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光線再度暗淡,死亡的氣息籠罩。
鳳兮終歸是放棄了逃跑的念頭,只求自己能在蕓羅公主來之前盡快的斷氣,也可省卻在蕓羅公主手里頭吃一通苦頭,從而狼狽不堪的去那閻羅殿。
憶著浮生,她惟有兩字:苦、怨。
孤星帶煞的命運,卑微低賤的庶出身份,令她在姚府中難以立足。
縱然是后來被夜流暄領入蒼月宮,縱然是那些日子被夜流暄悉心對待,不料終歸是鏡水花月一場!
可笑而又可憎。
那夜流暄對她,也非真心真意呢,待她以為自己入了天堂,他卻是毅然將她送給小端王了呢。
浮生哀嘆,此番輾轉想來,她真的是恨了,她恨姚府的所有人,恨夜流暄,恨小端王,恨鳳棲,恨蕓羅公主,然而她最恨的,卻是老天的不公。
她知曉自己心思通透,什么都看得明白,但卻獨獨未有害人之心,那怕是到了閻羅殿,她也不會當真詛咒他們,是以,她如今只有一個卑微至極的愿望,那便是日后投胎,切莫再與這些人遇上。
屋內沉寂,杳然無聲。
門外揚來姚霜等人的笑罵,聲聲清晰,字字刺耳。
鳳兮靜靜的趴在滿是柴屑的地面,心下卻是平靜,靜得再無情緒,漣漪不起。
快死吧,快結束吧!
她如是想著,任由自己肩頭的血如細水流長,任由自己渾身疼痛,任由自己開始昏昏欲睡,疲得困得有些睜不開眼皮。
然而,也不知過了多久,待她當真合上眸子的剎那,不料屋外揚來道道驚叫,僅是剎那,離她不遠的柴房門頓時被人一腳踹開。
木門震動,聲音劇烈。
鳳兮慢騰騰的掀開眸子,略微費勁兒的轉動眼珠子望去,便見門處一抹頎長修長的身影逆光而來。
那人太高,高得令她眼珠子再也無法向上的觀清他的容顏,然而僅是片刻,那人已是走至了她的面前,居高臨下的望她。
她眼珠子抬得費勁兒,終歸是垂眸下來,入目的卻是一雙金絲緞面的高靴。
她心下微顫,滿是慘白的面上卻是浮出了一道抑制不住的冷笑。
縱然是此際未瞧到來人的面容,待觀那頎長修條的身形,聞著空氣中浮蕩著的隱隱蘭香,她對來人的身份,已是明然如雪。
呵,她倒是沒料到,此番沒等來蕓羅公主,卻是等來了這人。
想必他見了她此際的狼狽,怕是又要罵她沒用了吧?
是了,在他眼里,她一直是沒用的,一直都是蠢輩,只是,她不過是個尋常之人,甚至連尋常都算不上,她,如何能讓他滿意!
暗嘆一聲,鳳兮略微虛弱的合上眼皮,奈何僅是剎那,只聞身旁傳來衣袂的簌簌摩擦聲,隨之而來的,便是一只涼薄的手扣住了她的脖子。
“睜開眼!”清冷且略帶命令的嗓音,透著幾許森冷。
鳳兮心底卻是抑制不住的冷笑開來!
這冰冷的觸覺,冰冷的嗓音,以前倒是令她瑟縮不堪,而今,她竟是想掙脫,想嗤笑,甚至想滿不在乎。
捏吧!他那只涼薄的手最好是捏斷她的脖子!
她已經累了,乏了,如今狼狽的自己,已是不愿再面對這滿是蛇蝎狼心的人了。
這想法甫一生出,她便震撼了一下,沒料到自己有朝一日,竟會如此的想死。
以前百般曲折時,她也忍過來了,而今,她竟是想放棄,想放棄了!
“睜開!”這時,清冷的嗓音再度揚來,如同道道冰刀,一下一下的劃著她的眼皮,似乎要逼得她睜眼不可。
鳳兮暗自掙扎片刻,終歸是掀開了眸子,待眸光清明,意料之中的望見了一張俊美如華的面容。
記得初見這夜流暄時,她只覺俊美無儔,而今再見,已是覺得他俊朗如玉,美得驚心。
只可惜,明明這樣一個美好之人,怎會是一個冷情冷意且殺伐不定的魔頭!
所有的情緒蔓延,鳳兮眸色有過片刻的顫動,隨即便靜靜的望著他,一言不發。
見他的目光先是與她對視幾眼,隨即便滑落在她的嘴角,凝視之際,連帶如畫的墨眉都皺了起來。
鳳兮冷笑,她如今的模樣定是狼狽的吧,她嘴角仍是不停溢著的鮮血,也是森森難看的吧,只是,她也不想這樣呢,不想這樣污了他的眼呢。
“你殺了我吧!”百般掙扎,鳳兮只嘶啞無力的道出了這句話,那滿是諷刺與悵惘的嗓音,仿佛使得周圍禁錮的空氣都震動了一下。
“你說什么?”夜流暄精致的眼睛稍稍一瞇,那狹促的眼風格外的冰涼駭人。
鳳兮則是挪開了目光,再度嘶啞道:“求你殺了我!”
“你竟敢求死?”夜流暄捏在她脖子的手頓時一緊,霎時令鳳兮呼吸困難。
她慘白的面容因窒息而變得通紅,雙眼也開始泛白,夜流暄如同灼痛了手一般,當即慌張的松開鳳兮的脖子。
待鳳兮猛烈的呼吸,他則是一手扣住了鳳兮那血淋淋的肩頭,絲毫不顧冰冷的手指抵觸到她的傷口,威脅道:“撐著!你若敢死,我便會讓你死后也不得安生。”
鳳兮心底霎時震駭,落在夜流暄面上的目光也破天荒的充斥出了恨意。
竟是連死的權利都不給她?
在他眼里,她究竟是什么,是什么?棋子尚且還可偷生或是自尋毀滅,她竟是連毀滅都不可以了?
心底已是涼透,宛若冰封硬石,再也浮生不出別的情緒來。
鳳兮再度安靜了下來,一聲不吭。
夜流暄則是將她一攬,渾然不顧及她滿身柴屑與血水的衣裳,輕輕的將她擁在懷里。
正巧這時,門外沖進來一批人。
鳳兮窩在夜流暄懷里,面色慘白無色,惟有還能挪動的眼珠子朝門口望去,便見姚隱焦急的領著一眾家丁入了柴房。
霎時,小小的柴房被人堆滿。
鳳兮心底抑制不住的冷笑。
以前她在這姚府的柴房生活數十載,除了姚府后廚燒火的小廝能入這柴屋抱柴火,其余人,則是從未踏足過,更別提她這高高在上的爹。
此番倒好,她再度入得這柴房,這眼高于頂的夜流暄也屈尊降貴的進來了,連她這爹爹也進來了。
不得不說,今兒的柴房,無疑是‘蓬蓽生輝’。
“下官拜見右丞。不知右丞前來,有失遠迎,還望恕罪。”這時,姚隱卑微恭敬的嗓音道來,透著幾許掩藏不住的忐忑。
鳳兮冷眼觀著自家這爹爹,心底卻是諷笑四溢。
這廂的夜流暄倒是未因姚隱的客氣而給他半分薄面,反而是冷哼一聲,清冷的嗓音染著幾許特有的淡漠:“哼,我看姚侍郎倒是從未將本相放于眼里,是以便根本就未想過要親自過來迎本相吧?”
姚隱面色頓時微白,嗓音越發的緊然與忐忑:“右丞這是哪里的話!下官哪里敢不將右丞放于眼里!此番遲遲迎來,著實是有事耽擱,還望右丞莫怪。”
他這嗓音一落,門外卻是響起幾道急促的腳步聲。
僅是剎那,姚霜嬌俏的身影推開擋路的小廝而來,片刻便嬌俏的立在了姚隱身邊。
此際,她倒是梨花帶雨,雙眸紅腫,她那只右臂悠悠晃晃,似是僅剩皮肉相連,獨獨斷了臂骨。
“你進來做何,還不快出去!”姚隱怔了一下,慌張催促著姚霜出去。
奈何姚霜頓時落下幾滴淚來,泣不成聲的委屈道:“爹爹,右丞方才打我,右丞方才一來就卸了我的右臂。”
姚隱臉色頓時一白,那雙本是緊然忐忑的眸子里當即滑過道道怒意。
是他大意了!
方才僅顧著入這柴房與右丞見禮,也未顧上自家這嫡女,此番她一進來說她手臂斷裂,他只覺心都似揪在了一塊兒。
他的掌上明珠,雖說著實是寵得有些過頭,但這右丞一來便卸他這愛女的右臂,他如何忍得下這口氣!
“右丞這是何意?可是我家霜兒得罪右丞了?”姚隱強壓著心底的怒,轉眸便緊緊的盯著夜流暄,嗓音未如方才那般恭敬,反而透出了幾許質問。
夜流暄倒是冷眸朝姚霜一掃,漫不經心的道:“姚侍郎的千金不知好歹,方才對本相百般阻撓,妨礙本相辦事,本相不過是小懲大誡罷了!”
說著,清冷的目光獨獨朝姚隱落去:“正好,若是姚侍郎認為本相處理不當,本相倒是可以依法處置,判你這千金妨礙本相公務之罪,去刑部衙門吃幾頓鞭子。”
清冷的嗓音不含絲毫情緒,然而卻莫名的給人一種黑云壓頂的威脅與森冷。
姚隱臉色當即一變。
姚霜也顫了眸光,僅是眸光畏懼的躲閃著夜流暄的目光,連哭泣都已是忘卻。
大抵是有些滿意這姚隱父女的沉默,夜流暄唇瓣上微微勾唇一抹笑來,雖風華別致,美得驚心,但卻是猶如帶毒的罌粟般突兀刺人。
僅是片刻,他垂眸朝鳳兮望來,掃了一眼她慘白的臉色及滿是血漬的衣裙,他如墨的眉目再度微蹙,隨即長臂一伸,霎時將鳳兮抱著起了身。
“右丞,您這是?”姚隱這廂倒是回過了神來,朝夜流暄低問。
“本相何意,難不成姚侍郎不知?”夜流暄則是淡然出聲,絲毫不見半分局促與心虛。
姚隱暗自咬牙,只道:“右丞可是想帶走這孽……帶走下官這庶女?可她已是端王府的妾,右丞這般抱著她,于理不合啊!”
說著,也不顧夜流暄反應,他當即朝身邊的小廝怒斥:“還愣著做何!還不快將二小姐帶入她的閨房并差大夫好生看看?”
“不必了!”夜流暄不深不淺的嗓音揚來,那綿長清冷的語調卻威儀十足,霎時令那幾名蠢蠢欲動的小廝嗖然駐足。
姚隱的臉色有些難看:“右丞這是想做何?”
說著,又補了句:“今日端王將下官這二女兒托付給下官照看,若是右丞帶走她了,到時候萬一引起端王爺誤會您與我這二女兒之間的關系,倒是不妥了。”
他這話婉轉流暢,無非是想將自家這孽女留下來。
這孽女今兒竟敢頂撞他,加之又在王府之中搶了自家這嫡女的風頭,他如何能饒她?
再者,今日之際,必是想讓蕓羅公主殺了這孽女,再引起這右丞與蕓羅公主之間的仇怨,此番既是蕓羅公主沒來,他又如何能讓這右丞將這孽女帶走,平白失了這次大好機會。
想來,只要這孽女不出姚府,他總有法子請到蕓羅公主!
到時候,他再在蕓羅公主面前百般烘托右丞與這孽女的關系,蕓羅公主勢必動怒。
“倒是未有什么不妥。想必待端王知曉本相帶走鳳兮,反而還會感謝本相才是。”這廂,夜流暄清冷淡漠的嗓音再度揚來,引得姚隱回了神。
姚隱怔了一下,微愕的望著夜流暄,不料夜流暄勾唇朝他冷冽一笑,出口的嗓音亦如閻羅殿里的催命蠱,駭人驚心:“沒懂?呵,姚侍郎怕是不知你府中那大夫人乃西桓之人吧?”
“西桓?”姚隱臉色一變,眸光震顫數分。
這天下四分,先是東臨之國,后是南岳,再者便是北烽,而最后所剩的西桓之國,則是民風狂野,四處征戰,著實算得上是四國之中的猛狼。
東臨、南岳甚至北烽,沒有哪國會想與西桓攀上關系,無非是因西桓之人粗獷,還未與他們攀上交情,已然是引狼入室。
是以,西桓于南岳而言,也是碩大的忌諱,連朝廷兵家都不敢與那西桓之國扯上半分關系,他這小小的侍郎,又如何敢與那西桓扯上關系!
“下官雖敬重右丞,奈何右丞竟是想誣蔑下官。下官府中的大夫人,乃洛陽七品縣令的千金,生世干凈,家風嚴謹,她又怎會是西桓之人?”姚隱努力的壓抑著心底的情緒,盡量委婉言說。
話剛到這兒,他嗓音微頓,隨即琢磨片刻,又道:“下官知曉右丞秉公執法,正直不阿,還望右丞明察此事,切莫讓下官的夫人蒙冤,更別讓那個在右丞面前誹謗下官的小人得逞!”
在場之人皆是面色緊然,皆知此事事關重大,就連那姚霜,也收斂了哭泣,兩眼驚愕呆滯,似是有些不知所措。
夜流暄則是勾唇輕笑,清逸雅致的面容越發美得驚人。
姚隱望他一眼,心神皆是一震,只覺以前便知這右丞眼神犀利,但此番一瞧,他眼神哪里是犀利,明明是殺氣騰騰,強勢而又陰狠。
亦如此際他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也像極了看待將死之人的目光,惹得他心底頓時缺了一大塊兒,竟是心生不祥,忐忑不安。
姚隱終歸是垂眸下來,低頭之際,額頭上似也出了薄汗。
柴房之中一片靜默,低沉壓抑的氣氛令人頭皮發麻。
突然之間,夜流暄冷笑了一聲,漫不經心的出了聲:“姚侍郎既然相信本相剛正不阿,便自該相信本相的處置方式。”
說著,嗓音稍頓片刻,又道:“只是,前幾日本相查明你那大夫人著實是西桓之人,而姚大人你,也與西桓野蟒草寇勾結,竟欲分我南岳的邊城!姚侍郎的野心倒是磅礴,如此一來,本相自該秉公處理,就差人將姚侍郎滿宅之人收押入獄,準備定罪吧!”
在場之人皆是面色震駭。
那些小廝家仆兩腿一顫,幾個膽子小的已是跌倒在地,沖著夜流暄便凄聲呼道:“右丞饒命,饒命!小的僅是姚府下人,全然不知姚大人勾結外賊之事,還望右丞放過小的,放過小的!”
“胡言什么!”姚隱當即冷沉,怒不可遏的朝著那幾個還站著的小廝吼道:“將地上這幾個不長眼睛吃里扒外的東西拖出去!”
然而這話一出,那幾名站立的小廝兩腿顫得更是厲害,畏懼的目光在姚隱與夜流暄之間掃了幾眼,卻是紛紛跪了下來,如同串通好了般朝夜流暄凄聲道:“望右丞饒命!”
局勢陡變,姚隱氣得兩眼冒火。
姚霜已是六神無主,抬眸瞅了一眼夜流暄,但卻被他眸中的清冷震住,最后竟是抑制不住的拉著姚隱的衣角,縮到了姚隱的身后半藏著。
姚隱氣得眼睛泛紅,兩手也在寬大的袖口中握成了拳頭。
他朝夜流暄望來,嗓音也未再帶著恭敬,道:“右丞此番來,就是為了擾亂我姚府的人心?”
夜流暄清冷一笑,嗓音越發的冷漠森寒:“豈止是擾亂你姚府人心?本相,還想要你姚府上下百條人命!”
“夜流暄,你莫平白無故的欺人太甚!”姚隱終歸是火了。
夜流暄精致的眼角稍稍一挑,冷笑:“平白無故?你夫人乃西桓之人,你乃勾結西桓的賊人,本相讓你全府之人入獄,也乃秉公執法!”
大抵是氣得太甚,姚隱連脫口的話語都有些斷斷續續:“口說無憑!凡事都得講究真憑實據!夜流暄,你說我夫人乃西桓之人,又說我勾結西桓,你倒是得拿出證據來!如若不然,縱是明日一早朝堂議事,我定要在皇上面前參你一本!”
夜流暄唇瓣上的弧度越來越大,清冷的目光朝怒不可遏的姚隱一掃,漫不經心的道:“證據?我所說的話,便是證據!”
說著,見姚隱氣得瞪眼,他又慢幽道:“我說你夫人是西桓之人,那她就是!我說你勾結西桓,你便定是南岳內賊。這南岳之國,我已是一手遮天,你犯在我手里,倒是無須什么證據,只要我一句話,你便未有活頭!”
“夜流暄,你莫要太過無法無天,你……”
“與其有力氣在這里叫囂,不如多留點力氣,也好在牢中與你那些夫人相聚,約著一起共赴地獄,免得一不小心走散,成了孤魂野鬼!”夜流暄冷道。
嗓音一落,他再不多言,抱著鳳兮往前。
那些跪在地面擋住他前路的姚府小廝,也紛紛哆嗦著讓路,待夜流暄踏出柴房,他們才紛紛爬了出去,在夜流暄身后不住磕頭:“求右丞繞過我們,繞過我們!我們是無辜的,我們真的是無辜的!”
此際,一大群整裝的官兵恰到好處的手握長矛而來,紛紛整齊的列在了柴房前方的空地。
片刻,其中領軍的一名高瘦之人忙朝夜流暄迎來,恭敬道:“相爺,五十精兵已到,姚府院門已封,何時開始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