們也可能從一開始就沒有反意,至少侯進沒有,可侯進還是配合張千山行動了,他們非法罷免了許多不肯合作的官員,這是亂政,甚至已經(jīng)可以以謀反定罪了。
不管是大明律還是繼承了大明律的大清律,對于謀反的定罪都差不多,株連九族!
也就是說張千山謀反了,他女兒也有罪,他女婿也有罪,張柔和朱敬倫本身就有罪,這就是皇權制度和株連制度的悖論。
所以張千山不適合以某犯罪論處,沒有一個法官愿意這樣審判他,司法程序最后還是要走的,朱敬倫相信,最后無論找哪些鄉(xiāng)紳來做陪審員,他們都不會給張千山定謀反罪。
一想到張千山竟然可能會被無罪釋放,朱敬倫心里就有些不痛快,因為明面上都是侯進在動手,但朱敬倫敢斷定,主使者肯定是張千山,侯進只是被人當?shù)妒沽恕?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說動侯進跟你一起謀反的?我的岳父大人!”
在法官審理他之前,朱敬倫找張千山談了談。
“謀反?哎呀,皇上你可冤枉我了!我和侯大人可都是公忠體國的忠臣啊,一聽皇上你被謀刺了,我二人徹夜難眠,急忙趕回廣州主持大局,就是怕有意外,怕那些有二心的臣子在此時壞了皇上你的江山啊!”
張千山果然繼續(xù)打出大義的旗幟。
朱敬倫搖頭笑道:“岳父大人,你當真以為我不敢殺你?讓我想想,出了這么大的事,歷朝歷代的皇帝恐怕都會立立威吧。不過殺岳父這種事不多啊。哦,我想起來了,聽說太平天國的西王蕭朝貴干過一件大事,好像他父母因為違反軍規(guī),在一起過夜,為了整肅軍紀,他把父母殺了。”
太平天國是一朵奇葩,蕭朝貴本姓蔣,過繼給蕭玉勝為子,故改姓蕭。他殺的其實是他的養(yǎng)父母,可是這養(yǎng)父母是自幼把他養(yǎng)大的,換做一般人肯定下不去手。但太平軍這些人,當真是狠人,不怪他們能夠成氣候。
但蕭朝貴這種行為,肯定得不到正統(tǒng)思想的支持,他殺養(yǎng)父母確實整肅了軍紀,但是文人士大夫也不敢跟這種人合作了。在禮法制度之下,既然認了養(yǎng)父母,那在禮法上,就是親生父母,殺養(yǎng)父母如同弒父母,是大逆不道的重罪。可是如果是一個正統(tǒng)的文人遇到這種事會怎么辦呢?
起事之初,立下規(guī)矩,親人第一個先犯了,該怎么懲罰?其實歷史上有許多例子,如果是子侄這種身份,哪怕是親兒子,殺了立威的有,但唯獨沒有殺父母立威的,所謂有事弟子服其勞,哪怕是師徒關系,師傅犯了錯徒弟都得給扛著。別說親自殺父母了,即便是別人要追究,兒子也得替父母抗。
可惜蕭朝貴可能沒讀過書,或者跟養(yǎng)父母關系不好,在或者是根本就沒人性。關系不好的可能性不高,如果真的關系不好,養(yǎng)父母也不會跟著他造反,他也不會造反還帶著養(yǎng)父母,那就只能說為了大業(yè),蕭朝貴是豁出去了,導致人性也顧不上。
其實最佳的處理辦法,是曹操當年用過的以發(fā)代首,曹操的戰(zhàn)馬踐踏了青苗,按照律法當斬,于是他要執(zhí)法官為自己定罪,被執(zhí)法官拒絕。曹操要舉刀自殺,被眾人勸住。最后他用劍割斷自己的頭發(fā)說:“那么,我就割掉頭發(fā)代替我的頭吧。”
蕭朝貴完全可以引用這個典故,替養(yǎng)父母抵罪,最后他以西王的身份當眾被打上一頓,其實也能起到整肅軍紀的作用,犯不著親手殺死養(yǎng)父母。
所以說讀書少真的很要命。
朱敬倫引出這個典故,就是為了震懾張千山,蕭朝貴能殺父母,他殺岳父能算什么。
張千山這才有些慌亂,野心勃勃之輩,向來不把別人的命當回事,但是卻很珍惜自己的生命。
“皇上饒命!”
“饒不是不能饒,那你就說說是如何哄騙侯進這個蠢貨的吧。”
張千山想了想,他覺得自己大概不會有被審判的機會,死活都是朱敬倫一念之間的事,還不如老實交代呢。
他嘆道:“皇上說的沒錯,侯進就是一個蠢貨。野心大,本事小,再沒有比這種人更蠢的東西了。”
本事小的人如果野心太大,往往就是一群沒有自知之明的人,說他們蠢,一點都不冤枉他們。
在朱敬倫的逼視下,張千山一五一十的將自己的計劃都說了出來。
他當時也在廣西,利用自己外戚的身份,在蔣益澧撤走之后,第一個進駐了桂林,將這座大城據(jù)為己有,侯進當時主持廣西戰(zhàn)事,也沒有跟張千山翻臉,默認了張千山的行為,之后張千山又送上大禮,倆人之間不但沒有爆發(fā)沖突,反而關系漸漸密切起來。
等到了朱敬倫遇刺消息傳到廣東之后,他們在廣西很快也聽說了,這時候張千山偽造了他女兒的信件,里面說朱敬倫已經(jīng)被殺,讓她父親自己保重。拿著這封信,張千山說動了侯進,告訴侯進他女兒已經(jīng)懷孕,如果侯進能保朱敬倫的兒子,他的外孫登基,他愿意將天下兵馬大權交給侯進。
侯進大概當時產(chǎn)生了當曹操的野心,因此琢磨了一下就同意了,恐怕已經(jīng)在幻想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故事了,誰知道這時候朱敬倫竟然回來了。
朱敬倫分析,侯進肯定是沒想過要造反的,至少是沒想過要造朱敬倫的反,他很清楚造朱敬倫的反那等于找死,可如果朱敬倫死了,他造一下朱敬倫兒子的反那倒是無所謂。
問題就在于,他相信了張千山說,朱敬倫死了,而張柔懷孕的事情。
侯進顯然是被張千山坑了一把,但是張千山反而可能沒事,這讓朱敬倫心中很窩火。
但窩火也不能干涉,一個國家的法治文化能夠建立,是一個長期的努力結果,最開始,法律的傳統(tǒng)還沒有形成,也就沒有力量的時候,權力階層是十分容易破壞他的,這時候需要權力階層的自我約束,否則法治文化的形成,就會遙遙無期,真等老百姓自覺自愿的起來維持法治的時候,朱敬倫相信五十年內沒這個可能。
所以他即便再窩火他都不能干涉。
事實上跟張千山密會之后,他就不過問了,連聽都不想聽。
還有這時候一堆事情等這自己去做,可以分分心。
龍元喜他們已經(jīng)帶人弄出了一整套禮儀制度,在中國的禮文化中,禮字從來不是簡單的鞠躬作揖之類的表面工作,禮其實還包括一整套制度,比如國家政府組成的三省六部九卿,九品中正制等等,都屬于禮的范疇,儒家很清楚,這種國家的大制度,就是從小小的家庭,從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為基礎建立起來的,小到人跟人之間如何溝通,大到國與國之間的外交關系,這都歸禮來管轄。
這就是為什么咸豐對洋人不肯跪拜他那么在意,他們的觀念中,這是破壞禮制,而禮制則是國家制度的根基。
正因為這么重要,所以龍元喜他們才弄了一年多才制定出各種禮儀,最首要的就是登基大典,嚴格按照儒家禮制來制定,朱元璋那時候怎么登基的,朱敬倫這里半分都不能少。
朱敬倫已經(jīng)詳細看過這套大禮儀了,其中有他贊許的地方,但還有更多不能理解的地方,就是西方人評價的,虛禮太多,繁雜而無用。可該有的東西,很多都沒有。
最緊迫的是,竟然連國旗、國歌這些基本的東西都沒有,起碼在朱敬倫看來這是很基本的,因為你要跟洋人打交道,你不可能連國旗都沒有,哪怕沒國歌,國旗也必須有,但中國從來就沒有形成過國家級別的旗幟文化。
龍旗那是皇家的旗幟,清政府后來的黃龍旗,是把皇族的旗幟當作了國旗,后來中國政府宣傳中國人是龍的傳人,可事實上龍向來都只是皇族的代表,普通人敢這么說,那就是找死了。
朱敬倫可沒什么龍旗,他打過的旗不多,最簡單的是一個“朱”字大旗,但這顯然不能用作國旗,但國旗這件事已經(jīng)不能拖了,因為馬上就要去接收阿拉斯加,接收過程中很重要的一個象征就是俄國人降下他們的旗幟,然后大明升起自己的旗幟,總不能俄國人把旗子降下來,然后大明沒有旗子掛上去吧?
但該選什么旗幟呢?由于沒有這種文化,古代禮制中也沒給國旗定過規(guī)矩,龍元喜他們是沒有相關經(jīng)驗的。
朱敬倫倒是想到仇英版清明上河圖中的船舶,倒是有旗子掛出來,那是明朝的時候,而且是老百姓自發(fā)的懸掛旗幟。
但那個旗子是太陽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