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月的日子,江南蔓延開去的是幕天席地的青灰色,從頭頂的天青雨絲到腳下的光滑青石,再有碧色的水道、河堤邊嫩綠的垂枝軟柳,還有臨水的,巷道里的,那些黑瓦白墻的屋子,浸漬在連綿的雨水里,發軟的墻皮上爬著蒼綠色的苔——各種深淺不同的綠色在眼前交織成斑駁的春色。
春日里的江南帶著水墨一般淡淡的青色,還有呼吸到唇邊的水汽,呈現在面前。
淅淅瀝瀝,下著雨,從清晨至黃昏,一如既往的天幕帶著鐵青的顏色,青石橋上滴淌著雨水,站立在上面的女人穿著緊貼身子的月白色旗袍,黑直的長發垂到后股,撐著淡褪顏色的油紙傘,面朝河道。
隔著十數米,唐梵就能清晰地看見女人的樣貌。仿佛她的旗袍、黑發、紙傘都近在咫尺,可是她看不清女人的五官,如同隔著水汽一樣迷蒙不清。
這種打扮的江南女子并不少見——但是,應該出現在數十年前才對,如今的時候,除卻那些偏愛古風的人,誰會在傍晚穿成這樣到橋上來看雨?
女人忽然轉過頭來,原本看不清她的五官,此刻卻分明見到那小巧殷紅的唇,大紅的顏色在清淡的背景里如此顯目!
唐梵卻是從尾椎骨一顫,忍不住在并不低的溫度里打冷戰。
斜風吹細雨,鉆進她的衣領,唐梵歪過手里的雨傘,順勢擋住斜過來的雨絲,她的瞳仁猛地一縮——在風雨里的女人,四周仿若靜止,風吹動不了她的黑發。
四下里的溫度似乎又下降了很多,唐梵感覺到了寒意和不安。
難道……又是、那個?唐梵心里猜想著紅唇女人的身份,看見她艷麗如血的雙唇微微彎起向上的弧度,那是一個十分動人的笑容——十分凍人才對!唐梵渾身泛起的寒意,在春日的季節里好像回到了寒冬大雪時,她抱著胳膊,后退幾步,不打算再去看那女人一眼,轉頭就跑。
鬼?是鬼那種東西。
半年前開了陰陽眼之后,眼前的世界倏忽光怪陸離起來,那些形形**的人類背后,掩藏著彼岸的生靈,高矮胖瘦各有不同,妖鬼魔怪、魑魅魍魎,她倒是看得一清二楚——只是這奇怪的狀態她適應了很久,那些面目不忍睹的鬼怪,令她多日食不下咽;或者她在某地尋路,問了一個路人,那人回頭過來卻是鮮血滿面;看見迷路而哭泣的小孩,上前安撫,卻是被小鬼死死纏到頭疼發燒……她看得見鬼怪,卻很難去區分他們和它們,這會造成很多麻煩,于是她只能要求自己遠離那些看上去很奇怪的事物。
譬如今天看見的這個紅唇女人,渾身泛冷的感覺和奇異的打扮,很確定地告訴她——這是它。
陰陽眼可看彼岸,只有這個效果而已,對于鬼怪她還是普通人一個,絲毫不能對付半分,其實還是眼不見為凈。
唐梵攥緊脖子上掛著的紙符,朱砂畫就的護身符在手心里微微發著熱。
果然是那種東西!
蕭語送給她護身符就說過,這東西一遇見異類就會發燙,算是一種警示,且能擋住大妖的一擊。但是只有一擊而已,她吸了口冷氣,一般的鬼怪靠近她,聞見這紙符的味道便會遠遠繞開——如今,她奔跑中回頭掃了一眼,那女人就在她七八米之后跟著,腳不沾地飄飛而來。唐梵心里一個咯噔,這是什么道行的東西?!
果然應該翻翻黃歷的,大概寫著忌出行吧!臨近五一小長假,被老媽一個電話催回了Z省,她急急忙忙坐了火車,到了武林市。然后又是坐大巴,在丘陵的柔軟弧度里,到達乾鎮。
離祖父家還有半個鎮子的距離,她卻在青石橋被鬼堵住了。
小時候走過青石橋的時候,總覺得清涼無比,現在想來只怕是因為這個女人的作用。看不見倒也罷,看見之后,只怕性命都保不住!
以唐梵現在的速度,其實跑過大學的八百米素質測試的跑步完全不費力,當初跑完后累成狗,現在卻因為腎上激素分泌得絲毫感覺不到腿部的酸痛,人的潛力看來是可以在險境中激發。但是她腦中晃過各種想法,都被身后的寒意給凍住了。她早就嫌棄雨傘帶起的阻力吃力,扔去了,一路快跑,細蒙蒙的雨絲打了一身,薄薄的春衫貼肉發冷起來。
“呼——呼——”不知不覺喘氣沉重起來,她唯一感覺到的溫度只有胸前的紙符了。
她還記得蕭語教過她的一些低級術法,鎮魂咒配合開光的紙符,可以對鬼類造成傷害,那個東西是女人的打扮,想來原型大約也是人,人變的異類大多數都是鬼,而且寒氣如此之重,是陰鬼無疑。
“奣(weng)笪(da)烈都笪烈都笪沙哈——”她口中喃喃低語,拽下脖中的紙符,猛地向后拋去,本來該是自由落體的紙符,卻是在唐梵念完最后一個字時,化為一道暗紅色的亮箭,直刺女人。
瞬息而逝,唐梵眨眼的時間,紙符化作的長箭已然射穿女人的身子,從她的腹部刺過,唐梵透過那個小碗大小的洞口看清女人后面的青灰色雨絲,帶著絲絲焦灼煙氣冒起。
有效!她心里一喜。
女人手里收起的紙傘忽而化作黑色的灰燼,像清明燒的紙錢一般碎裂在雨水里。
腹部的洞依然存在,但是除卻那柄消失的傘之外,她還是站在唐梵五米處,腳尖從浮空里墜地,站立在青石路上。
五米的距離,她還是看不清女人的眉目,只見得火紅色的唇瓣。
沒用!她心里一緊。
心情從喜到悲,就像坐過山車一樣,從頂端跌落,心臟不由自主收縮起來。
唐梵暗暗罵了一句靠,她是要交待在這里了,算好的是,她也算沒有客死他鄉,雖然不在菰城,武林市也算是故鄉了。
頭發變成一縷一縷貼在額角,雨水緩緩流淌下來,掛墜在眼睫上,積累夠了水珠又滴落下去,她摸了摸臉,忽而心里覺得又有些可惜,她還沒見老媽老爸,還沒見月耀死丫頭,沒見胡染那只話癆狐貍,沒見中二的沈年,沒見……蕭語……財迷,腹黑,毒舌……蕭語?
蕭語?
“你太敗家了,知不知道,那開光的紙符我在法門寺求來,花費了千把塊呢。”他的話里總是離不開錢,商人的尖酸語氣,此刻聽來卻是天籟般美妙。
男主角總會在女主受苦受難的時候出現,展現他救美的一幕,贏得女主的好感——小說里總是那么描寫的,唐梵見到那張帶笑的臉的時候,覺得那種感覺大約就是如此。
他把手里的傘塞到她手心里,然后伸手揩去唐梵滿臉的雨水。
任由他擦著臉,唐梵嘻嘻笑著,聽得他說“其實你的方法沒有錯,鎮魂咒配上紙符是很好的利器,對鬼來說——但是呢,”他話鋒一轉,繼續說:“就像殺人一樣,你沖他的胳膊打一槍和沖著他的心臟或者是腦袋打一槍,是不一樣的,你要找到他的致命點,”
蕭語掏出懷里的另一個紙符,臉上的表情分明是肉痛不已的,他是在心疼錢,她看一眼就知道了。
“奣笪烈都笪烈都笪沙哈!”紅色的利箭直刺女人的脖頸,嗤嗤——纖細的脖頸被紅光撕碎,她聽到尖聲的驚叫,女人的整個身子像紙片一樣碎裂開來,不到半分鐘,就被雨水沖刷干凈了。
蕭語躲在她傘下,拍拍手,補充解釋道:“生前是如何死的,那個致死的傷口就是殺鬼的方法——女鬼的脖頸上有繩子的勒印,大概是死于上吊的?!?
他頓了頓,神色難得嚴肅,盯著她的眼說:“記住這些事,我不可能每次都在,以后……”他最后卻是斷在了這里,話沒有說完,也或許是他不想再說下去。
“好,我知道,”她也同樣嚴肅地答應他,不過唐梵眼珠一轉,笑問:“你怎么來武林?”
蕭語呵呵一笑,說“五一小長假,出來玩啊,武林市的古鎮也是很有名的!”
“武林市的古鎮很多,怎么又偏偏來了乾鎮呢?不要告訴我,在這里遇見你是巧合?!?
蕭語撇撇嘴,只好說:“我是跟在你身后來的——其實呢,我知道你親戚在這里,其實……”他眼珠骨碌碌一轉,咧嘴笑說:“兩個紙符,費了我很多錢!”
“我沒錢!再說,那紙符是你給我的,給我的就是我的了,當初你沒要錢,現在就別想來要!然后,現在是你掏出另一張紙符鎮鬼的,我又沒強迫你,沒錢!”劃清關系。
“好么,”蕭語聳聳肩,嘻嘻地建議:“你有親戚在乾鎮么,其實旅游貴的是交通費和住宿費——”
住宿費?
唐梵忽然明白過來了,她挑挑眉毛,說:“住我家?”
“你親戚家。”他糾正。
唐梵腦中迅速晃過老媽老爸一臉八卦的臉,還有一群七大姑八大姨的——她搬出宿舍和蕭語同居這件事一定不能讓爸媽知道!
蕭語見她呆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笑了笑,撩撩她額前亂糟糟的頭發,忽然湊到她耳邊說:“初一不是說,帶我去見你父母么?”
溫涼的氣息噴在她耳廓上,唐梵猛然回神,驚詫了半刻。
腦中再次回想起來的,的確是那一夜,煙花綻放凋謝,蕭語的臉上明滅著光亮,整個人埋在黑暗里,滿目孤獨——我帶你回家。
男女朋友?
她一驚。
蕭語拉起她的手,溫熱的手心,柔軟無比。
唐梵又陷入驚詫里。
蕭語看著她呆愣的樣子,嘴角帶著的笑意有寵溺。“你發什么傻?”
“???”
“回家,我們?!彼p輕地說。拉起她就往里走。
唐梵慢了他半步,看著他的背影,覺得今天的蕭語不一樣了,他的眼神里藏著的東西很深,她總是看不透,他的感情也總是江南的煙雨一般,迷蒙不透的,而此刻的感情卻是分分明明表露在臉上,喜歡的,愛意的——他原來是喜歡她的么?或者該說是愛?
是愛么?她活了二十年,大抵還未弄清這些東西——也許是她想多了吧。
蕭語突然停住,忍不住問:“你……祖父家在哪里?”
唐梵回神,看看四周,臉變成黑線,“方向反了。”
她嘆了口氣,蕭語便又拉著她的手往回走。
他知道,該來的都會來——時間已經不多了。
他牽著她的手,他的手帶著黑色的貼肉手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