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離開沙漠的前一晚,波亞又夢到了他的母親厄索達。依舊是滔天的火焰,依舊是那個在風中跳舞,高歌的瘋狂女子。他看著自己的手,小小的,依舊是五歲那年的樣子。
這個夢做了千遍百遍,每一次都是很真實很真實的,每一次,他都只能看著母親在火里倒下,卻什么都做不了。耳邊傳來木材燒得嗤嗤作響的聲音,還有母親的歌聲,波亞抬起頭,看著火中的人。她唱夠了,舞夠了,抱著自己的肩膀,渾身顫抖起來,聲音斷斷續續的:“我就要回家了…我就要回家了…”
波亞不知怎的,突然站了起來,他向著那片火走去,他想將夢中的母親救出來,即便他早就知道,母親已經不在了。厄索達見波亞朝著她走來,拼命地朝他揮手:“不要過來!這里都是火…你不能過來…你會受傷的…”“受傷了又怎么樣?”波亞喃喃道,像是在問厄索達,又像是在問自己,“這些年受的傷還少嗎?”
他踏入了火中,火苗舔上波亞的衣角,手臂,甚至是臉頰,但他感覺不到痛,感覺不到任何東西,原來這些年夢里的火都是假的,那夢中的厄索達,死的那一刻應該不會很痛吧?可他卻不知道,五歲那年的母親死在火里,究竟是何種滋味。
“母親,”波亞小聲叫厄索達,他身上全是火,但他也顧不了那么多了,而是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母親。隨著他和厄索達的靠近,火焰竟逐漸熄滅了,整個房間恢復如初,波亞也變成了現在的樣子——二十二歲的身體,他比厄索達高一個頭,厄索達依舊癱坐在地上,她抬起頭,看著波亞,慢慢地揚起了嘴角:“你長大了啊…”
她伸手,摸了摸波亞的臉,不停地重復著:“你真的長大了…不是個孩子了…”“母親,”波亞想去;拉她的手,手都伸出去了,卻還是縮了回來——也許還沒來得及碰到,這個夢就該結束了,他只想快點跟母親,說完自己的心里話,不要再留下任何遺憾了。
“母親,我去了那片沙漠,也找到了托諾斯,找到了外祖父。我替您回家了。”波亞飛快地說著,生怕下一刻,厄索達就會消失。厄索達靜靜地聽著,只是點頭:“我都知道,我都看得見。孩子啊,我的孩子…這么些年了,我都能看得到你的苦,為了阻止戰爭,成了個不老不死的風神…可我只想讓你一輩子快快樂樂的…”波亞看到厄索達流淚了,小時候的記憶盡數模糊了,這是他第一次看到母親流淚。
波亞說:“不可能了,從我成為被供奉在神殿里的風神的那一刻起,就做不了凡人了。”至于快樂,那或許在今后,能夠屬于我。但這句話,波亞并沒有說出口來,厄索達靜靜地看著他,忽然猛地抱住了波亞,輕輕地抽泣著:“是母親對不住你…是母親…對不住你…如果不是我扔下了你,你也不至于…”
波亞搖了搖頭,厄索達安靜了一會兒,她又輕輕地說道:“孩子啊,你夢到我很多年了吧…你成了風神,卻不會老,你今年應該已經六十多歲了吧?同一個夢,你做了五十多年啊。可夢都是假的,皆是假的,這場火啊,其實是你的心火,我擁抱了你,你再次見到了我,是時候,把這心火澆滅啦。”
“澆滅了,我就再也看不到您了。”波亞知道,自己一旦釋然了,不再做這個夢,就不能再在往后的歲月里和厄索達相見了,即便是在火中的母親,他也想見一見,即便這個夢很痛苦,但總比再也見不到她好。
往后的日子還長,他不想再也見不到母親了。這世上波亞的親人,只有三個——厄索達,瑾川,還有他與瑾川的孩子。瑾川和孩子,已經長眠在荒漠之中了,縱然知道自己和厄索達已經陰陽兩隔,他也想在夢中看到母親,哪怕是十分慘痛的夢境。
“人都要向前看,人必須向前看。”厄索達輕輕拍著波亞的肩,“你從這里走出去,不許回頭,就算是澆滅心火了。”見波亞不動,她又道:“聽母親的,母親不愿意看到你這么痛苦,若是我們有緣,終會再見的。”
波亞最終還是扭回了身,一步步離開了那房間,一步步離開了厄索達。夢中的厄索達,站在波亞的身后,靜靜地注視著他的背影,波亞一直向前走著,沒有回頭。
厄索達說的是對的,都五十多年過去了,也是該放下了。人,總歸是要向前看的。
波亞也不知自己究竟走出了多遠,他走了一陣后,停下了腳步。周圍一片寂靜,一片黑暗,聽不到火燒木材的聲音了,他最終是沒有忍住,回了頭。
身后不是陷在火焰之中的房屋,而是包裹在一片繁花之中的房屋,厄索達已經不見了,火焰也不見了。只有撲鼻的花香和細碎的花瓣,順著微風,朝著波亞輕輕襲來。
他醒了,眼前是客棧的房間,繁花、母親,全都不見了,心火,也不見了。波亞慢慢地合上眼睛,手指卻碰到了什么柔軟的東西,他張開手心一看,一片細小的花瓣,正靜靜地躺在他的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