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翎十五年,三月的千葉縣,已是滿目春色。
若說近些年最時興什么,當屬那新鮮有趣,還能排憂解悶的話本子了。
放眼一望,長街巷尾賣話本的書鋪是開了一家又一家,正值午時,吆喝聲不絕于耳。
路上行人,幾乎人手一冊話本子,那艷麗的封皮映著花紅柳綠的春景,著實讓人看花了眼。
巷口老字號的大神書鋪,已是連著數日大門緊閉。
入不敷出,氣數已盡的流言蜚語傳得沸沸揚揚。
今日太陽卻打西邊出來了,不僅鋪門大敞,還紅綢繞梁,門前兩串鞭炮掛得老高。
未幾,噼里啪啦地響起來,一時震耳欲聾,紅屑飛揚,
向來門庭冷清的鋪子,竟是人潮熙攘,莫不是見鬼了?
眾人圍在門前議論紛紛,便見旁邊豎了塊寫有“新話本發售”字樣的木牌子。
但凡這的鄰里街坊孰人不知,大神書鋪早年簽了個叫葉梓心的話本寫手。
年芳二十,大齡未婚,混跡多年,寫啥撲啥,還是三十八線的那種。
別人跟風寫熱門題材,她卻劍走偏鋒,筆下的女子皆是女中豪杰,什么逆襲上位,經商為官,手刃渣男等大膽情節無不叫人大呼過癮。
卻因題材小眾,只有少量書粉買賬,最后開文一時爽,銷量火葬場!
“難不成是回歸返照?”
“誰知道呢,邪門的狠!”
路人議論幾番,又散了。
此時書鋪的大堂內男女老少皆有,不過數十人,卻喧囂鼎沸,鬧出了數百人的聲勢來。
前頭還倚在案前扣著腳趾頭,昏昏欲睡的葉梓心一下就清醒了,望著爭先恐后問自己要簽名的書粉,腦子里只碰出一個念頭來。
老娘的春天要來了!
她身前是一張紅木雕花的案幾,上頭筆墨紙硯齊全,左側堆著兩疊摞成小山高的話本。
話本封皮簇新,赫然寫著“親親娘子俏密探”,落款“葉梓心”三個大字,寫得鐵畫銀鉤,放浪不羈,亦如眼前的人兒。
“大家別擠啊,一個個來,那邊付銀子,這邊簽名!”
葉梓心的嗓門極大,露出一口大白牙,笑得眉眼彎彎。
普通女子的溫婉之色在她身上卻是尋不到半分。
她未挽發髻,一頭烏發只束成簡單利落的馬尾,斜側著身子,筆桿子靈活在指間轉動,另一只手撐在半屈的腿上打著節奏,整個人顯得閑散慵懶。
若不是那張未施粉黛卻依然好看的小臉,乍看之下倒像個街頭的流氓混混,哪像個寫話本的文人墨客。
一個時辰過去了,場面看似極其熱鬧,若細心觀察,不難發現,一來二去好像還是這么些人。
他們暗中互相打量,買完話本要了簽名,又默契十足地繞到書鋪后頭,就跟商量好了似的。
隊伍里有個梳著雙髻的小姑娘,圓臉小虎牙,可愛極了,看著不過七八歲的樣子,由娘親帶著來要簽名。
葉梓心見著歡喜,簽了大名,偏要賣弄畫技。
“姐姐畫畫和寫話本一樣好,保證把你畫的漂漂亮亮的!”
前一秒說完大話,后一秒就把人家畫成了大王八,嚇得小姑娘嗷嗷直哭。
荼毒小花朵就算了,但這還不算完事,后頭又來了個長相周正,風度翩翩的年輕公子,見到葉梓心便是一頓猛夸。
“葉姑娘,話本寫的好看不說,人也長得好看,不知再下是否有幸能與你握個手?“
聲音如沐春風,相當動聽,葉梓心哪里招架的住,瞬間膨脹了。
二話不說就握上了小哥青蔥的玉指,卻因情緒激動,沒把控好力道。
只聽“嘎嘣”兩聲脆響,似有什么東西斷裂了。
兩人皆是一愣,轉瞬已響起小哥的痛苦哀嚎聲。
再望,他竟咬牙切齒地跺著腳,用看渣男似的目光瞪著眼前人。
葉梓心滿臉無辜,根本來不及解釋,渣男罪名已然坐實。
“你欺負人!”
如小媳婦似的哭訴聲回蕩在耳邊,再回首,人已經跑遠了。
……
又過半柱香時間,大堂里已沒了人,連只蒼蠅都不肯飛進來。
葉梓心撐著腦袋,越發困了,等了好半晌,昏沉中隱約有道身影靠了過來。
等回過神,那人手中的金算盤已經重重落在案上,她忙一激靈,嚇得挺直小身板,驟然睡意全無。
“這都什么時候了,你竟然還能睡得著!”
眼前的女子一襲青色的廣袖流裙,身姿纖細,比起葉梓心的素面朝天,她的妝容相當精致,柳眉櫻唇,是個美人胚子。
哪怕此刻冷臉相對,也絲毫不影響她身上那股渾然天成的高雅氣質。
不過葉梓心知道,美人此刻正在生氣。
果不其然,還沒等她示弱討好,美人的纖纖玉指已經撥動珠盤,清脆的噼啪聲和著清冷的聲音依稀傳來。
“嚇哭孩子賠了一兩,弄傷小哥的醫藥費五兩,還有請人冒充書粉的錢,這些林林總總加起來共五十兩六文錢,就從你下月話本的分紅里扣!”口氣斬釘截鐵的,無一絲玩笑的意味。
葉梓心當即面色一垮,哭喪道:“別啊,宋大老板,談錢傷感情!”
這話一出,宋晚更加氣竭,再次把算盤“啪”的一下拍到案上,開始真情實感地與她談感情。
“葉梓心,自從簽了你后,我便懷疑自己有?。 ?
葉梓心張嘴“啊”了一聲,本能地伸手去探她額頭,結果被宋晚一把推開。
“我眼睛怕是瞎了,怎么就簽了你這個賠錢貨呢,你說這么些年,我容易嗎我!你哪次惹事,不是我給你善后!“
往事歷歷在目,想起這些年來種種的不易,宋晚眸中浮起濕意,幾乎要聲淚俱下。
葉梓心跟著點頭,十分感同身受地吸了吸酸澀的鼻子,又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叫出聲:”不對呀,怎么都是你給我善后呢,就上次,隔壁街口書鋪的老王罵你是嫁不出去的老女人,最后還不是我出面把他揍的服服帖帖的,這幾次見到你又點頭又哈腰的,就差沒跪下喊你姑奶奶呢!“
宋晚一滯,翻滾的熱淚差點倒回去,氣得拍著胸口喘氣:“你還好意思給我說這事啊,后來那人的醫藥費還不是我賠的!“
如今舊事重提,只覺自己虧大發了,抓起算盤又開始一通撥拉。
葉梓心只恨自己方才嘴欠,好好的煽情不好嗎,偏要說什么大實話。
“宋晚我錯了,說好的談感情呢!”她湊過去拉她衣角,苦苦哀求。
可談錢的宋晚根本六親不認,無情地放下狠話:”這次新話本若是銷量不好,咱倆散伙得了!”
宋家世代販書為生,祖傳的書鋪向來傳男不傳女,奈何到了宋晚這代男丁凋零。
她頂著家族長輩的非議與壓力獨挑大梁,很是不易,如今的書鋪生意又是每況愈下,幾乎日日憂心。
宋晚的苦葉梓心了然于心,對方雖是她名義上的老板,但這么些年,再難的時候兩人都熬過來了,可謂是相依為命,不離不棄,哪能輕易說散就散呢。
“你就再信我一次好不好,前頭財神爺給我托夢了,說我這回能火!“
寫話本的技藝倒是沒半點精進,這睜眼瞎扯淡的功夫卻是漸長!
“我信你奶奶個腿兒!”宋晚沒忍住,破口大罵,罵完自己都嚇了一跳,漲紅了臉,緊抿著唇不說話。
葉梓心瞠目結舌,向來得體大方,溫文爾雅的宋大老板,竟然被她逼得都說臟話了。
這世上還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想來她火這事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如此一想,又是信心大振。
為了這次新話本發售,宋晚是絞盡腦汁,最后打起了花錢雇人扮書粉的注意,原想著興許可以吸引點路人粉來,結果呢?
望著冷冷清清的鋪子,心瞬間涼了大半截。
葉梓心哪會不知她的心思,靈光一閃道:“今日這招絕非全然無用,定是我們雇的人太少了!”到底是心虛,小心打量對方臉色,咬牙表明決心:“大……大不了,多找點人來,干票大的,錢我來出還不行嗎?”
宋晚冷冷一哼,顯然并不買賬。
“你這腦子都能想到的,我能想不到嗎,先不論錢的問題,關鍵是找不到人,前頭我問過那管事了,說他們今日接了筆大單子,只能派這些人來敷衍!”
本想著她們雇傭假書粉這招,已經夠“厚顏無恥"的了,怎料竟還有“同道中人”!
葉梓心暗自嘆道,當真是人不要臉,天下無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