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京都異常燥熱, 有絲絲晚風(fēng)偶爾透過敞開的窗柩吹入屋內(nèi),卻並未帶來絲毫涼意,反倒?fàn)?wèi)原本不大的屋子平添了幾分熱流。
連風(fēng)都是熱的, 俟凰妃翻了個身子卻是毫無睡意, 她倒是有幾分想念四皇子府內(nèi)可以納廕庇日的參天大樹了。
因著正值三伏天, 兩個人擠一張小牀委實不妥, 怕是第二日難免會熱的中暑, 所以她在牀與桌子之間的空地上打了地鋪,讓俟老婆子自個兒睡牀。
她聽見牀上俟老婆子一遍又一遍翻身的聲音,心知俟老婆子也沒睡安穩(wěn), 要是平日裡,她鐵定會纏著俟老婆子說上好一通體己話, 直到困得實在頂不住了, 纔會悠然的睡去。可是今日, 她有很多事情要理順,所以當(dāng)俟老婆子問她是否睡著了的時候, 她也只是假寐不曾出聲應(yīng)和。
思緒很亂,她不禁又想起了下午的情景。那兩名小沙彌將她領(lǐng)入了一間禪房,房內(nèi)隱約飄散著因常年焚香而積攢的香氣,讓她略微凌亂的思緒稍稍放鬆下來。
她緩緩步入內(nèi)室,便見一位相貌平和的和尚盤腿坐於炕上, 一手捻著佛珠, 一手胸前豎立, 一遍一遍的誦著佛經(jīng)。想必那就是聖僧卡卡了, 她心念道。
整整一個時辰, 聖僧唸了二十遍《大悲咒》,未曾停歇。出奇的, 她竟也安靜的聽了一個時辰,不曾打斷。
彷彿心裡有個結(jié)應(yīng)聲解開,那是前所未有的輕鬆愉悅。
她又翻了個身,實在是太熱了,即使開著窗戶也無濟(jì)於事。卻是正好對著俟老婆子的後背,她無聲的嘆了口氣,自從出了靈隱寺,俟老婆子就一直追問聖僧度化了她些什麼,她有沒有求聖僧賜個好姻緣,都被她一句“沒什麼,只是讓我聽了一個時辰的經(jīng)文”搪塞過去。事實上,她說的也算實情,奈何,俟老婆子顯然不信,一路上便與她慪氣,直到睡下前也不肯與她好生說一句話,她卻也懶得解釋。難道告訴俟老婆子,她與聖僧整整獨處了一個時辰,聖僧只與她說了三句話麼?只怕會讓俟老婆子更加埋怨她的敷衍。
“阿彌陀佛,自貧僧記事起,師傅便時時囑託貧僧一定要助施主度過此生的劫難。”這是聖僧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她還沉浸在佛經(jīng)帶給她的一片祥和之氣中,乍一聽聖僧開口,委實愣了一下。
還沒等她反應(yīng)過來,聖僧再次開口道:“俟凰妃,命中註定,天意難違,你還要渾渾噩噩到何時?”這是聖僧與她說的第二句話,卻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原來她一直在混日子,得過且過。當(dāng)然,她並沒有注意前後兩句話,稱謂已經(jīng)由“施主”變成了“俟凰妃”。
本就心煩意亂,再加上天公不作美,暴雨前的悶熱令她輾轉(zhuǎn)反側(cè),委實難捱,不自覺又翻了個身。
“我知道你沒睡著,你自小就畏署,這樣的天氣是如何也睡不安穩(wěn)的。”俟老婆子的聲音從頭頂飄過,似乎還夾雜了一聲若有似無的嘆息。
母女倆果然沒有什麼“隔夜仇”,既然俟老婆子肯主動與她說話,她也不好再裝睡,“娘,您清楚這京都有哪些大的商賈麼?最好是商業(yè)街那一片兒的。”既然決定了憑著自個兒的本事在這個異世闖出一番名堂,她便不能再做回以前那個一味安於現(xiàn)狀的小丫頭了。她首先要做的,便是賺錢,賺好多好多錢。睡覺睡到自然醒,數(shù)錢數(shù)到手發(fā)軟,這是她接下來的目標(biāo)。
“你問這個做什麼?”俟老婆子顯然不能體會她此刻賺錢的慾望,只覺得她的問題實在莫名奇妙得很。
“聖僧說我是經(jīng)商的奇才,聖僧的話總錯不了吧?”她要做的生意在這個時代太過詭異,只好拉了聖僧來做擋箭牌,反正俟老婆子也不能跑去當(dāng)面質(zhì)問聖僧究竟有沒有這檔子事。
“我就是想先了解了解行情,總不能辜負(fù)了聖僧的期望吧。”終究是理虧,她的聲音漸漸失了底氣。
好在這個時代的人,神佛之說的思想早已根深蒂固,俟老婆子對她的話信以爲(wèi)真,倒也沒有再糾結(jié)之前的問題,只說了一句,“我哪裡知道這些?”語氣倒是不免能聽出幾分驕傲來,“那死鬼在世時,便總說自個兒閨女將來必定是個有出息的,今日你既能得了聖僧的肯定,死鬼老頭子在天之靈也該瞑目了。”
“娘,這八字還沒一撇的事情,您可別到處嚷嚷,這是咱麼娘倆的秘密。”她還真怕俟老婆子一張大嘴吼得人盡皆知呢。
“知道了,娘也不是老糊塗。等你出息了,一定要讓那些曾經(jīng)瞧咱們不起的好好瞅瞅,讓他們悔的腸子都清了。”俟老婆子突然想起了些什麼,復(fù)又說道:“那鋪王,聽說是個年輕有爲(wèi)的,最難得的,他還是個吃過洋墨水的,不但家世好,人長得俊,更是出了名的謙遜有禮,整日裡掛著笑,不知迷倒了多少世家小姐呢,也從不給別人眼色看,是個極易相處的主。說起來,在老東家做活的時候,我還有幸遠(yuǎn)遠(yuǎn)見過一回呢,跟傳聞中的一絲不差,反倒還多了幾分……精明幹練。”說到最後,俟老婆子連連打了幾個呵欠,怕是困極了。
風(fēng)吹著本就年歲久遠(yuǎn)的窗柩來回?fù)u晃,發(fā)出“咣咣”的響聲,在靜謐的夜裡顯得尤爲(wèi)清晰詭異。
許是怕她難堪,俟老婆子在提及藍(lán)家時,只用了“老東家”代替。其實,那件事,若說是壓根一點兒也不在意,未免顯得矯情,可是俟老婆子委實沒有必要這般避忌,她還不至於如那些個本土的黃花閨女一般死心眼,更何況記恨一個人也是需要力氣的,她還沒有這麼多的心思。
至於鋪王許翰文,她也是有所耳聞的。許翰文出身在書香世家,人丁本就不旺,據(jù)說是到了他這一代竟成了獨苗,因此自小便被寄予厚望。他十七歲那年,許家家主更是力排衆(zhòng)議將許翰文送到了大洋彼岸的商國進(jìn)修。
商國雖是與大胤國多有貿(mào)易往來,商業(yè)也算髮達(dá),但終究是蠻夷小國,怎能與□□泱泱大國相提並論,因此許家家主當(dāng)年的決定在大胤國還是轟動不小的,更有不少門閥世家暗中恥笑許家不懂得享福,只這麼一個寶貝孫子,竟也捨得放任他一人漂洋過海的吃那些個勞什子的苦頭。
一切流言蜚語都終止於十年後,許翰文學(xué)成歸來之時。
許家雖說是書香門第,卻都生得一副傲骨,寧願開辦學(xué)堂做那有教無類的西席,也不願入朝爲(wèi)官,沾染一身官僚氣息。
可這許翰文的曾祖卻是一改許家的傳統(tǒng),一門心思的做起了商賈,靠著祖上留下的田地炒賣地皮,沒曾想竟是發(fā)了家,隨後便風(fēng)生水起的做起了房地產(chǎn)生意,“許氏老字號”的招牌也是愈來愈響。
許翰文甫一回國便接管了“許氏老字號”的所有生意,更是將許家的商業(yè)版圖擴(kuò)大了一倍,幾乎壟斷了商業(yè)街的商鋪店面,他的能力在業(yè)界被迅速得到認(rèn)可,因此,許翰文這隻金龜,更是被冠上了“鋪王”的稱號,成爲(wèi)大胤國商業(yè)界的新貴。
那些曾經(jīng)恥笑許家不懂得享福的門閥世家也在同一時間全都閉上了嘴巴,更有不少世家將自個兒的兒孫送去大洋彼岸的商國學(xué)習(xí)經(jīng)商之道,一時間,大胤國竟是掀起了一股子留學(xué)熱。
窗外知了的叫聲不絕於耳,月光透過窗柩斜斜打在地上,泛起一絲朦朧的詩意。
她心中已然有了計較,只希望一切都能進(jìn)展的順利些。
屋內(nèi),俟老婆子的呼吸漸漸平穩(wěn),偶爾還會發(fā)出“呼呼”的呼嚕聲,怕是睡熟了。她將枕頭又向下壓了壓,心道俟老婆子今日委實累壞了,一絲自苦的笑意慢慢爬上嘴角,卻被湮沒在黑夜中。她翻身背對著俟老婆子,摸了摸懷中的那本書冊,是今兒個下午臨離開禪房時,聖僧交與她的。想起聖僧與她說的第三句話,她也安心的睡去了。
翌日,她是被外邊敲鑼打鼓的聲響吵醒的,也不知誰家娶媳婦,弄出這麼大的動靜,她在心裡抱怨了幾句,還是不情不願的起牀了。睡覺睡到自然醒,果然是太奢侈的願望了。
草草喝了幾口粥,她便去到許府打算碰碰運(yùn)氣。意料之中的,她連許府的大門都還沒看真切,就被看門的兩條“惡狗”給轟了開來。她狠狠啐了那兩條“惡狗”一口,便怏怏的離開了。
既然直路走不通,那她只得繞個彎,反正條條大道通羅馬,不論走多少彎路,總會繞到目的地的。於是,她便到許氏學(xué)堂蹲點去了。她在路上打聽過,這許翰文每逢二、八都會去許氏學(xué)堂代課授業(yè),今兒個正好初二,時間剛剛好。
許是走得急了些,再加上天氣委實燥熱得很,她早上也沒怎麼吃東西,此時腳步已經(jīng)有些虛浮了。
甫一到許氏學(xué)堂的大院門口,她便被撞了個四腳朝天,天干地燥的,她的火氣也被盡數(shù)勾了出來,“老孃這麼一個大活人,哪個不長眼的東西把老孃當(dāng)佛鐘給撞了?”
她用力使了個前腿翻,沒起來。再翻,還是沒起來。這時,頭頂上傳來“嗤嗤”的取笑聲,她怒了。
放棄顯身手的機(jī)會,她直接雙手撐地的坐起來,再借助屁股與雙手的力氣站了起來。
瞅著眼前這個提著半桶水的男人,她沒好氣道:“這許府好歹也是書香世家,教出來的下人就是這般不知禮數(shù)麼?撞到了人家嬌滴滴的姑娘家,非但不知道扶一把,反倒連一句道歉的話也說不出麼?”
雖然這男人長得跟一妖孽似的,也忒好看了些,又一臉的笑容給人一種如沐春風(fēng)的錯覺,可是,她望了一眼男人手中的半桶水,又摸摸了自個兒溼乎乎的衣裙,她下定決心絕不輕易放過這個男人,省得他以爲(wèi)長得好看就能爲(wèi)所欲爲(wèi)。
“瞧你說話這般鏗鏘有力的,想必也沒摔出什麼毛病。”
真是可惜了一副好皮囊,這男人不僅行爲(wèi)可惡,就連說話也不討人喜歡,她剛想反脣相譏,看看自個兒的嘴皮子太久沒用有沒有生疏,就聽男人的聲音再次冷冷飄了過來。
“我本來是想扶你的,可你說話也忒野蠻了些,你剛纔變相的罵我是人棍,我都沒有與你計較”,男人一頓,目光在她身上掃視一圈,繼而悠悠然開口,“果然還是漂亮的女人可愛些,嘖嘖,搓衣板脾氣就是大了些。”
呷?那個臭男人居然敢對她人身攻擊,她在鄉(xiāng)下的時候好歹也是一枝花啊。她野蠻?她小氣?她不漂亮?她是搓衣板?簡直是紅果果的誣衊。最可恨的是,這男人居然還帶著一臉溫柔的笑意,說出來的卻不是情話,每一個字都將她損的牙癢癢。
她被徹底激怒了,卻是怒極反笑,露出兩個淺淺的梨渦,“這小姑娘家的,不懂事,您這上了年紀(jì)的,怎麼也跟晚輩計較呢?”陽光下,她的笑容更加璀璨,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了最後兩個字,“大叔。”
看著那男人臉色微變,她的心情竟是暢快起來。她雖是兩世爲(wèi)人,可今世的年紀(jì)也不過剛剛笈第,眼前這男人看起來二十七八,她叫他“大叔”其實也不爲(wèi)過。但是,接下來的事情卻讓她明白了一個道理:凡事不要做得太滿,總要給自己留一條退路,否則便有後悔的可能。
眼下,她將這句話領(lǐng)悟了個十成十,因爲(wèi)她此刻當(dāng)真是悔的腸子都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