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頭頂還冒著粉紅色耳朵的兔子精 ,顫顫巍巍地把手里的蘿卜遞給她。
“……我娘說,要知恩圖報……這是我最喜歡的……送給你……”
路辛澄彎眉一笑,拿過它手里的蘿卜。
知恩圖報么?
看著它倏忽間變回一只白毛的兔子,縱跳著消失在草叢里,她覺得,剛才從捕獸夾里救出這只兔子——也算勝造七級浮屠?
非我族類,其心不一定異吧?
跟在身后的青蚨咧著嘴,笑呵呵地將雙手捧在她面前,晃眼的是一手的銅幣,只聽得他笑說:“怎么樣怎么樣,和師傅我學法術吧,你看我可以變出很多很多錢財!”
“庸俗。”
“這世道沒有錢是萬萬不能啊!”
“話說一只妖精,想要什么難以得到?何必去變了錢財買賣,還多費些力氣。”
青蚨愣了愣,良久后點頭“說的,似乎有道理。”他頭一歪,又說“那我會其他法術,快和我學!”
路辛澄從未遇見如此黏人拜師學藝的妖怪。
唐梵也是從未見過如此…奇異的妖精,雖然她現在只是一塊石頭,所有心思都是說不出口,大概只有蕭語可以聽見她作為一塊石頭的心理活動。
說來這年代的修仙形式也是頗為奇怪——蕭語附身的劍修就是如此,劍修之劍乃本命法寶,自修習過程中就開始相伴相隨,不曾分離——就算她還沒有被鍛造成一柄神劍,只是一塊笨重的石頭。這塊石頭將來會成為他的劍,所以現在,他必須天天抱著石頭,與它溝通,雖然唐梵會想,一塊石頭會和人交談么?
“回神,正戲來了!”蕭語突然低聲說,加快了前行的腳步。
唐梵漫無邊際的思想收回,她仔細地聽外部的聲音,也許它真是一塊了不起的石頭——許多細小的聲音都聽得真切,在他們身邊窸窸窣窣的,都是些山精草怪的交談——
“南邊來了好大一波人……”
“人?我活了這么久都沒見過人呢!”
“有什么稀奇,四年一次,我記得好多好多人騎著大馬來的。”
“去看看去看看!”
呵,怎么有種在動物園里圍觀珍稀動物的感覺?唐梵心里默念。
山林的南部,的確密密麻麻聚集了很多人,蕭語躍上一頭半高的山石,掃視下方。
舉著黃旗,騎著高頭大馬,身披輕甲,簇擁著中間的黃袍中年男人。
蕭語摸了摸下巴,說:“似乎是哪朝的皇帝?”
“皇帝?”唐梵看不見,卻聽得到一些馬嘶和一些人類的交談,諸如“皇上……”“萬歲”一類,看來是皇帝不錯。
“四年一次的圍獵吧?”蕭語繼續說,扭頭看了看四周,卻是有些擔心“這么多沒見市面的妖精圍觀,可是大大的不妙。”
“對那個皇帝不利么?”
“不是,這些精怪大多良善,只是……”他極目處的那個六旬老道,目光如刀地向他回視過來。
“怎么了?”
“那邊有個會道術的道士,神色凝重,怕是想來個殺妖滅怪。”蕭語倒是絲毫不介意那道士的目光,嘴角噙著略微的笑意。
“誒?道士?”唐梵愣了愣,心里忽然閃過不太好的感覺,她來不及抓住這個感覺是什么——那邊,青蚨卻是拉扯著路辛澄急急忙忙也趕來湊起了熱鬧。
路辛澄是百般不情愿,扭著身子,奈何青蚨不愧為妖怪,一只手扣住她的腰,死死地攬著,腳尖點在另一邊的一顆茂密的青松上,目光忽閃忽閃地往下張望。
“你看你看,這么多人做什么?”他笑嘻嘻地說。
路瞥了他一眼,看了看那面皇家的大旗,就知曉了幾分“皇室打獵,有什么好看的?”她轉動了腦袋,看見密密麻麻圍上去的各種妖怪,嘆了口氣,這種鄉下人進城的感覺是怎么回事?“小心些,被禁衛軍射成刺猬就不好了。”
“那些人,奈何不了。”青蚨嘻嘻笑著,滿是無所謂。
她心里想的這倒也是,怕只怕皇帝會嚇著吧?
她右眼皮忽而跳了起來,覺得不太妙,抬頭瞧去——身子猛然繃緊。
覺察到她的異樣,青蚨奇怪地看下來,只見她臉色發白,雙眼死死盯著某處,雙手掐著他的胳膊幾乎陷進肉里去了。
“怎么了?”他問,再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盡頭是一個灰袍的老道士。
“師傅。”她喃喃。
“嗯?”青蚨以為是在喚他,卻看了她一眼,又不是。這時候他才明白了,說:“那個老道就是你迂腐的師傅?”
“……”她頓了頓,回答道“師傅的功力不淺,看他神色緊張的樣子怕是已經察覺到四周的妖怪了。”
“那又怎樣?”
“師傅向來厭惡妖類,遇見便是不死不休的下場。”她咬了咬嘴角。
“這么多妖精,他不是對手。”青蚨下結論。
路辛澄搖了搖頭“他有一張弓。”
“怎樣?”青蚨皺了眉頭,覺得她的話里有問題。
“震天,弓名震天。”
青蚨一愣,忽而覺察過來,大驚失色道:“震天弓?!那是仙家法寶,怎會在他手里!”
“震天弓一箭如雨,每次必殺盡十里范圍內的妖邪,不死不休。”她一字一字清晰地述說震天弓的效果,卻覺得心里涼了半截,她抬首四望了一會兒,那些天真浪漫得過分的妖精們,嘰嘰喳喳圍著看,卻不知一支箭足以要去所有生靈的性命。第一次覺得,師傅,她尊敬了多年的師傅,不該出現在這里。
青蚨沒有說話,她覺得環著她腰的手緊了緊,然后他俯下身來,湊在她耳邊說“沒事,”似乎是知道她在擔心什么,說“不會有事的。”
之后便是他整個人躍起,聲音洪亮,不僅四周的妖怪們聽見看見,連遠處的人也可以——他在喊聲里加了靈力,聲音很大——“想活的妖怪,都給我回去!速度!震天弓在此!”
如同炸雷一般,四周鬧哄哄猶如菜市場,聽得“震天弓”的名頭,那些修煉不到幾百年的小妖怪們,尖叫著四散退去——快跑快跑,震天弓啊,聽老一輩講那是要妖命的東西啊!!
那邊的人群也是一陣驚慌,老道士安撫了一下,冷哼著拿出金光流彩的長弓,心里暗罵:妖精,還不受死!對準長空,一箭射出——
如同煙花一樣,在白晝炸開,可見它的光亮是有多大——一束煙花綻放,四下散開的亮彩直射而來,追逐著奔逃的妖怪。
那些箭只會以妖類為目標。
路辛澄站在高枝上,金色的箭光從她臉頰邊擦過,青絲拂面——她眼神有些空洞,耳邊已經傳來一些慘呼,她扭了扭頭,只見得一只利箭刺穿那只妖怪的頭顱,鮮血就像絲狀的彼岸花一樣開放出來——心尖一顫——又有一支箭竄了過去,她看見是那只送她蘿卜的白色兔子,在草叢里蹦躍,那只兔子——還是個孩子啊——她心念一閃而過,身子已然沖過去,快不過長箭,她只能伸手抓住箭身,試圖攔下刺向兔子背部的金箭,未料仙家法寶就是不一般,力道如此之大,她拉住箭中,卻是被它帶過,手心的皮被拉開,鮮血抹在箭身上,她抓著箭的尾羽,卻依舊阻止不了它射進兔子的后背。
她抓著箭,透過箭的抖動知道箭頭入體了。箭一進入妖體內就化為金光消失,但是那個血洞卻是分明存在的——兔子倒下,它回頭,就看見路辛澄愕然地伸著手,滿臉死寂——它三瓣的兔唇咧了咧,分明吐出的人話說:“你又救我,我娘說知恩圖報……可是我覺得,我快要死了……沒法報答你了……”它挪動了一下,靠近僵持不動的她,低聲說“……我和你說……在那棵林子里最大的銀杏樹下,向左走三百米,有個洞……里面我藏了很多很多好吃的……蘿卜、蘑菇……都給你,算是報答……”
她看了兔子一眼,愣愣說:“可是我沒有救下你。”
兔子搖搖頭“可是……你想救我啊,那也是的……你要是不喜歡,等我投了胎,再來報答好了……”
“……好。”她頓了很久,才這么回答它,兔子已經,閉上了眼睛。她有些發傻,震天弓之下——魂飛魄散,哪里會有靈魂轉世?
它不過是一只懂得知恩圖報的傻兔子而已,喜歡蘿卜蘑菇的兔子——它沒有傷害任何人——為什么輪回都不給它?
路辛澄癱坐在原地,覺得心里荒涼了起來,沒有力氣,那些金光在她身邊呼嘯而過,帶起的風吹起了她的頭發,張牙舞爪的……死了?她心里忽然生出一些恨意來,恨的人——竟是她的師傅,平白無故的,為何要放這么一箭?它們,不過是想來看看人而已,在深山老林修煉數百載不曾見過生人罷了,從未想過取人性命。
她便那么傻傻地坐在原地。
而那邊,唐梵和蕭語也是有些驚險。
蕭語的身體是劍修——說到底也是個人,震天弓的箭不會傷他,可是——他身后的石頭,那塊有唐梵附身的石頭——卻被認為是妖類,一支金色的長箭直射過來。
唐梵聽見刺耳的破空聲音,直覺道很危險。
蕭語來不及多想,他反身覆過石頭,那支金箭筆直地透過他射在石頭上——叮的一聲——刺入石頭,然后化為金光,唐梵只覺得渾身一震,倒沒有多大不適,可是分明沒有視覺的石頭忽然開了視野——她看見蕭語的箭頭有一個血洞,冒著血,一股一股涌在她身上。
她忍不住驚叫一聲——“蕭語!”
他又受傷了!她只記得他那雙被燒傷的手還沒好,這次肩上的血洞看上去又是如此觸目驚心——每次都是因為她,她忽而懊喪起來。
他扯了扯嘴角“沒事沒事。”
“我只是塊石頭!石頭!中箭不會怎樣!”她氣急地喊,也許也是怕急了,若是她能跳,現在一定跳了起來,“你擋什么擋!我只是塊石頭而已啊!!你腦子被驢踹了?!”
蕭語卻還是笑,說:“不知道,我只是怕你中箭。”
“你……沒腦子!”唐梵惱怒了一陣,卻又心軟下來“你沒事吧?”
“沒事,有些痛而已,這具身體是修仙之人,總歸不是凡人,”他呲著牙說“你看的見了?”
“嗯,是啊,”唐梵皺眉看著他捂著肩,心想怎么包扎比較好,待她抬眼看這具身體的容貌時,卻是一愣“沈年?”
蕭語附身的劍修,眉目面貌,分明是稚氣了許多的——沈年!那張二貨的臉,她自以為不會認錯,此次見到,總覺得抓住了什么重要的線索,但是又拎不清那種感覺——沈年?他前世是劍修不成?那么在二十一世紀……他是普通人,所以說,這一世,劍修他會死?她腦中冒出的關系,令她冷汗冒了冒。
蕭語一怔,摸了摸臉,眼神也是帶了些許迷茫“沈年?那家伙?我倒是沒有去看過這具身體的樣子。”
他們還來不及仔細討論這具身體到底和沈年有什么關系——只聽得一聲驚呼。
這才想起一件事,他們的目的——路辛澄和青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