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琴的他爹,彈琴的回來了沒?”
剛推開門,劈頭一句的同時就迎面撞上一個人,樓澈自己不過趔趄幾下,倒是來人一連退后數步,直到被后面的男子扶住,方才止住去勢。
樓澈瞪眼一瞧,對面少年仍是那副陰氣沉沉的模樣,現下正不甘示弱怒目以對。
“喂,陰沉臉的,你還知道回來啊?”說話的語氣,儼然一家之主教訓不聽話的淘氣小弟弟。
毫不客氣甩開劉協扶穩自己的手,劉緒眉毛打結,“哪里來的無名小卒?竟敢教訓本王!”
“‘本王’?”樓澈愣一下,旋即大笑,“本大爺才不管你這王那王,本大爺只知道,你就是彈琴的那一點也不可愛的弟弟!唉,沒辦法,雖然你如此不可愛還別扭得要死,誰叫你有這么個身份在,本大爺還是得替彈琴的管教管教你。”
劉緒兩眼一翻,差點暈厥過去,只能失態地指著樓澈不住發聲,“你……你……”
半晌,卻又不知為何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本王想起來了,你就是上次跟‘他’一起回這王府,還帶來個小雜種的那家伙!”
他?小雜種?
“陰沉臉的,”樓澈皺眉,“本大爺奉勸你一句,講話不客氣有損陰德的。”
“哼!”劉緒這會兒倒像心情大好,“看你這樣,無非又是一個被‘他’那張臉迷住的傻瓜,不過居然能追到這里來,倒還真難得!”
“……”樓澈呆住,對方這陰陽怪氣的詭異腔調,讓他打從心底里感到不舒服,什么叫“被那張臉迷住”,還“又是一個”?
劉緒一把推開杵在門口不動的大木樁,竟絲毫不顧身后一臉沉痛的劉協,又回頭丟給樓澈一句,“順便本王也好心奉勸你,上梁不正下梁歪,他那親爹是什么樣人,他便是什么樣人,你最好有點心理準備。”
樓澈完全愣在原地,一種不好的預感在腦中逐漸成形,他幾乎就要不顧一切追出去揪住劉緒問個清楚,但是劉協低低的一句話制止了他。
“這孩子……心里有苦,他想說的其實并非那些話……唉……我如此說,你可能也不明白,只請你莫要怪他。”
頓住腳步,樓澈確實不懂,不懂劉緒的話意,不懂紫丞的過去,不懂這個家究竟發生過什么事,不懂那人為何遲遲不愿歸來……就算僅從表面上看,情況都已太過復雜,幾乎超出了樓澈可以理解的范圍。
“你已經去過芫城了吧,是否見到要找的人了?”樓澈搖搖頭,抬眼看向劉協,內心期盼盡皆顯露在臉上。
“……”劉協只是輕輕嘆了口氣,“丞兒也……沒有回來。”
似是早已預料到的結果,樓澈微微垂下眼,“……我知道了……彈琴的他爹,那個……”欲言又止,搜腸刮肚考慮半天也不知該如何委婉,干脆咬一咬牙,緩慢道,“彈琴的……他的親爹……到底是……?”
劉協聽他問得直接,雖然語氣有所猶豫,但分明是已經知曉些事實,遂點頭道,“我的確只是丞兒的養父,他的生父早已經過世了。”
并未再有更多解釋,卻足夠讓樓澈感到心里生疼,仿佛被鋸齒拉過一道,淺淺的,卻連皮帶肉,疼得過分。
原先那絲宛如風中殘燭般脆弱得可憐的希望,也隨之一點點飄忽,乃至熄滅。
他的生父,早已經……過世了?
是怎么過世的呢?
樓澈沒有追問,因為他幾乎已經在心里有了答案。接下來要做的,只是確認這個答案而已,但他,不想問紫丞之外的任何人——這件事,他希望能聽到他親口回答自己。
師父他……真是你的殺父仇人嗎?
如若是真,彈琴的,本大爺要怎么做才能平復你心里的仇恨?再多的努力,再多的珍惜,再多的忍讓,以及……再多再多的喜歡,是否能足夠?
城郊大樹上,樓澈斜斜躺著,心里反反復復都是那些問題,找不出頭緒,也只是讓他更加想見紫丞、想見他而已。
“彈琴的……你到底在哪里啊……”
依稀有什么聲音由遠及近。
這一次,樓澈雖則神游天外,卻比上回顯然多了個心眼兒,朝下一望,仍舊是一對人馬急速行來。
樓澈看清了,為首的那人竟然是剛剛才見過的劉緒。
想了一想,沒多猶豫,便在他們經過之后跳下大樹,緊緊跟了上去。不多時,樓澈已能很清楚地看出來,那方向,正是他不久前去過的,西南芫城。
長卷鋪展,萬里江山。
紫丞伸手指向一處地方,“諸位請看,這便是西夷大本營的所在,先前軍師攻取東側南陵關,助我們打下基礎,但西夷軍本就熟悉地勢,極擅野戰,我軍若不能尋得突破,持久消耗之下,只會讓對方占盡地利人和,最終反失先機。”
“那么,大將軍有何高見?”
說話的中年男子,身材魁梧玄鎧藍披,眼里精光斂然,語氣卻絲毫不掩飾那一絲輕蔑與諷刺。
紫丞自然聽得出此人有意針對自己,卻仍舊只是笑笑,“夏侯將軍,你身經百戰頗得魏王倚重,紫某也深感佩服,故而很想求教,依將軍之見,這種局面該如何應對?”
“哼!此戰陛下親封大將軍為主帥,我等也不過行輔佐之職,大將軍莫非覺得自己能力淺薄不足以解決這區區一個小問題?”
已經是很明顯的夾槍帶棍了,就連帳內其他人也都聽了個恍悟,一時讓本就肅穆的作戰會議更加針落可聞。
“……”帝臺皺了皺眉,本想開口,多方顧慮后還是忍住,卻在下一刻心內稍加揣摩,神色又驀然舒緩起來,看向紫丞的目光微帶贊許之意。
果不其然,紫丞并未表現出任何動搖,反倒大度一笑,“夏侯將軍抬舉紫某了,紫某何德何能,承蒙圣上信任,將這西南邊陲之安危相與托付,紫某即使再不才,也定當竭心盡力以慰社稷蒼生。只是,這軍隊作戰,主帥當先、士卒一心固然關鍵,但將與將之間,兼才集智,勇計并重,既然統一陣線,便是同進退,共存亡。正所謂,唇且凋殘,齒焉不寒,將軍你說是也不是?”
夏侯淵聞言默然,面色忽紅忽白,神情亦有些閃爍無常。
與帝臺交換了個放心的眼神,紫丞掃視一圈帳內眾將,方才又將目光移回圖紙上,也不再說話,斂眉沉思。
片刻之后,夏侯淵到底沉不住氣了,“大將軍,末將倒有個想法。”
“哦?”明顯感覺整個軍帳內氣氛終于開始有所緩和,紫丞微一頷首,應道,“夏侯將軍請說。”
“前方之地關隘雖多,但大都地勢險峻且易守難攻,我軍始終徘徊不下也不是辦法,倒不如反其道而行之,舍近求遠從邊緣找尋西夷薄弱之處,與南陵關內外呼應,直切腹地擒賊擒王。”
紫丞略一沉吟,“夏侯將軍所言確有道理,只是我軍雖占人數優勢,但到底遠離中土長程征戰,若再將軍力分散,一旦陷入敵方包圍,恐會出現難以為繼的局面。”
“這……”夏侯淵猶豫,他本多北地作戰,對這種情況倒真從未經歷,一時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紫某倒有一計,或許可行。只是必須冒些風險,不知各位將軍是否愿意出力協助?”紫丞見時機成熟,終于將心中深藏已久的話說了出來。
眾將皆驚且喜,在他們印象里,這位統帥總是奇計迭出,雖不明他究竟預備如何施為,面面相覷之下卻仍是恭敬應道,“我等愿憑大將軍差遣。”
夏侯淵微微瞇起眼,在紫丞向他看來的時候,心神不知為何一震,卻已經開了口,“妙才亦隨大將軍之計。”
唇畔略略勾起一段微弧,紫丞向四周抱拳以禮,輕斂眸光,“紫某在此先多謝各位將軍。至于此法若有紕漏,還望諸位不吝賜教,共商大計為宜。”
朱筆點劃,圈住地圖之上一小塊地方。
“此處名為壺關,地勢外窄而內闊,潛守于此,可御可攻。兼之周圍三面環林,只在正前方有一大片空地,宜為伏兵。”
眾將中立時有人已有了悟,“大將軍的意思,莫非是要……?”
紫丞頷首,朱筆在地圖上勾畫出三條線路,“不錯,從東、南、北三個方向,分兵遣計,誘敵深入,起承轉合,圍而殲之。”
“……”夏侯淵想了想,皺眉反問,“可是西夷若存戒心,不肯上鉤,又當如何?”
輕輕一笑,紫丞似乎早料到他會有此疑問,“確實如此,要讓對方肯出大力,我們也必須得下大注才行,正所謂放大餌才能釣大魚,所以這次這魚餌,理應就由紫某來擔任,諸位以為如何?”
至于,到底能釣幾條大魚,就不是他能決定的了。
紫丞狀似無意看了眼夏侯淵,注意到那人驚疑不定的神色,眸中隱約閃過絲深意,與此同時,他也察覺到一抹溫柔的視線落到自己身上。
略一點頭,帝臺悄悄比了個手勢,熟悉的動作,熟悉的含義——
丞兒,做得好。
心里好像稍稍松了口氣,紫丞亦回之輕淺一笑。
此刻帳內氣氛已經異常火熱,而他們也都能看得出,那些目光與低語多是欽佩而隱含贊賞的。
不過紫丞并不覺得有多高興,反而突生幾分無奈。
說實話,這滿屋子的人,沒有一個比他年紀小的,更何況,他又何嘗不知,表面上是皇帝下的令,但實際是誰為他指派的這些頑固老將,隨便一想就能猜得出。若非還有帝臺是全心在自己這邊,他恐怕真會丟下這尾大不掉的爛攤子逍遙去了。
不過,牢騷歸牢騷,到底在自己的家鄉打仗,哪里能放心隨便交給旁人?
“眾將聽令!”神色一凜,紫丞終于不再遲疑,祭出軍令,視線環視一周,眼底莊重的鋒芒仿佛能直入人心。
帳內嘩啦啦跪下一地。
所有人都低著頭,唯有帝臺與紫丞目光相對,彼此眼中,清楚倒映著對方復雜而果決的神色——
此戰,或許才是出征以來,無數次險境中真正的兇多吉少。
只能勝不能敗。
因為這是他們擊掌為誓,幾乎賭上性命的一戰。而這艱難一戰,雖則計中之計在人,成事之事在天,但當此之時,昔日戰友仍能并肩作戰,也算不幸中絕對的大幸!
相視一笑,兩人心境仿佛不約而同,回到曾經葭萌關城墻之上俯瞰蒼野時,那般曠達與豪邁。
軍旗獵獵,馬鳴蕭蕭,他們也如現在這般,并肩而立——
丞兒,這江山萬里何其美麗,你是否想過有一日,它可能屬于你?
江山太重,若能實踐昔日誓言,終有一天替它保駕前驅,吾愿足矣!
呵!丞兒所說與我志同道合,那么,帝臺也在此立誓,從今之后,就為紫丞左膀右臂,與君協力,共同守護這錦繡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