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梓心轉身走向陸雙兒,語氣關切道:"你沒事吧?”
陸雙兒捂著胸口搖頭,一張慘白的臉總算有了些許血色,面露感激道:“多謝公子方才出手相救!”
說話間,兩人隔著不遠的距離暗自打量對方。
和外頭那些男人相比少年的身形纖瘦,膚色白皙,秀眉下一雙水眸里閃著光,顯得格外靈動俏皮。
這張臉,陸雙兒竟是越看越覺得熟悉。
她注意到少年的耳垂上有細小的洞眼,修長的頸項間也沒有微微凸起,心中涌起的念頭越燃越烈。
暗自觀察一番,葉梓心更覺陸雙兒這新晉頭牌的名號確實是名副其實。
面容艷麗卻不俗,身上還隱隱透著有幾分清冷的氣質,難怪前頭的男人被她迷得神魂顛倒。
只是此時眼前人看她的神色頗為復雜,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委實有些讓她捉摸不透。
“枉你們平日里白吃這么多飯,關鍵時刻個個都不頂用,還杵在這干什么,還不滾下去!”
老鴇在外頭教訓完樓里那幫不中用的打手,才轉身往屋里走。
“怎么樣,沒傷著吧!”語氣聽起來帶著關切,可她看得第一眼卻是陸雙兒的臉,畢竟樓里還得靠她這張臉吃飯呢。
見陸雙兒依然頂著那張花容月貌的臉,安然無恙地站在那,她心里的石頭終是落了地。
“媽媽,若不是這位公子挺身而出,只怕方才真的會出事?!瓣戨p兒拉著老鴇委屈訴苦。
半晌她又抬起那雙我見猶憐的盈盈水眸,柔聲道:“所以我想請這位公子同我小酌一杯,也算是還了他方才的恩情!”
陸雙兒看向眼前的少年,問道:“不知公子是否愿意?“
葉梓心正愁沒機會套陸雙兒的話,如此良機,怎肯輕易放過。
她立時笑著點頭:“能和雙兒姑娘小酌一杯,是再下的榮幸!”
老鴇聽了這話,覷了眼葉梓心,似乎心有顧慮,遲疑道:“這……”
“媽媽,就一小會兒時間,您就放心吧!”陸雙兒嬌嗔一聲,便把人往外頭推去。
如今陸雙兒可是林知縣照拂的人,老鴇也要看她幾分眼色行事,聽她口氣堅決,也不好公然拂了她的面子。
走到外頭,她仍有些放心不下,囑咐道:“那我派些人在外頭守著,可不好再出什么事了!”
陸雙兒乖巧應下,等門關上,低頭暗自吁出一口長氣。
她轉身,面上恢復笑意:“公子請坐吧!”
葉梓心依言落座,不多時,陸雙兒已將她眼前的酒杯斟滿,而后她自顧起身,高舉酒杯道:“這一杯是雙兒敬公子的,感謝你先前的出手相救!”
語罷,她仰頭將酒一飲而盡。
沒想到看似嬌滴滴的弱女子,舉止倒頗有幾分江湖兒女的爽利。
葉梓心也舉起酒杯,拱手笑道:“陸姑娘不必客氣,舉手之勞而已!”
陸雙兒卻是搖頭,感慨道:“這恩情哪是舉手之勞四個字就能輕飄飄地揭過去的,旁人都輕視我們青樓女子,唯有公子和他們不一樣!“
“青樓女子也是人,再我看來從來都不比任何人低賤分毫!”
雖然如今的女子可以讀書寫字,卻仍是逃不過相夫教子,被人擺布的命運。
普通女子尚且如此,更何況是青樓女子!
葉梓心承認接近眼前人確實別有用心,可親眼見到陸雙兒被人那般欺辱,此刻是發自肺腑地想要幫眼前人。
這話令陸雙兒心頭一怔,眼眶漸漸泛起酸澀。
許多年前,也曾有一個人和她說過相同的話,信誓旦旦地告訴她女人也可以闖出屬于自己的一片天空。
恍惚間,那道昔日的身影仿佛和眼前的少年緩緩重疊在了一起。
陸雙兒思忖片刻,忽而按著額頭,腳下踉蹌起來。
葉梓心見她頭重腳輕地站不穩,忙上前扶人:“陸姑娘,你怎么了?”
“雙兒不勝酒力,在公子面前失態了!”陸雙兒虛軟地半靠在她身上。
不過一杯酒,便醉了?
葉梓心暗自疑惑,正覺得哪里不對勁時,陸雙兒已是一個轉身,隨著她抬手的動作。
下一秒,葉梓心頓覺發間一松,束發的帶子已被人扯開。
霎時那頭烏黑柔軟的發絲垂落而下,散落在她的雙肩。
如今眼前哪還是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儼然就是唇紅齒白的俏女郎??!
陸雙兒怔住,捂著嘴巴,水眸微微張大 ,無法置信地盯著眼前人的面容。
不過轉瞬那眸中聚起的驚詫又轉化為濃烈的欣喜。
她上前一步,裙擺一掀,突然跪倒在葉梓心面前,紅著眼睛,激動道:“恩人,果然是你,沒想到如今還能在這遇到你!”
葉梓心還未從暴露女兒身里回過神來,又見人“啪唧”一下給自己跪了,一臉懵地怔在原地,久久不能反應。
這故事的走向是不是有點歪了!
“恩人,你不記得我了嗎?三年前在陸家村,李旭……派人抓我,就是你接的委托,但后來……你于心不忍,把我給放了!“
若不是重遇故人,陸雙兒不愿再提及那段晦澀悲傷的往事,哪怕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但當初留下的傷口卻在她心上刻下難以磨滅的傷疤,如今依舊是鮮血淋淋,隱隱作痛。
她斷斷續續地說著,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珍珠,奪眶而出。
隨著她的訴說,昔日褪色的記憶一點點浮上葉梓心的心頭,越發清晰起來。
三年前,葉梓心接了一樁委托,是受戶部侍郎之子李旭所托,讓她找一個叫陸青梅的女子。
起初她以為這陸青梅是李旭很重要的故人,又加之獎金豐厚,葉梓心不敢怠慢,努力尋人。
可后來她才知道這李旭是都城出了名的惡霸,平日里風流/成性,竟公然強搶民女,想抓陸青梅做小。
陸青梅抵死不從,更是逃了出來,是此才有了這樁委托。
得知了其中的隱情,葉梓心怎肯助紂為虐,當時找到陸青梅后便自作主張把人給放了。
葉梓心恍然大悟,驚道:“你……你是陸青梅!竟然是你!”
陸青梅淚眼婆娑地重重點頭:”恩人,你總算記起我了!“
“來,你先起來說話!”葉梓心抬手扶人起身。
等兩人坐下,她才問:“當時我放你離開后,你沒回家嗎?如今……“
她頓了頓,小心翼翼道:“又為何會淪落于此?”
陸青梅唇角泛起苦澀,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好似只有借著酒意才能鼓起勇氣道出當年事情的原委。
“當年恩人放我離開后,我回到了村子,才發現家里人都被一場大火燒死了!“
“怎么會這樣?”
“這一切都是那李家人干的!“陸青梅的眼眸瞬間變得冰冷,充滿了恨意,抖著唇顫聲道,“當年我逃跑后,他們便想拿我爹娘逼我就范,把他們綁在屋里,熟料那晚卻突發大火,那些人竟自顧逃命,等村民們發現趕到時,我爹娘她們……”
說到這里,陸青梅已是泣不成聲。
“這幫喪盡天良的混蛋!”拳頭砸到桌上,葉梓心怒不可遏,心生愧疚,“此事都怪我,當年沒多留個心眼,應該陪你回家的!"
“不怪恩人的事!”陸青梅咬著唇,哽咽道:“怪只怪我自己太過弱小,連自己的爹娘都保護不??!生前他們就沒過過什么好日子,我不想讓他們死后也走得那般凄涼!”
葉梓心啞著嗓子開口:“所以你為了給爹娘籌下葬的錢,才把自己賣給了這花月樓!“
“恩,但我一點都不后悔,起初三年我都是賣藝不賣身的,直到遇見林岳山,發現他的秘密……”
陸青梅的聲音戛然而止,忽而抬眸看向眼前人,眼神帶著悲戚,苦苦哀求道:”恩人,我相信你,你會幫我的吧?“
她小心守著這個秘密,至今未告訴過任何人,因為她誰也不信,只是眼前這個人。
她曾是她走投無路時照亮她的一束光,帶給她這一生中僅有的溫暖和善意,那是她所珍惜的。
或許是冥冥中自有安排,如今讓她們再度相逢,她想緊緊抓住這份“緣分”。
“我愿意幫你!”葉梓心毫不遲疑,許下承諾。
陸青梅像是吃了定心丸,不再猶豫,如實道:”林岳山經常光顧花月樓,有一次我無意間發現他竟然和李家的人有來往!“
突然意識到什么,葉梓心驀得瞪大眸子:“你想報仇,所以才接近林岳山的是不是!”
陸青梅并未反駁,這幾年恨意就像是帶毒的藤蔓糾纏在她心中,每每午夜夢回,她想起父母慘死的情景,報仇的心就越發急切,憑什么他們墮入深淵,而那些人卻逍遙自在,她不甘心!
用手背拭去眼角的淚,陸青梅就像是變了個人一樣,眼神帶著決絕:“我要讓他們也付出慘痛的代價!“
“我花費許久才博取林岳山的信任,只是這老狐貍生性多疑,和下頭人議事的時候,還是有意避開我,好在他下面的人也是好色之徒,一二來去,還是被我套出了點線索,他們這些日招攬了不少工人,暗里干起假話本的生意,企圖造假販假牟取利益。且前不久趁那來、老狐貍醉酒時,我終于確定,在幕后指使他們的人便是李家人,林岳山為了自保,好像還自留了一份名錄和他們間來往的書信!“
林岳山不過是區區一個小知縣,料他膽子再大,也不敢如此大肆張揚地招人干這種勾當,其背后果然有更大的靠山!
只是葉梓心沒想到,這靠山竟然是李家人!
此事的確如沈謙擔憂的那樣,牽連甚廣,看來他們必須更為小心謹慎,務必思慮周全后再行事。
如今陸青梅對她坦誠交代,葉梓心自也不想再有所隱瞞,和盤托出道:“其實我今日前來就是來找你的,我們正在調查假話本的事,想著你和林岳山的關系特殊,便想著或許能從你身上得到一些線索。
陸青梅怔愣片刻,便從震驚里回神:“怪不得前些日子,監察司的人也變得法子地靠近我,原來你們早在查這件事了!”
只是她不信監察司的人,那些人忙活半日,卻是徒勞。
“但說到底,今日接近你確實是我別有用心,抱歉!”
陸青梅并不氣惱:”恩人,本來我們的目的便是一樣的,替天行道處罰那些壞人,必然要使一些手段的,不是嗎?“
“對了你方才說到線索,我忽而想起一事,不知能不能對你們查案有用,前不久我發現林岳山似乎很缺錢,這些日子都在讓下頭人使勁各種法子籌錢!“
陸青梅心中疑惑,林岳山上位后,斂了不少財,出手也向來闊綽,為何手頭會突然變得這么緊。
葉梓心一時也無法得到答案,兩人沉默下來,一陣雜亂無章的腳步聲自門外響起。
緊接著就響起老鴇的聲音:“林大人近日來得可真勤,又來看咱們雙兒呀!”
沒想到林岳山會在這個時候突然過來,莫非是得到了什么風聲。
屋里兩人立時神色緊繃,互視一眼,哪里還坐得住。
陸青梅慌亂道:“林岳山此人生性多疑,和我接觸過的人他都不會放過,要是讓他發現恩人在這就糟了,你得馬上離開!”
但此時從門口走顯然來不及,葉梓心跑到窗邊,雙手扶著床沿往外一探,立時又僵住了身子。
三層樓的高度前頭她在下面觀望倒不覺得高,如今站在頂樓向下望,又是另一番風景了!
外頭的腳步聲已到門前,眼看那人就要推門而入,兩人的心臟幾乎跳到了嗓子眼。
陸青梅緊張地喉嚨發干,驚慌失措地亂了陣腳,甚至握緊了拳頭,生出要和外頭的人殊死搏斗的念頭。
隨著“嘎吱”的推門聲,林岳山抬腿邁進屋里,打眼就瞧見女人面色蒼白,直挺挺地立在那,身子緊繃地像一根弦,看起來十分緊張。
就在眼前男人進來的那一秒,葉梓心急中生智,飛速躲閃進床榻前的簾子后面。
身邊的人一消失,陸青梅心頭一松,壓低自己的呼吸聲,掩飾住慌亂,面上堆出笑意道:“大人,怎么挑這個時候過來了,衙門里不忙嗎?”
林岳山走到她身前,眸子在她臉上下一掃,似笑非笑道:”怎么,本大人來你好像不高興,而且看起來還有些緊張!“
“哪有,大人來了,我當然高興??!“陸青梅違心地奉承道,”雙兒可巴不得大人天天過來呢!“
林岳山勾了勾唇,又道:“是不是不舒服,怎么出了這么多汗?”
陸青梅趕忙用衣袖去擦額上的冷汗,她轉身避開男人的視線,邊說邊去開窗戶:“就是感覺屋里有點悶熱,不打緊的?!?
等夜晚的風吹進來,才吹散了些她心頭的緊張,熟料一轉身又是一道晴天霹靂。
林岳山不知何時已在桌前坐下來,黑眸凝在葉梓心先前飲過的那只酒杯上頭。
陸青梅心頭一跳,便見男人蹙眉,語氣不悅道:“不是說過不要再讓雙兒接客的嘛?”
候在外頭的老鴇立時嚇得縮了下脖子,戰戰兢兢地回:“大人的話我哪敢不照辦啊,只是今天是個意外,有位爺喝酒鬧事,硬要雙兒作陪……”
陸青梅暗自思量,林岳山猜忌心極重,今日之事老鴇那些人都在,她定是瞞不過去的,還不如直接坦言說實話,好讓林岳山放下戒心。
思及此她當即搶過話頭,纖纖玉手輕輕挽住林岳山的手臂,面上故作委屈之色:“那位爺當時沖過來就對雙兒動手動腳的,當時雙兒真的嚇壞了,好在后來有位公子出手相救。雙兒向來是感恩的人,便留他喝了一杯酒,這不大人來前人剛走!”
林岳山瞬時握住那雙嬌柔無骨的手,語氣關切道:“那你沒受什么傷吧?”
“那倒沒有,就是有些嚇著了!”
"人沒事就好!“林岳山語罷又轉頭看門外的人:”人前面走的?“
老鴇前頭在別處忙,只留了幾個打手在門外候著。
陸青梅往日里很會做人,給了樓里那些打手不少好處,當下又向他們暗暗使了眼色。
那些人立時明白過來,點了點頭。
林岳山這才放下心,揮手道:“你們都先退下去吧!”
老鴇帶著一眾人應過身,便關上房門。
屋內的紅燭已燃了大半,光線昏沉,外頭的雨不知是何時停的,風撥開厚重的云層,露出一輪皎潔明月,清冷月光灑進來。
只要葉梓心還未脫險,陸青梅的心就像是懸在刀尖上,無法平靜下來,得趕緊想個法子把人給打發,或是睡著了也行?。?
林岳山一直都有頭痛的毛病,此時陸青梅耐住性子,站在他身后,指腹輕輕按著他的太陽穴。
“大人,這個力道可以嗎?”
“恩,很舒服!”
陸青梅的手法很好,人也乖巧溫軟,最重要差點是她比別的那些胭脂俗粉更懂察言觀色。
知道什么該問,什么不該問,這也是林岳山獨寵她的原因。
林岳山閉著眼,疲乏的身子漸漸松弛下來,忽而出聲道:“累了吧?”
他睜眼回頭,余光不經意間瞥到后面,不知瞧見什么,整張臉瞬間陰沉下來。
陸青梅發現他神色不對,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手上動作頓時一僵,面上血色褪盡。
男人起身,冰冷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還記得第一次見面時本大人和你說過的話嗎?“
陸青梅當然記得,那個男人曾說過他此生最痛恨的就是欺騙,欺騙他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
躲在簾后的葉梓心一直未找到好的時機脫身,且從方才開始,她便愈發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些不對勁。
有一股無端的燥意在心頭徘徊,像是火在燒,嗓子又干又熱,難受極了。
她滿頭大汗地靠在墻邊,四肢漸漸變得虛軟無力,就在她思量自己是不是中毒之時,低頭猛然間發現月光倒映在地上的一抹影子。
“快逃!”一聲尖叫刺破室內的平靜。
葉梓心聞言沖出去,眼前陸青梅已經整個人倒在地上,雙手死死拽住林岳山的雙腿。
林岳山動彈不得,抬腳便對其一陣猛踹,嘴里怒罵道:“臭女人,你竟然敢騙我!“
外頭的人聽見屋里的動靜,霎時破門而入。
葉梓心想去救陸青梅,可走了幾步便頭暈乏力。
凄厲的喊聲在耳邊響起:“別管我,恩人,你快走!”
若是平常,這些人葉梓心應該還能抵擋一陣,只是眼下她四肢虛軟,竟是半分力道都使不上。
權衡之下,只能做出艱難選擇,先自保,之后再回來救人。
“等我!”葉梓心紅著眼喊道。
而后她轉身勉強地躲過一個人的攻擊,趁其不備,悶著頭使勁全力沖了出去。
林岳山踹開腳下的女人,吼道:“你們這幫廢物,還不快追!”
葉梓心扶著走廊的桿子,亦步亦趨地向前奔跑,四周開始天旋地轉,視線模糊不清,耳邊響起“嘎吱”的開門聲,隨后她猝不及防地就被一雙手拽進了屋里。
等那群人追出來,那門已悄然無聲地合上,先前奔跑的身影竟徹底消失在了走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