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絲余暉被夜色隱沒,月上梧桐,千葉縣主城道上,勾欄酒肆燈火絢爛。
馬車在臨街的一家鋪子前停住,綠葉下車輕叩了兩下門,隨后將手中之物交于開門之人。
那人見了信物,面色一沉,忙望向站在馬車前的女子。
那抹倩影身形窈窕,面上覆了輕紗,饒是如此卻依然難掩眉目間的秀麗。
他收起眸中閃過的驚艷,轉身匆匆步入屋內。
莫梧桐站在街口,面露促狹,一雙秀眉死死緊擰。
這里正處喧鬧的街市,嘈雜聲和食物的氣味混雜在一起,那撲面而來的煙熏火燎實在讓她難受得緊。
見綠葉轉身回來,朝自己點頭,想來已將事辦妥,這才舒展眉宇。
又不消片刻,果然有人來接,將她們請入鋪中,很快便見道身影疾步迎了上來。
“哎呀,是什么東風把小姐您給吹來了!”
說話的人已過不惑之年,身形圓潤,肥頭大耳,笑起來油光滿臉,正是這悅來書鋪的李老板。
男人面上賠著笑,小心翼翼是地試探道:“往日里這些事不都是老爺子那邊操辦的嗎?”
莫梧桐用眼角冷冷瞥他一眼:“怎么,本小姐就不能過來嗎?”
"當然能啊!只是……”李老板面露難色:“那下面環境差了些,小姐不如先去雅間候著,我派人上來便是!”
“不用!”莫梧桐斬釘截鐵,冷著臉道:“本小姐要親自去挑人!你帶路吧!”
李老板忙點頭道是,抬手擦了擦額角的冷汗,大步流星地奔上前給人開路去了。
一眾人走進后院,外頭酒肆的喧囂已漸漸消散,只能聞見夏蟲輕鳴。
李老板在一處假山怪石前停駐,手指輕觸上某處石壁,伴隨著“咔嚓”一聲,那怪石瞬間從兩旁移開,驟然顯現出一條漆黑的甬道來。
這就是話本里經常會寫到的機關嗎!
莫梧桐微怔,心中震撼面上卻不顯露,神色自若地扶著綠葉的手往甬道而去。
這里明面上是家書鋪,實則不過是掩人耳目的幌子。
暗中干的卻是見不得人的營生,往日里專為縣里的紈绔子弟代寫學堂作業,或仿人字畫,說白了就是家搶手小作坊。
里頭的人魚龍混雜,有懷才不遇的書生,亦有欠下債務的賭鬼,更有無家可歸的亡命徒。
不過這里從不收無用之人,雖然每個人的出生境遇各不相同,但皆有自己的一技之長。
無非是淪落于此,為了謀生,被迫簽下賣身契,混口飯吃罷了。
往日莫梧桐的槍手都是莫深親自挑選的,她雖然知道此處,卻從未來過。
如今進到里頭,更覺別有洞天。
甬道之后是間四方的石室,只見數十人正伏在書案前奮筆疾書。
聞到動靜,他們紛紛抬頭打量來人,而后交頭接耳起來。
莫梧桐頂著紛雜的目光環顧四周,正如那李老板所言這里確實臟亂得狠。
不僅狹小/逼仄,墻角還纏著厚厚的蛛網和塵灰,空氣里甚至還有股發霉的氣味。
她蹙眉,提著裙擺,走的步步驚心。
李老板下令,趕那些人回各自的住處,繼而帶她往里走。
所謂的住處其實是由石壁隔絕出的狹小隔間,每間里僅設有一張案幾和石床。
以防他們逃跑,外頭都上了厚重的鎖,只在門上開了間小窗,便于觀察屋里人的動向。
見莫梧桐衣著華麗,又見李老板低頭哈腰的奉承樣。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次來的是個貴人,若是能攀上這個高枝,往后的日子興許也能好過些。
唯恐被人占了先機,有些人已經按耐不住,趴在窗上,激動地毛遂自薦。
“小姐,選我吧,我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你這廝倒是大言不慚,我看你最精通的還是吹牛皮吧!“
旁邊有人揭穿他,瞬間引得眾人哄堂大笑。
周遭鬧哄哄的,大家熱情高漲,莫梧桐途經之處,便有人沖她揮手高呼。
她也不怯場,水眸一一掃過那些人,綠葉則小心謹慎地跟在后頭,緊張地將面紗向上拉了拉。
抬頭就見自家主子秀眉蹙緊,已然猜到了她的心思。
但那李老板卻不明白,還在那嘰嘰喳喳地給她推薦人選。
莫梧桐卻是一個字也未聽進去,語氣不耐地打斷他,轉身朝綠葉使眼色。
綠葉上前,清清嗓子道:“李老板你怕是不了解我家小姐的喜好,除了最基本的才藝,其實主要就是三點……“
李老板笑著湊過去,擺出副洗耳恭聽的架勢來。
繼而就聽她義正言辭道:”無非就是長得好看!長得好看!長得好看!“
“……”
李老板唇角一抽,頓時啞言,心中卻忍不住腹誹。
這是來找槍手,還是挑夫婿呢!
莫梧桐前后逛了一圈,根本就沒有入她法眼的人,神情怏怏地擺手道:“看來得去別家再瞧瞧了!“
見主仆兩人轉身要走,李老板怎肯讓這塊肥肉飛走,追上去疾呼道:“小姐,您再看看,我們這總有合您眼緣的!”
莫梧桐卻是頭也不回,走到拐角處,耳邊“砰”的一聲巨響,竟突然沖出道身影來。
那人顯然是被人從屋里踢打出來的,頭重腳輕地摔倒在地,擋在了半道上。
莫梧桐和綠葉猛地剎住腳步,被嚇了一大跳。
手持木棍的管事從屋里出來,扯著粗糲的嗓子怒罵:”臭小子!在外頭惹了事竟然還想跑,看來今天必須得給你點顏色瞧瞧,才能讓你學乖!“
見狀,李老板高聲斥道:“你干什么,沒看見有貴人在嗎,還不快把人給拉下去!”
管事看清來人,面色驟然大變,連連道是,抬腳踹地上之人,催促他快走。
那道身影卻將自己蜷縮成小小一團,抖著身子,未有動作。
莫梧桐垂眸,少年低著頭看不清面容,發絲凌亂,形銷骨立。
寬大污濁的袍子套在身上,布料被撕扯開數道口子,露出縱橫交錯的傷痕來。
有些已經愈合,還有些滲著血絲,委實觸目驚心。
“哎,這小子也是倒霉,哥幾個原本還羨慕他攀上了高枝,沒想到跟的那個主子動不動就喜歡打下人,如今還被人遣回來了!“
“可不是,悅來書鋪從來不做虧本買賣,想來這小子日后不會有好果子吃了!”
身后傳來竊竊私語,可淪落于此的人,早是自顧不暇,唏噓幾番后也只是冷眼旁觀。
“臭小子,你聾了嗎,還不快點起來!”管事被激怒,一把扯住少年的頭發,迫使他抬起頭來。
李老板躬身沖莫梧桐解釋:“哎,總有幾個不聽話的下人,讓小姐受驚了,您這邊請。”
莫梧桐心知這里并非良善之地,卻也是頭回見這般打罵下人的,難免心有戚戚,不由加快腳步,跟著李老板往邊上繞道而行,動作小心又謹慎,唯恐被殃及。
那少年約莫仍是不從,耳邊又傳來打罵聲。
莫梧桐凝神靜氣,垂著眼簾權當視而不見,腿才邁開,方要避過地上之人,怎料裙擺竟被股外力死死拽住。
她伸手用力拉扯兩下,見那力道未松,心中氣急,循著那只纖弱細長的手臂向上,水眸中驟然倒映出一張血污斑斑的小臉。
視線相觸,少年凌亂細碎的發絲下,透出雙黑白分明的眸子來。
宛若皎潔的明月,卻又仿佛被烏云攪碎,竟生出種支離破碎的凄美感。
莫梧桐被這雙眸子惑住,怔怔地忘記了反抗。
抓住她裙擺的手又握緊了兩分,少年狠狠咬住蒼白的薄唇,仿佛在極力隱忍什么。
半晌,他好似下定決心,神情哀求地看著她,唇片微動。
聲音又啞又輕,落在莫梧桐耳邊竟是清晰有力。
辨清那話語,她心中仿佛有一根弦錚然崩裂。
她聽到他道:“求求你,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