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竹巷已經(jīng)很久沒這般熱鬧過了。
一連來了數(shù)十個仆人,浩浩蕩蕩地肩挑箱子,手提籃子地往某處小院里搬東西。
轉(zhuǎn)眼那些綾羅綢緞,名貴藥材就堆滿了一地,實在惹人眼紅。
圍在邊上看熱鬧的路人也很是起勁,很快就有人認(rèn)出這些是首富莫家的下人。
約莫半個時辰后,院門被推開,依稀走出個錦衣華服,年過半百的男人。
在小廝仆人的簇?fù)硐拢腥藦街鄙狭艘惠v黃幔金頂?shù)鸟R車。
等車馬駛遠(yuǎn)了,路人才漸漸散去。
這幾日,葉梓心的傷勢已然好了大半,可以起身行走了。
最嚴(yán)重的還是那手臂上的傷口,仍是打著繃帶,一碰就疼。
但眼下看著這些堆滿院落的東西,她面上堆著笑,如獲珍寶,哪還覺得疼,只覺神清氣爽。
喻崢抱著手臂倚在門邊,掀開眼皮冷冷瞥了她一眼:“沒想到就這么點小恩小惠就把咱們的葉女俠給打發(fā)了!“
葉梓心用手指細(xì)數(shù)那些東西,神情專注,也不看他,嘴里卻嘟囔道:“你是大少爺,自然不知柴米油鹽貴,這些東西,可夠我吃穿好久了!”
她邊說邊又俯身去拉腳下的箱子,想把它們整理到角落里。
可手受了傷,左手偏又使不上什么力氣。
“麻煩!”
喻崢輕嗤一聲,語氣雖有不耐,手卻已經(jīng)落在木箱上:“去那邊,別和這些東西一樣,看著礙眼!”
這白撿來的苦力,自是不要白不要。
葉梓心立時騰出地來,老老實實地坐在門前的臺階上,欣賞喻大少爺賣力干活。
間或唇角勾著欠揍的笑,沖人指指點點的,還要嫌棄人堆得不夠整齊。
直到見喻崢的臉都快拉到地上了,才識相地噤了聲。
“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別沒骨氣,咱們這回差點把命都給丟了,結(jié)果我轉(zhuǎn)頭收了對方的禮,就把這口惡氣給咽下了!“
喻崢轉(zhuǎn)頭,眸子里倒映出一道清瘦身影。
葉梓心就坐在離他幾步之遙的地方,將身子蜷縮成小小一團(tuán),下巴抵著腿上看著他。
她的眸子里像是起了霧,灰撲撲的沒有顏色。
喻崢唇線繃緊,沉聲道:“原來你也知道自己沒骨氣!”
當(dāng)日離開莫家時,他就對莫家放了狠話,要他們給一個交代!
他原以為憑葉梓心那番要強的個性,定會鬧個天翻地覆,勢必不會善罷甘休。
可事實呢,莫深登門道歉,她竟欣然接受。
轉(zhuǎn)身笑嘻嘻地收了人家的禮,親自送客到門口,就這么輕飄飄地化干戈為玉帛,權(quán)當(dāng)此事沒有發(fā)生一般。
葉梓心哪里聽不出他話里的憤懣:“人家莫老爺親自上門致歉,還送了這些東西,甚至還答應(yīng)在莫家書鋪上架我們書鋪的話本,只求我能息事寧人,無論怎么算都是筆穩(wěn)贏不虧的買賣不是嗎,我豈有拒絕的道理?“
喻崢驀然睜大眸子,質(zhì)問道:“你真是這樣想的?”
葉梓心別過頭,卻苦笑起來:“不是這么想的又能如何呢?不是每個人都能像喻少爺你這般,全然沒有后顧之憂,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
這世間太多數(shù)人都在為自己身邊重要的人負(fù)重前行。
能真正為自己而活的人,又何其幸運。
這話沉甸甸地壓下來,令喻崢心頭猛然一震。
他確實比旁人要活得瀟灑肆意,正如葉梓心所言,并非所有人皆是如此。
其實他早該想到的,眼前人雖然平日里總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實則最是膽小。
因為心有顧慮,人一旦有了想要保護(hù)的人,就會有軟勒。
為了不牽累書鋪和宋晚,她寧愿忍氣吞聲,默默背負(fù)這一切。
他看向眼前人,面上始終云淡風(fēng)輕,故作堅強地不露半點脆弱之色。
卻偏看得人于心不忍,內(nèi)心泛起酸澀來。
“誰說我沒有后顧之憂的!”
葉梓心被他突然沒頭沒腦的話整得一愣。
軟肋,他其實也有!
喻崢嘴唇翕動,卻沒發(fā)出一絲聲音,只覺心里憋悶的慌。
末了,冷哼一聲,推開院中暗門,而后頭也不回地離開。
不就讓他搬了點東西嗎,至于這么氣性這么大嗎!
葉梓心懶得費神去思考背后原因,直接回屋躺平去了。
她這一覺睡下去,又在半夜里餓醒過來。
養(yǎng)病這些日,除了喝藥就是喝粥,她只覺肚子里全是水,上了幾次茅廁,轉(zhuǎn)眼就空了。
這會肚子又嘟嚕嘟嚕作響,叫的人心里發(fā)慌,根本睡不著。
忽又想起今天莫家送來的吃食,她合衣而起,跑到院里翻箱子。
結(jié)果倒騰半天發(fā)現(xiàn)全是些藥材,連半點能吃的干糧都沒有,根本沒法果腹。
就在她心灰意冷,決定繼續(xù)回去躺平之時,空氣里竟飄來一股濃郁的香味。
她循著香味一路前行,走到墻邊,發(fā)現(xiàn)這味竟然是從隔壁院落飄來的。
不應(yīng)該啊,這深更半夜的,喻老大爺難道還沒睡?
捂著饑腸轆轆的肚子,葉梓心推開暗門,還是忍不住尋了過去。
院中漆黑,北面的小廚房里卻亮如白晝,顯然里頭有人。
邁進(jìn)門檻后,葉梓心一眼就瞧見案頭上放著碗熱氣騰騰的面條。
四溢的香味瞬間勾的她食指大動,忍不住舔了兩下唇角。
她四下一顧,見屋里竟沒有人,立時躡手躡腳地走過去。
熟料手才觸到碗壁,身側(cè)的灶臺處突然冒出道黑影來,把她嚇得縮回手向后一退。
后背撞到桌角上,葉梓心皺著臉吃痛,抬眸對上勾唇看她的少年,吃驚道:“你怎么會在這里?”
喻崢被她這話氣的發(fā)笑:“我的院子,我的廚房,還有……”
他伸出手,指向案上的那碗面,著重道:“我煮的面,所以我為什么不能在這!“
這個時辰喻老大爺沒睡已是奇跡,竟然還親自下廚煮面條?
“你煮的面,你還會煮面?”葉梓心瞠目結(jié)舌,拔高聲音道。
喻崢并不理會她,幾個大步走到案前,在她驚愕的目光中,捧起那碗面,放到桌上,而后自顧坐下。
取過筷子,就將碗里面條向上撩起,香味順著他的動作不斷冒出來,爭先恐后地鉆進(jìn)葉梓心的鼻子里。
她咽咽口水,又悄悄往木桌旁靠近了些。
瞥見身邊人眼巴巴盯著他手里的碗,目光灼熱地似要把碗里給燒穿。
喻崢黑眸里染了笑意,慢條斯理地用筷子翻著碗里的面,卻半點也不著急下口,姿勢優(yōu)雅地放到嘴邊輕輕吹氣,又十分欠揍地嘆了一聲:“本少爺煮的面可真香!“
葉梓心跟著砸吧兩下嘴,這看的到吃不到的感覺可把她難受壞了。
喻崢這小子分明就是故意的,吊著她的胃口,翻騰半天卻遲遲不吃!
再翻下去好好的面都要給他搗爛了!
臭小子暴殄天物,還不如給她吃呢!
就在她暗自咬牙,煎熬難耐時,耳邊冷不丁響起“啪嗒”一聲,將她的思緒扯回。
筷子被喻崢拍在桌上,他忽而愁眉深鎖,面露難色:“好像也不怎么餓了,晚上吃這些容易積食,算了,不吃了!”
說罷拿起碗就要往外頭走。
葉梓心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問道:”你干什么去?“
喻崢眨眨眼:“當(dāng)然是把面倒了啊!”
“倒了多麻煩啊,我給你解決!“葉梓心不由分說地?fù)屵^他手中碗,轉(zhuǎn)眼已身形如風(fēng)般坐到了桌前。
頭頂又落下道似笑非笑的聲音:”你該不會就等著我說這句話吧!“
葉梓心面色發(fā)燙,不知是被熱氣熏的還是惱的。
壓下心虛,她故作平靜道:“明明是你浪費食物,我這是好心給你善后呢!”
喻崢挑眉,笑而不語,她似乎總能找到說辭自圓其說。
面里雖然只有幾根青菜點綴,但賣相極為不錯。
葉梓心迫不及待想要一嘗滋味,卻委實忘了自己手上的傷勢。
艱難地用左手拿起筷子,往碗里巴拉半晌,半根面條都沒夾起來。
不知想到什么,她悄悄抬起眼簾,賊兮兮地朝喻崢眨了眨眼。
喻崢看穿她的心思:”這大晚上的果然適合做夢!還想讓我喂你啊,想得到挺美的!自己想辦法!“
他拒絕的極其干脆,葉梓心啐他一口,自顧換了湯勺當(dāng)工具。
那面方才已涼了一陣,當(dāng)下絲毫不燙嘴,葉梓心先喝了兩口湯汁,再用湯勺撈面。
已經(jīng)完全吸收了雞湯的面條瞬時滑入嘴里,香潤可口,鮮得人眉毛都要掉了,簡直就是人間美味。
頃刻間,葉梓心就吃了大半碗,那大快朵頤的模樣實在是沒有什么美觀可言。
喻崢頗為得意問道:“如何,是不是非常不錯?”
葉梓心咀嚼著嘴里的食物,仍是嘴硬道:“還行,能下口!”
“但這真是你煮的面?不是出自富貴之手?”
喻崢被問得有些惱:“廢話,不就一碗面嗎,還能得難的住本少爺!“
到底是吃人嘴短,葉梓心默默閉嘴繼續(xù)吃面,翻了兩下,又見碗底竟還有一些枸杞當(dāng)歸,和一些她不認(rèn)識的藥材。
頓時又想起富貴當(dāng)初所言,我們家少爺那些補藥也不是白吃的!
大晚上吃這些,果然夠滋補的!
喻崢在旁看著她,沉默了一瞬,從衣袖里掏出樣?xùn)|西丟了過去。
那東西落到桌上發(fā)出清脆聲響,葉梓心打眼一瞧,竟是早前喻崢使喚她時用的竹哨。
她驚詫看他:“給我這個做什么!”
喻崢突然有些不自在起來,語氣別扭道:“你把這個拿著,有事就吹!”
話音落下,葉梓心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一些。
“別誤會,我就是怕你萬一不小心在我的院子里嗝屁了!最后倒霉的可不得還是本少爺!“
他急急解釋:”總之以防萬一,你得讓我時刻掌握你的動向!“
隨后他佯裝困倦地打了一哈欠,擺手道:“本少爺先去睡了,你吃完,記得把碗洗了!”
說著人竟往案前走去,葉梓心指了指另一側(cè),好心提醒:“門在哪?”
他這才尷尬地轉(zhuǎn)身,出門后,剎那間就沒了影。
葉梓心低下頭安靜地巴拉了兩口面,還是沒想明白喻崢又在搞什么鬼。
視線落到眼前的竹哨上,她雙眸驟然泛出光亮,抖著肩膀,陰森一笑。
管它呢,有了這竹哨,那不就意味著她可以隨時借著嗝屁的理由,對喻崢那小子為所欲為,肆意差遣了嗎!
嘿嘿嘿,本女俠報仇十年不晚。
來啊,造作啊!
反正有大把時光!
往后數(shù)日,葉梓心毫不客氣地向喻崢實施了自己的“復(fù)仇”大計。
每當(dāng)哨音響起,她總是會尋各種奇葩的理由,好似不好好折騰下對方,良心就會痛似的。
葉梓心:“喻少爺,我想上茅廁!”
喻崢:“你腳也壞了!“
葉梓心:“我怕不小心在茅廁嗝屁了,你來拖尸的時候熏著你!“
喻崢:”……“
才上完茅廁的葉梓心:“我好餓啊,我要餓死了!你能不能拿點吃的給我!”
喻崢:"你前面不是才吃過!
葉梓心:“這不是又拉完了嗎!”
喻崢:”……“
葉梓心每天都在挑戰(zhàn)喻大少爺?shù)牡拙€和耐心,變著花樣地找死。
可也是奇了怪了,這小子每到忍無可忍頻臨爆發(fā)之時,竟又能神奇地重新再忍。
喻崢為此給自己尋了理由,美其名曰:尊老愛幼,救死扶傷!
小伙子!這格局一下就打開了呀!
葉梓心眼見這些日的刁難仿佛打在一團(tuán)棉花上,皆被喻崢輕松化解。
可喻少爺偏又揚言自己無所不能,讓她聽了心里極為不爽,不由生出一計,吵鬧著要吃桃子。
這深秋的天,桃子早就落市,她倒要看看喻崢這回又有什么法子。
喻崢強忍住怒氣出了門,直至太陽下山也未回來。
葉梓心站在窗前見暮色沉沉,似有大雨將至,心里突然有些擔(dān)心和后悔。
其實細(xì)細(xì)一想,不難猜,喻崢對她這些日的忍耐和所作所為,都半是因著之前對自己的負(fù)疚之情。
她也該見好就收,實在不應(yīng)如此過分。
葉梓心自省一陣,就聽到外頭傳來開門聲,少年拎著一籮筐東西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走了進(jìn)來。
“吃吧!你要的桃!”
把那筐桃子擱在桌上,他喘著氣抹了把額上的汗,才伸手去倒水喝。
也不知去了哪里,他的衣服很臟,腿上和皂靴上也裹著泥濘。
葉梓心盯著桌上的桃子,喉間有些發(fā)澀:"這桃哪里搞來的?“
被汗水浸濕的烏發(fā)貼在鬢邊,襯得少年一雙眸子又黑又亮,他眉心一皺,只催促道:“小爺我自有辦法,吃吃看,甜不甜!”
葉梓心依言拿起一個放在袖邊擦了來那個下,就往嘴里送。
誰能想到這季節(jié)的桃子,竟是又甜又脆,汁水四溢。
“好甜啊!”
喻崢見人坐在床邊,晃蕩著雙腿,盈盈水眸半彎成月牙,難得露出這般天真燦爛的模樣。
不就吃個桃嗎,竟能吃著這么開心?
喻崢平日里不喜甜食,水果也吃的少。
興許是受了眼前人的影響,也隨手拿了一個吃起來。
到底是他跋涉千里,好不容易才在郊外的小村里,含辛茹苦幫那果農(nóng)干了整整三個時辰的農(nóng)活才換來的桃子。
辛勤勞動后的勝利果實怎么可能不甜!
葉梓心啃著桃子偷偷打量靠窗而立的少年。
就算是吃個桃子,他也是慢條斯理的,慢慢去了外頭的皮,然后小口小口送到嘴里。
她垂下眼簾,只覺那絲絲縷縷的汁水滾入唇齒間,一路向下,仿佛甜到了心里。
“其實……繼續(xù)當(dāng)你的保鏢,也不是不行!”
葉梓心的聲音很輕,喻崢卻聽得一清二楚。
他微怔,錯愕看她,然后把玩著手中的桃子,爬上唇角的笑卻是漫不經(jīng)心的。
“其實你很想繼續(xù)干下去吧!“
“之前本少爺差點被花盆砸到,推開我的那個人,就是你吧!”
葉梓心瞪大眼眸,他竟然知道!
她大聲辯駁:“我……我那是怕你某天不小心嗝屁了,別人會誤以為我辦事不利護(hù)你不周,那我以后還怎么在這行混下去!”
喻崢輕笑著點頭,望向窗外,許久才道:“來日方長,那就繼續(xù)多多關(guān)照了,葉女俠!”
葉梓心別扭地輕輕應(yīng)了聲。
一室寂靜,誰也沒再開口說話。
窗外飛揚的雨絲,淅淅瀝瀝,混著彼此紊亂的心跳聲,叮叮咚咚敲打在窗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