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國王宮祈瑞宮
一年一度的蠶花節乃是後宮之中僅次於年節最爲盛大的節日, 歷屆皆由母儀天下的王后主持請蠶王的儀式。然而,大胤國現任君主胤嘯天,登基二十五年來未曾立後, 因此, 這份尊榮便落到了暫代皇后之職的德妃身上。
這蠶花節歷來皆是後宮中人祈求天下五穀豐登、百姓衣食無憂的日子, 可是今年的蠶花節卻是與衆不同了些, 因爲首次有了後宮之外的皇子參與。
延禧宮的良妃在國君胤嘯天那兒吹了幾夜的枕邊風, 無外乎誇讚德妃的親生骨肉四皇子胤禛如何精通書畫,如何心懷天下,胤嘯天聽得是龍顏大悅, 金口一開,便下旨令四皇子胤禛親筆絹畫一幅蠶王的畫像, 並以五穀爲題題詩一首, 於蠶花節請蠶王之時掛於祈瑞宮作爲對蠶王的尊敬。
“姐姐, 一切相關事宜皆以準備妥當,吉時將到, 請姐姐掛畫像吧。”良妃一副恭順的模樣,向德妃請示道。
德妃“嗯”了一聲,隨即轉身對專職祭祀的宮女吩咐道:“升畫像。”
一名宮女用檀木雕花托盤將畫像端到祭壇之前,又有兩名宮女用竹插將畫軸緩緩掛於祭壇上方的牆上,而後便齊齊立於一旁, 等候吩咐。
“展畫像。”德妃清冷的聲音繼而在大殿中響起。
一名宮女又上前去, 竹插已經勾上了畫軸的拉繩, 只肖一下, 一幅蠶王的畫像便會展現在衆人眼前。
“不要展開!”
衆人齊齊回身望向匆匆趕來的八皇子胤禩, 只見胤禩一身青石色的微薄夏衫已然被汗水浸溼,就連額頭上都是汗流不止, 幾縷髮絲都沾粘在耳鬢,晶瑩的汗珠在燭光的照耀下泛出絲絲亮光,更襯得胤禩的膚白勝雪,明豔不可方物。
良妃瞅著猶自氣喘噓噓的兒子,顯然是一路跑來的,不由呵斥道:“如此不知禮數,傳到你父王耳中少不得又是一番懲戒,真是白擔了皇子的尊榮,一點兒穩重沉穩也沒有。”良妃還想著再教訓幾句,可是觸及到胤禩投來的目光,不由得住了嘴,心裡隱約有些擔憂……與害怕,雖說她的一番作爲皆是爲了這個兒子,可這些個上不得檯面的東西,她是不願意自個兒兒子知曉的。
胤禩冷冷的盯著良妃,目光中滿是鎮痛與質疑,他想不到自己向來尊敬的母妃,心思竟是這般毒辣,這還是那個以柔弱溫婉賢良淑德在後宮之中爲人稱頌的良妃麼?更何況,她要害的,是他的四哥,是他自小就傾心愛慕的四哥啊!
當得知自己的母妃在四哥所作蠶王畫像上動了手腳後,他一刻也不敢耽擱,因著轎子不能駛進祈瑞宮,他便一路疾馳而來,心裡一個勁兒的企盼著,希望一切都來得及。可是,似乎他仍是晚了一步,看著眼前漸漸展開的畫軸,他緩緩閉上了眼睛,將猶自帶了一絲絕望的目光阻攔在了現實之外。
德妃將一切都納入眼中,卻並未端起架子來訓斥胤禩的無禮,對於良妃的請罪也不過一笑置之,彷彿一切都與她無關。
畫軸已然展開,一幅蠶王的畫像栩栩如生的展現在衆人眼前,各宮妃嬪忙不迭的阿諛奉承一番,明著是在拍四皇子殿下的馬屁,可是明眼人不難看出,衆人皆是想著巴結討好常寵不衰的德妃娘娘。
德妃含笑將四面八方投來的溢美之詞一一接過,只那笑容太過牽強,表情卻始終顯得太過冷淡,她用眼角餘光瞥過良妃,將良妃的表情看了個真切,這才滿意的繼續著祭祀典禮。
其實,德妃與四皇子殿下母子失和的傳聞早已不是什麼新鮮事,可是衆人皆對此有所保留,今日見了德妃的反應,衆人這纔信了傳聞屬實,皆在心裡牢牢記下,日後切不可在德妃面前提及四皇子殿下,以免自個兒受寒氣侵襲,少不得一番堵心。
良妃將一雙美目睜得滾圓,不可置信的將畫作連連望了幾遍,這才相信了眼前所見。她將情緒小心的掩藏起來,眼神中的震驚亦是稍縱即逝,留給外人的仍舊是一副柔弱溫婉賢良淑德的尊榮。她恭敬地立在德妃身後,與衆人一起繼續著祭祀的典禮,只是心中不免納罕這明明做了手腳的蠶王畫像如何好端端的掛在了祭壇上方?
***
大胤國王宮鍾粹宮
“娘娘,您累了一個上午了,也該乏了,還是歇歇吧。”蓉霜望著側躺在貴妃榻上做荷包的德妃,試著勸解道:“這些粗活哪用得著您親自動手,自有小宮女搶著替您做,您要仔細著身子纔是。”
德妃嘆了口氣,“祥兒上次瞅見我掛著的荷包,分明喜歡得緊,我就想著做一個與她,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蓉霜替德妃換了茶水,笑道:“十三殿下只不過隨口提了一句喜歡,娘娘就這般用心,真是把十三殿下疼到了骨子裡的。”
蓉霜坐在矮幾上,將德妃的腿架在自個兒的腿上細細按捏起來,力道不輕不重,正好舒適的緊,德妃臉上的倦色漸漸減淡了幾分。
一提起自個兒的寶貝女兒,德妃眼中滿是寵溺,濃濃的化不開,“這丫頭,自小就調皮的緊,一點兒也不像我,從來就安生不得,整天跟著她的哥哥們上竄下串的,一點子皇女的自覺都沒有,活像個假小子……”
“奴婢還記得十三殿下七歲那年,爲了抓只小鳥居然爬樹,御花園那顆千年大樹,高入雲端,眼瞅著都眼暈,殿下年紀那般小,膽子倒是不小。”
德妃憶起那一年的景象,笑意更濃,“是啊,她的幾個哥哥們都不敢爬的,全都慫恿著她爬。小小年紀一點兒也不知道害怕,結果爬到一半小鳥就被嚇跑了,她停在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的,那模樣可著實可愛得緊。”
蓉霜瞅著德妃一臉的笑容,那是母親所特有的幸福,十三殿下自小便被德妃捧在手心裡長大,得到了德妃全部的母愛,可是……她在心裡暗歎一口氣,“是啊,奴婢也記得當時十三殿下的模樣,卻是可愛的緊,明明心裡是害怕的,眼淚都在眼眶裡直打轉呢,可就是忍著裝出一副大無畏的樣子來……最後還是被四皇子殿下給抱下來的呢。”
果不其然,一提到四皇子殿下,德妃的笑容立馬僵在臉上,原本慈祥的笑意漸漸化爲烏有。蓉霜硬著頭皮說出多年來困惑於胸的問題,“娘娘,這手心手背都是肉,這些年來,您厚此薄彼的,令您與四皇子殿下的母子情分愈發淡薄,這又是何苦呢?”
德妃本不想提及胤禛,剛想開口讓蓉霜止住話題,卻隱約看見簾子外面站著一個身影,看不到面容,卻可以從那一雙黢黑的官靴斷定出那是一個男人。她心裡已經有了猜測,卻並未出聲點破。
蓉霜背對著簾子,所以並不知曉外頭立了一個人,她瞅見德妃欲言又止的模樣,還以爲是德妃對四皇子殿下已經厭惡到了不願聽到這個名字的地步,更是想著幫襯著四皇子殿下說上幾句好話,畢竟是她一手帶大的孩子,她對四皇子殿下還是很有感情的,“娘娘,那件事畢竟過去這麼多年了,您何必至今不能釋懷,苦的不止您一人啊。不管怎麼說,四皇子殿下都是您身上掉下的一塊肉,他自小就沒享受過過母愛的溫暖,已經很可憐了,您即使不喜歡四皇子殿下,也不該害他啊。”
蓉霜說到這裡,竟是有幾分激動,想到今兒個在祈瑞宮的險象環生,她至今仍是心有餘悸,“娘娘,您明知那幅畫良妃動了手腳,爲何仍是不聞不問?幸好四皇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否則,難免不會落個……”說到這兒,蓉霜很自覺的閉了嘴,禍從口出,宮裡的事不是她一個小小的嬤嬤能議論的,她只不過是想著自家主子能夠母子和睦,不要再仇視下去,所以,有些話點到而止,最合適不過。
德妃看見那一雙黢黑的官靴消失在視野裡,怔怔的陷入了沉思。
***
胤禛本想著來鍾粹宮給德妃請安,雖說德妃從沒有抱過他,也從沒有對他笑過,卻改變不了那是他生身之母的事實,不管德妃如何忽視他,他也想做好兒子的本分。
天知道,每當看到小十三在德妃懷裡撒嬌,他有多嫉妒。德妃會溫柔的替小十三整理凌亂的衣衫,會爲小十三夾菜盛湯,會爲小十三擦拭髒兮兮的嘴角臉頰,會爲小十三親手縫衣做荷包,會爲小十三的調皮而頭痛,會爲小十三的病情而焦心……
然而,這一切的一切,他從未享受過,他活了二十又七年,卻從來不曾知道母愛爲何物?他自小便努力讓自己變得強大,變得優秀,只爲了能得到母妃的讚揚,哪怕一句也好。可是,他得到了父王的稱讚,得到了朝中大臣的稱讚,得到了才子學士的稱讚,卻惟獨沒有得到他最想要的。
於是,他開始一改常態,到處網羅天下奇珍異寶,終日裡聲色犬馬,什麼離譜的事情他都要做上一做。很快,來自父王大臣百姓的指責紛至沓來,然而,卻獨獨沒有母妃的。
他花費了好長一段時間,才終於認清了一個事實:無論他做什麼事,母妃都不會多看他一眼,他永遠都不會得到母愛。
想到這裡,他加快了腳步,只想著能快些離開這個冷情的皇宮,他一刻也不想多呆。
他向來知道德妃對他冷,可他卻從未想過會冷到罔顧了他的性命。若不是剛剛在鍾粹宮裡親耳聽到,他是斷不會相信的。自他記事起,就隱約感覺到德妃對他的仇視,他不明白爲什麼,也沒有人告訴過他爲什麼。
想起早上在祈瑞宮的情形,他不禁有些憤怒,若不是他有內應,怕是栽到了良妃手上,單是“藐視祖宗,罔顧黎民”這個罪責,就夠他受得了。
不曾想原來德妃早就知道了良妃的計劃,他自嘲地想,說不準德妃盼著他早點死呢。老八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都能爲他做到這般地步,可是他有危險時,他的親生母親又在做什麼?
他三步並作兩步的出了宮門,回首望著偌大的皇宮,他在心裡立誓:母妃,既然您不能給我想要的母愛,那我便只能毀了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