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
回去的車廂里面,依然是三人,不同的是如今坐在葉席與果梨對面的,不再是那中年管事,而是身著青綢直襟長袍、神色有點無奈的黃老。
“我與那陳指揮使喝茶敘舊,正想著該尋個什么由頭提及此事,這邊就派人傳話過來,我這才知你們已經(jīng)進(jìn)了府邸……”
“沒辦法啊黃老,人家都尋到醫(yī)館去了,馬車就直接停在學(xué)院外,不來都不行。”
頷輕嘆,“早有所聞那夫人性子強勢,行事不讓須眉,甚而使得那陳指揮使都隱有懼內(nèi)名聲在外流傳……恩,治療得怎么樣?看方才出門時她直接送至門外馬車旁的熱切模樣,莫不是成功了?”
這樣的猜測是有依據(jù)的,這個時代的尋常女子一般來說是很少出門的,更不用說現(xiàn)于人前與外在打交道了,尤其是在嫁人之后。如此再想想那大夫人的強勢作風(fēng),若是治療失敗的話,休說歡送,讓葉席幾人安全走出門去,就是看在黃老與指揮使交情的面子上了。
葉席想了想,沒有正面回答:“黃老你知道的,這種病癥一時半會是看不出治療效果來的,還是再等等吧,等上月余再說。”
黃老了然笑道:“那便就是治療成功了。”
稍頓,大約是想及自己鉆研醫(yī)道大半生,到頭來卻不如一記印術(shù),搖頭嘆道,“印術(shù)的力量果真神秘玄奧,有莫測造化之功,能凡人之所不能,無怪乎千百年來修印師一直高高在上。”
“呵呵,黃老這話說的未免有失公道了。”葉席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對方,“我們現(xiàn)在不就是平起平坐嗎?”
“呃,哈哈,確是如此,是老夫失言了。”黃老大笑,隨即視線掃到一旁默然靜坐的小姑娘,嘴巴微鼓,情緒很差的樣子,不由微怔,“果梨?”
心中想著自家孫女可能是初次見識這等場面,受到了驚嚇,正待出言安慰,卻不想果梨?zhèn)阮^瞥了眼一旁葉席,嘟囔抱怨,“治好了又怎么樣?人家都把酬金奉上了,某人卻還在那假意推辭。這下好了,白跑一趟!”
葉席有些頭疼的揉揉眉心,無奈道:“我不是說了嘛,現(xiàn)在還不是收錢的時候,若是最后失敗了呢?再把錢還回去?”
“你都說她會心想事成了,又怎會失敗?”
“萬一呢?萬一!”
“沒有萬一,我只知道我們少了一萬!”
……
好吧,這事確實是有的,在見到葉席施印時的種種異狀,接著服下那杯水后大約又在體內(nèi)感受到了某些奇異感覺,那大夫人在送葉席他們出門離開時,很是爽快的就要奉上約定酬金。
很闊綽,一千金,也就是一萬兩白銀。
幾箱金燦燦的物事擺在眼前,不說小財迷果梨,葉席自己看了都心動,但他最后還是推辭了。
因為無法懷甲不似尋常病癥,不可能做到以往出手時那種立竿見影的效果,畢竟九老仙都印就算是再牛,也不可能憑空造出個孩子出來,讓人喜當(dāng)?shù)K詾楸kU起見,葉席還是決定等到塵埃落定時再收不遲。
但是很顯然他這謹(jǐn)慎習(xí)慣,小姑娘很是不敢茍同。這大約也是南城區(qū)民眾的慣性思維,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這才是江湖規(guī)矩。什么指揮使府邸的聲譽保證,她們是不認(rèn)的。因為事后耍賴不認(rèn)賬的事情她們見的多了,所以講究的就是個落袋為安。
這是價值觀的差異,講不通。好在有黃老在一旁鎮(zhèn)壓,小財迷也不可能直接咬人。葉席只當(dāng)是察覺不到那束注視的怨念目光,裝作四處看風(fēng)景……
車輪滾滾,馬車很快駛出北城區(qū)區(qū)域。就在這時,葉席抬手敲了敲了車門,示意車夫靠邊停車。
隨即轉(zhuǎn)過頭來,對著疑惑的黃老解釋道,“事情已經(jīng)暫時解決,下午還有半天課要上,我就不與你們一道回醫(yī)館了。”
聽到是涉及學(xué)院課程的事情,黃老當(dāng)即點頭:“好,對了,你午飯還未吃吧?”
“沒事,我隨便找個路邊攤就能解決,那我先下去了。”
“等等。”怨念未散的果梨皺眉打量了下葉席,稍頓,生硬道,“你沒事吧?”
黃老是后來的所以不清楚,但果梨可是將葉席先前施印后的脫力慘狀完全瞧在眼里的。
咦,還知道關(guān)心人,這熊孩子還是有那么點可愛的嘛……葉席聞言愣了愣,隨即方才回以燦爛微笑:“放心,正常行動無礙。”
其實之前葉席之所以會那么慘,一是因為九老仙都印確實消耗巨大,二還是葉席自身的緣故,第一次施此印訣,他有點力過猛了……現(xiàn)在歇這么久,正常行走自無問題。當(dāng)然再想施印是不可能的,除了那抹留作種子的幽藍(lán)先天真氣,他丹田內(nèi)是空空如也。
見到黃老又露疑惑神情,懶得再行解釋的葉席干脆揮手鉆出車廂,跳下馬車。
待那馬車重新啟動駛離后,葉席站在這陌生街道路邊,左右看了看,畢竟是靠著北城區(qū),這里算是繁華,尤其是街道兩旁的各式商鋪,鱗次櫛比,就是行人少了點,多的是來回穿梭不停的馬車,不時停靠下來,走入商鋪,買完東西后又匆匆上車離去。
唔,這里的營生節(jié)奏有點快啊,想來青樓在這里是開不了的,就算開了也不會有人自曝其短前來光顧……轉(zhuǎn)著這樣的惡趣味念頭,葉席向前走了一段,穿過街道,找到了個在路邊巷口賣餅的流動小攤。
這等上不了臺面的小營生,能有自信在這地段擺攤自然是有所依仗的,事實上也正是如此,攤主是對中年夫婦,算是夫妻店,面餅味道應(yīng)該相當(dāng)不錯,生意顯得很好的樣子,不時就能看到馬車在邊上停下,扔來幾許碎銀,婦人負(fù)責(zé)做餅裝袋,男人則快步遞送上去,并還以找零碎錢,有的車主收了,有的車主則當(dāng)做小費沒收,若是后者,男子便喜滋滋的將零錢重新揣入腰袋,輕快走回。
如葉席這般走過來還不打包的客人,顯然是不多的,因此在買完后葉席只能選擇蹲在一旁吃餅,那男子見了從攤后搬來一張原本放置面粉袋的小桌,并遞來一把小凳,服務(wù)很是周到。葉席見狀自是連聲道謝,沒想要找回來的零錢。但那男子打量了下葉席的普通穿著,還是擺手笑著將零錢推了回來,并順勢遞來一碗免費茶水。
不經(jīng)意的善意最是動人,茶水是最為廉價的那種,應(yīng)是他們自己用來解乏的,但葉席喝來卻分為有滋有味,連帶著嘴里本就口感極佳的面餅,也變得愈加香甜。
街道上來去車輛依舊匆匆奔馳,帶起塵土,隨即又被下一輛馬車帶的更遠(yuǎn)。周遭商鋪大門四敞,等待著其中某一輛的忽然減停靠,然后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完成一筆交易,目送離開,繼續(xù)等待,一如葉席身旁那手腳不停的攤主夫婦,效率,忙碌,且充實。
整條街道上,似乎唯有葉席這里最是清閑,一面餅一杯茶,埋頭吃喝,不緊不慢。
直至,一道身影出現(xiàn)在小桌前,來者罩著披風(fēng),帶著面紗,顯得頗為神秘的樣子。唯有從衣襟處稍露出來的嫩白細(xì)頸,以及面紗上的如水雙眸,方才能大致推斷出來者應(yīng)是名女子,年輕女子。
“客人是來買餅的嗎?”攤主男子主動詢問。
面紗女子定定看著眼前一直吃喝、不曾抬頭的葉席,頓了頓,正要擺手拒絕,卻聽,“嘗嘗吧,味道很好的,我可以請你。”葉席頭也不抬說道,“雖然不知道你是尋了什么由頭出來的,但這時候你應(yīng)該還未吃過午飯吧。”
面紗女子聞言如水雙眸頓時一凝,好似兩支銳利箭枝,直直扎向葉席,然而后者卻恍若未覺般依舊在埋頭吃餅,見狀,女子遲疑了下,對著望過來的攤主男子點頭道,“兩塊餅,謝謝。”
“好嘞。”
攤主男子的手腳很快,不過片刻功夫,就將盛放著兩塊散著撲鼻香氣的面餅小瓷碟端來,與葉席的待遇一樣,還有一個馬扎小凳、一碗免費茶水。
收攏披風(fēng)下擺,面紗女子以一種受過良好教養(yǎng)的姿勢,與葉席隔著一方小桌相對而坐,并沒有動身前的面餅茶水,而是靜靜看著后者吃喝直至半響后咽下最后一塊面餅,再灌了口茶水,“啊,舒坦……店家,再來兩塊餅,另外三塊裝袋帶走。”
話落葉席轉(zhuǎn)過頭來,也不去看那面紗女子,抖手從袖中丟出個小瓷瓶:“我不想惹麻煩,更不想麻煩惹我。但既然是生意人,還想要收人錢財,就自然得幫人做事。這個小瓶你拿回去,里面裝的東西你之前也見過,摻在湯里茶里隨便你,給他服下就行。以你的身份,這應(yīng)該不難辦到吧?”
面紗女子沒有看那瓷瓶,更沒有伸手,冷然道:“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
“這就沒意思了啊。”葉席皺眉,“我覺得你是個聰明人,所以才選擇了眼下這個辦法來解決問題。而且我之前留了張紙條給你,你若不出現(xiàn)在這便罷了,但你不敢賭最終出現(xiàn)在了這里,那還有必要裝作聽不懂的樣子嗎?”
面紗女子聞言默然,眼簾微垂掩住里面閃爍不定的目光,似在掙扎猶豫、又似有些慌亂,半響后方才略帶沙啞道:“你是什么時候現(xiàn)的?”
“這問題也沒必要問的,你把瓷瓶拿走,我當(dāng)你從未來過,這樣不好嗎?”看著面紗下依舊固執(zhí)的雙眸,葉席輕嘆了聲,“好吧,告訴你也無妨。還記得你剛進(jìn)內(nèi)堂時打得招呼嗎?葉大夫……我們之前并沒有接觸過,唯一的一次還是上午我剛進(jìn)入府邸時,我們在花園碰巧遇上。但當(dāng)時那文管事并未有介紹我的身份,更未提起過我的姓氏,也就是說你至多猜到我是名大夫,但你絕對不可能知道我姓葉,但在第二此見面時,你卻直接喚了我一聲葉大夫……”
“這能說明什么?”
“說明你很在意我啊……哦,抱歉,我不是那個意思。”看著面紗女子,當(dāng)然也就是溫婉二夫人的瞬間薄怒目光,葉席歉然攤手,“我的意思是你在進(jìn)入內(nèi)堂前調(diào)查過我,或者更準(zhǔn)確的說,是你知道偏廳內(nèi)生的事情,我讓一株垂死病竹妙手回春,恩,這手是有點駭人聽聞,因此你有些慌了,覺得我能看出大夫人身上其實并沒有病,無法懷甲是因為問題出在指揮使身上,所以你迫不及待的過來查探情況,以至于在與我剛見面招呼時就露出了破綻……”
“別說了!”溫婉二夫人驀地尖叫打斷,面紗劇烈起伏,引得一旁攤主夫婦都是詫異看來。
葉席聳了聳肩,目光似是無意掠過不遠(yuǎn)處一輛停靠在路邊的尋常馬車,轉(zhuǎn)而又收回對上溫婉二夫人的懊悔慌亂雙眸,搖頭:“用不著后悔的,這些從小細(xì)節(jié)推導(dǎo)出來的結(jié)果,談不上準(zhǔn)確率的,更不會成為什么證據(jù)。關(guān)鍵是我留了紙條給你,而你依約前來,這才是最大的破綻。”
頓了頓,“當(dāng)然,你也不用慌張。還是那句話,我無意招惹麻煩,否則出現(xiàn)在這里的就不只是我一個人了,你覺得呢?”
溫婉二夫人再次沉默,片刻后輕聲道:“謝謝。”
“用不著謝我……”
“你想得到什么?”
葉席一愣,隨即抬手觸額:“雖然我很想提些要求,比如金銀財寶什么的,但我只是名大夫,目的是醫(yī)好病癥,恩,你就當(dāng)我現(xiàn)在的所作所為是一種治療手段吧。”
說罷,葉席一指小瓷瓶,里面裝的是他先前悄然截留下來的一部分雞子茶水,“好了,你在這停留時間夠長了,未免意外,還是早走為好。”
溫婉二夫人定定看了葉席一會,似想瞧透他是什么人,最后默然點頭,收起瓷瓶站起,稍退半步,屈身行禮,轉(zhuǎn)身就要離開。
“面餅不要了嗎?”葉席指著那未曾動過的兩塊面餅,抬頭掃了眼不遠(yuǎn)處馬車,笑意吟吟,“你若是不餓的話,不妨帶去給那位嘗嘗,畢竟他手舉弩弓瞄這邊很長時間了,應(yīng)該很累。”
披風(fēng)下,溫婉二夫人嬌軀頓時一僵,葉席笑意不變,“有些話我是不想說的,但為了防止以后出現(xiàn)我們大家都不愿看到的情況,還是說說為好。恩,或許是我看人眼光有問題,我看你的模樣,實在不像是個會陰謀奪人家產(chǎn)的野心之輩,那就是另有其人有這般打算了。”
再次看了眼不遠(yuǎn)處馬車,“勸勸他吧,有野心是好事,但只靠一個孩子就想做成大事未免天真了些。你那姐姐的為人想來你是清楚的,或許她永遠(yuǎn)也不會現(xiàn)你們的秘密,但當(dāng)她徹底斷了求子的念頭時,也就是你、連同你的孩子遭殃的時候了。而讓她順利生下子嗣,對她,對你們而言其實都是件好事……哦,謝謝店家。”
接過攤主男子遞來的面餅茶水,葉席致謝付錢,待對方走遠(yuǎn)后,再道,“說這些,不是指望你們感謝我,只是想讓你們認(rèn)清楚情況。我?guī)湍銈儯粸槠渌皇窍肽梦覒?yīng)得的那份診金報酬。恩,這樣的想法不過份吧?”
“當(dāng)然,呵呵……如果你們覺得只有死人才能保守得住秘密,想要干掉我這個知情者,我的建議是你們一定要策劃妥當(dāng),務(wù)必做到一擊必殺。哦,友情提示下,我是名修印師,一把弩弓是肯定不夠的。”
笑意吟吟,態(tài)度誠懇。急他人之所急,想他人之所想。坐在那里調(diào)和面餅茶水比例的葉席,端得是古道熱腸,盛意拳拳。
而面對著他這副誠懇笑臉的溫婉二夫人,卻好似忽然間看到了洪水猛獸,嬌軀劇烈震顫后搶也似的撿起桌上面餅,狼狽轉(zhuǎn)身,踉蹌奔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