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別院時,伏溪依舊未來送,管家回答,說是他正于廂房內小憩,應是今日太累,是以疲憊了。
管家如此解釋,鳳兮卻并未聽在耳里。
她知曉的,方才拒絕伏溪,讓他心底受挫,他應是不好面對她了。只是,即便無法一起浪跡天涯,但也不可這般逃避,畢竟,畢竟這次的她與他,怕是最后一次相見。
以后命數,誰也說不準,興許,往后的半輩子,大家再無交集。
長白山老頭終歸是留在了別院,縱然他滿嘴不愿,但也是面上有異議,實則,卻是心系著夜流暄的病。
要不然,憑他的心性,他若不愿做什么了,豈是別人奈何得了的?自打她知曉他曾在西城巷子的墻頭觀戲,曾將她帶去與北唐舊臣相見,她便一直篤定,自家這皇叔,也不可小覷。
是以,僅憑伏溪三言兩語的威脅,自家這皇叔怕是不會屈服,想來,他應是迫于夜流暄的病,心底深處,終歸是生了在意。
管家體貼,駕了輛車供鳳兮回府。
鳳兮正要被管家扶著登上馬車時,身后揚來自家那皇叔的嗓音:“我說丫頭啊,你自個兒好生照顧自己,老頭我只去南岳呆個幾日,便偷跑回來陪你。”
他的話略微不正經,依舊是帶著幾許大大咧咧,話語內容雖透著幾許像模像樣的關心,但鳳兮委實是從他的語氣里聽不出半分的在意與不舍。
鳳兮回頭瞥了他一眼,眉頭微皺,只道:“皇叔顧好你自己便成。”
說著,見他愣了愣,鳳兮這才回眸,借著管家的攙扶登上馬車。
回得睿王府時,睿王府門前的小廝見得她領了管家入府,臉色皆是詫異。
“孫小姐,這位是?”他們紛紛朝鳳兮圍來,解圍戒備的盯著管家。
鳳兮淡道:“這是管家。”說著,自己先是一愣,眼見圍在身邊的小廝們也是怔愣,她眉頭微蹙,正要為管家想個合適的身份,不料管家自行出聲:“老奴是孫小姐的侍衛,名為王溱。
第一次聽得管家自報名諱,鳳兮倒是微愣。
想來與這管家也接觸這般久了,卻都是一直‘管家管家’的喚他,如今待到要介紹他的身份時,卻是有些犯難了,總不能說是夜流暄身邊的得力管家,要不然,這些小廝們怕是更愣,興許還會惹出一些是非來。
“侍衛?”正這時,大抵是見管家低調無害,王府小廝們皆是面露愕然,紛紛朝管家細細打量,似要從他身上盯出一些會武的特征來。
鳳兮眉頭微蹙,倒是不再理會小廝們,僅是朝管家道:“我們先進去。”
嗓音一落,徑直入了府門。
此際正值下午,卻是未再有陽光,空氣里浮動著冷氣,透著刺骨涼意。
待鳳兮行至自己的主屋前,正要踏步而入,不料管家駐了足,恭敬的站在了門外的廊檐上。
鳳兮停住身形,目光朝他落來:“管家無須一直都守著我,我讓婢女領你去廂房歇著吧!”
管家眉頭微蹙,只道:“老奴務必得守在鳳姑娘身邊,如今站在門外,老奴才可放心。”
他這話委實有些打動人,然而鳳兮卻有些不耐。
她默了片刻,才開門見山的道:“你應是知曉,我能讓你跟著我,是受了伏溪的請求。所以,你無須太過守著我了,我也不需要。”
管家道:“睿王府眼線也極多,老奴委實不放心鳳姑娘。”說著,嗓音稍稍一頓,又道:“若鳳姑娘當真不需老奴守候,便當老奴不在這門外吧!”
鳳兮怔了一下,眼見他言語與臉色堅定,終歸是妥協。
入得屋內,墻角的爐火旺盛,暖意浮生。
不遠處的香爐正冒著青煙,淡香盈然,委實是沁人心脾。
一名經常伺候鳳兮的婢女恭敬的在一邊泡茶,待將茶杯遞到鳳兮手上,鳳兮才問:“我外祖父呢?”
那婢女恭敬回道:“下午宮中急詔,將王爺招進宮里了。”
急詔嗎?
鳳兮眸色一深,憶起昨日東臨墨池說過的話,臉色微微一沉,平寂無波的心底也漫出了幾許漣漪。
黃昏之際,驟然起風,那呼嘯的風在這寒冬里顯得怪異而又特別。
睿老王爺也是這時才歸得府中,整個人笑容滿面,連帶眉間里都是笑。
初聞自家外祖父回府時,鳳兮正坐于屋中撫琴,平凡的調子,平凡的指法,但其中暗暗吐納的涓涓內力,卻是收放自如,因控制得極好,她竟是發覺此曲并未讓屋中守著的婢女難受頭暈,反而是面色透著幾許醉色,似是被琴音所吸,難以自拔。
她突然想問,她此際的琴曲,又乃音攻幾重?
夜色臨近時,睿王府管家來報,稱是睿老王爺邀鳳兮一道用晚膳。
鳳兮停了琴,緩身而起,婢女立馬過來為她理了理衣裙上的褶皺,模樣恭敬至極,且略帶小心翼翼,突然使鳳兮有些失神。
待衣裙的褶皺被理好,那婢女退開一步恭敬站立,鳳兮目光落在她身上,忍不住道了一句:“日后你無須對我這般恭敬了。”說著,目光又在她單薄的衣裙上掃視,眉頭微微一皺,又道:“天兒冷了,等會兒你去與管家說,讓他多為你們準備些冬裙,就說是我說的。”
婢女一愣,不可置信的望著鳳兮,待回過神來,忙跪了下來,略微恭敬的朝鳳兮道:“多謝孫小姐體諒,多謝孫小姐了。”
在她的尾音里,鳳兮已是踏步往前,待出得屋門,毫不意外的瞧見了廊檐上僵*著的管家。
因著天冷風寒,他站得僵硬,臉色微微發白,連帶頭發都被吹亂,增了幾許滄桑。
眼見她出得門來,他卻是立即迎了上來,恭敬道:“鳳姑娘這是要去哪兒?”
鳳兮淡應:“去大堂與我外祖父一道用膳。”
他點點頭:“老奴送鳳姑娘過去。”
鳳兮深眼凝他,再度道:“我說了你無須這般守著我,也無須對我這般好!我能留你在府,是因看在伏溪的面上!”
管家嘆了口氣,低聲道:“老奴甘愿留在鳳姑娘身邊,卻不是看在伏溪閣主的面上。自始自終,老奴所受命之人,惟獨主子一人。”
鳳兮怔了一下。
他深眼盯著鳳兮,眸子里有復雜蔓延,連帶恭敬之色都少了幾許:“老奴獨自留在這東臨,僅因鳳姑娘在這兒。老奴對鳳姑娘這般重視,不惜一直立在這里守候,只因主子曾吩咐,要讓老奴守好您。難道鳳姑娘還不明白,主上對你在意,是以,老奴也必定要守好你嗎?”
說著,嗓音頓了頓,又道:“主子最近身子不好,伏溪閣主怕是明日下午就得帶長白山觀主回南岳了,鳳姑娘若是想通了,還來得及,您還能隨著伏溪閣主一道歸得南岳,探望主子。”
耳邊少了自家那皇叔的叨嘮,卻增了管家的語重心長。
這些日子夜流暄雖不控制著她了,雖不在她眼前讓她煩悶了,但即便他遠在南岳,她的耳里,甚至是心里,依舊時時存著他的身影,存著他的事,想忘都忘不掉。
不得不說,她那皇叔與這管家,果真是功不可沒。
她默了片刻,臉色有些不耐煩,也并未再搭理管家,隨即踏步往前。
似是察覺到了她的不悅,管家再無言話,僅是跟在她身后,腳步厚重而又透著莫名的堅持與執著。
入得大堂時,管家便站在了大堂一腳,縱然舉止低調,但仍是被睿老王爺與睿王府管家甚至大堂內的一眾小廝打量。
鳳兮適時坐在自家外祖父身邊,漫不經心的皆是:“他叫王溱,我的侍衛。”
只是他自己給自己安置的身份,她便照用了。
“侍衛?這人都這把年紀了,還能當侍衛?沒準兒兩個小毛賊就將他弄翻了。”睿老王爺似是驚愕,嘖嘖幾聲,隨即目光朝鳳兮落來,勸道:“外孫女兒,你可是嫌棄外祖父給你的那些暗衛們了?你別急,別急啊,你若嫌棄,外祖父明個兒去宮中親自央求皇上為你挑幾名皇家暗衛。”
鳳兮眉頭微皺,只道:“鳳兮并未覺得睿王府暗衛不好,但王溱也不差。”
“可……”
鳳兮忙執起筷子,打斷他的話:“外祖父今日怎置了這么大一桌的菜?”說著,為他夾了一筷子菜,又道:“這菜好吃,外祖父多吃點。”
睿老王爺噎住后話,僅是瞥了鳳兮一眼,隨即執起筷子吃了一口菜,又道:“鳳兮啊,那位從南岳來的和親公主,今個兒查出懷了身孕了。”
鳳兮一怔。
睿老王爺面上揚出了欣喜,道:“這倒是好,好啊!皇上也算是外祖父看著長大的,如今他也即將為人父,外祖父心里高興。”
眼見自家外祖父面上的欣喜之色太過真實,鳳兮心底卻是微微生悵惘。
自家這外祖父一心為東臨墨池,但東臨墨池對他的態度,又可算是真心?樹大招風,睿王府與寧王府功高震主,東臨墨池的心,怕是早就不可平衡了吧。
“鳳兮,你怎不高興?”大抵是鳳兮面上并未笑靨,睿老王爺怔怔的問。
鳳兮嘆息一聲,默了片刻,才道:“貴妃懷孕,終歸是好事。只是昨個兒入宮時聽太后說,宮中不久就要選秀女了,到時候新人一進,那貴妃的日子怕也不好過。”
睿老王爺倒是沒料到鳳兮會這般說,道:“你這丫頭怎想到這個了?”說著,又道:“即便宮中會入新人,但到時候她已母憑子貴,豈還怕什么?”
鳳兮道:“宮中深如海,明槍暗箭的,那貴妃又為和親公主,在這東臨無所依靠,縱然想母憑子貴,也得她的孩子生得下來,亦或者她的孩子能平安長大。”
睿老王爺臉色頓時一變,緊張道:“鳳兮,這等話,你與外祖父說說便罷了,萬萬不可在外面說。”
鳳兮點頭:“鳳兮知曉。”
睿老王爺又道:“宮中的是非,我們管不著,但如今那貴妃懷孕,倒也算是喜事。”
鳳兮眸色微動,道:“聞說今日外祖父回府便心情尚好,便是因為這事?”
睿老王爺點點頭,又搖搖頭,隨即連帶眼睛都亮了幾分:“我今兒高興,還因為一事。”
“何事?”
“今早有南岳的使臣前來,帶來了南岳皇帝的求和書。”他道。
求和書?
鳳兮神色頓時一變,心底止不住的暗涌開來。
如今的南岳,皇帝不過是傀儡,夜流暄才是真正的南岳主權者,亦如南岳暗帝,如今這南岳使者送來的求和書,怕也是夜流暄的主意,只不過,聞說前些日子南岳才因小端王而動蕩,如今好不容易平息,加之夜流暄又染了隱疾,此際怎會讓人馬不停蹄的又突然對東臨送來了求和書?
按照夜流暄那不可一世的性子,縱然想與東臨求和,也必定不會低頭妥協的讓人送來求和書,他勢必會舉兵來犯,逼得東臨主動求和才是。
怪異,當真是怪異了。
那夜流暄,究竟安的什么心?
一想到這兒,鳳兮神色略微復雜,正這時,卻聞自家外祖父又道:“只是,南岳對東臨雖是主動求和,但卻有一要求。”
鳳兮眼角微挑,深眼凝著自家這外祖父。
睿老王爺迎上她的目光,面上的笑容頓時稍有收斂,連帶語氣都增了幾許意味深長:“一旦我們圣上答應此番求和,那求和同盟的文書,便得由你親自送至南岳。”
鳳兮頓時變了臉色:“同盟書甚為重要,豈能由我一介女子送回去?”
睿老王爺道:“你雖是女子,但卻是我東臨的長公主。再者,此番也是那南岳攝政王點名讓你將那同盟書送回去的。”說著,眼見鳳兮眸底存有幾許復雜與惱怒,睿老王爺又道:“夜流暄那小子,倒也有心了,鳳兮,你莫要生氣,就相當于是回南岳走走,順便再去梨花山提前為你爹娘掃掃墓吧!”
鳳兮神色一沉,頓時沒了后話。
事已如此,且早已成局,無論她是否答應,都改變不了什么,除非,除非她要阻攔東臨與南岳的同盟與聯合?
然而在這亂世之中,各國自危,她自是沒笨到要去破壞兩國聯合,但夜流暄提出的那個條件,她不愿受,是以便必須得推拒了,即便她真要回去掃墓,也是她主動回去,而非受夜流暄算計與逼迫。
一頓晚膳,鳳兮吃得極少,反觀睿老王爺倒是心情暢快,竟是連吃了兩碗米飯。
待晚膳用畢,鳳兮告辭離開,然而在踏出大堂屋門的剎那,她突然止住了身形,回了頭,目光朝自家外祖父望去,低低的問:“外祖父可是也希望鳳兮與南岳攝政王在一起?”
大抵是這話太過直白,是以惹得睿老王爺一怔。
他目光略微躲閃,卻是有些不敢看鳳兮,暗自磨蹭掙扎良久,他才道:“鳳兮啊,外祖父知曉你不喜那小子,但,但長白山那老頭占卜過了,他說你與夜流暄那小子必有糾葛,所以,你還不如順了命運,好生與那小子呆在一起,沒準兒還能逢兇化吉,多好,多好啊,哈,哈哈,你說是吧?”
越說到最后,他的目光越發的躲閃與心虛。
鳳兮臉色平靜至極,依舊是深眼鎖著他,道:“外祖父將一切都推給皇叔的卜算,只是皇叔的卜算,也不太準。這天底下,占卜之術最為了得的該數大昭皇子,連大昭皇子都算不出我的命格,也算不出我必須跟在夜流暄身邊才能逢兇化吉的命格,是以,皇叔的那些卜算之言,外祖父也莫要信了。”
“可是除了長白山那老頭這般說以外,你與夜流暄那小子,本就該在一起!若不是以前北唐亡國,你與那小子,早就是一家人了。”睿老王爺急道。
鳳兮神色低沉,眸底積有復雜,她沉默片刻,卻終歸是未再言話,待自然而然的回過頭去后,她便踏步而行,背影單薄卻又極為難得的透出了幾許孤傲。
管家王溱眉頭一皺,忙快步跟上,身后卻是揚來了睿老王爺的威脅聲:“別以為我那外孫女兒不點明你的身份,我就不知道你真正屬于哪家了!我說既然是夜流暄那小子將你留了下來,你可得老實點,盡心保護我外孫女兒,如若不然,我定將你逐出去!”
這話一出,王溱頭也不回的應了一聲是,模樣卻無太大的恭敬。
睿老王爺頓時有些惱怒,嘀咕幾句:“反了反了,這一個二人都給我臉色看呢!”
夜風浮動,涼意遍體。
在回自己主屋的吐露,管家緊緊跟隨,那道路兩側的燈火倒是將二人的影子拉得極長。
良久,管家低低的道:“連睿老王爺都偏向主子,鳳姑娘為何仍是不愿多想想主子的好?若是鳳姑娘多想想以往的事,應是能對主子有所改觀。”
“心都早已被堵上,還有什么想法!”鳳兮淡道,說著,嗓音越發的低了幾個調子:“再說了,夜公子以往是如何將我推入火坑的,我這輩子,怕是不會忘記。”
“主子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鳳姑娘好!即便算計過鳳姑娘,但主子每次都讓鳳姑娘脫困了的!主子本意,并非是想傷害鳳姑娘。”管家的話越發的顯得悵然,隱隱透著幾許無奈。
大抵是心境極其平寂,鳳兮此際卻是未有不耐煩,反而是轉眸瞥了管家一眼,再度不深不淺的出了聲:“他的確每次都救了我!但我身上早已落下的傷,卻是無法磨滅。你說,心若是碎了,還能完全補回來嗎?總不能是夜公子每次將我推入火海,讓我落得個體無完膚,最后他再來‘好心好意’的將我治傷,如此,難道我還要反過來感謝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