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皇上不知道?”話音剛落,徐離仁就瞪大了眼瞅著我,似乎相當意外。
“朕自出生以來就流落民間,師傅好像也沒告訴過朕。朕何以知曉?”我煞有其事地反問,與此同時,我看到徐離仁臉上的詫異之色已然被悲憫、愧疚的神情所取代。
“老臣失言了?!彼荒樛瓷氐拖履X袋,雙手作揖,高舉過頭,“老臣竟然忘記了……請皇上恕罪?!?
“不礙事。朕不怪你?!蔽颐嫔绯5溃澳屈N,朕的生辰究竟是哪一天?”
“回皇上,皇上的生辰是臘月二十六?!彼畔聝呻b手,直起腰來。
“十二月二十六?”我用疑問的口吻重複了他的話,“那不是跟除夕很接近嗎?”
“回皇上,正是如此?!彼话逡谎鄣鼗卮稹?
“那還不如跟新年一起過?!蔽也患偎妓鞯卣f出了自己的想法,因爲我心下清楚,無論是一國之君的壽辰還是一個國家的迎新大典,都逃不過君臣之間擺排場、裝樣子的過程,故而我一心只想著:少走一個形式是一個,少看那羣狐貍一眼是一眼。
“這……”徐離仁聞言,旋即面露難色。
“朕說笑的?!毙液梦壹皶r恢復正經,知道自己的提議是不可能實現的——至少,眼前的這位大神官是不會贊成的,“愛卿還有事嗎?”見他無言以對,我好意緩解起他的尷尬。
“回皇上,老臣無事了?!彼恍觳患驳貙㈩^擡起,又垂首作揖。
“唔……”我輕輕應了一聲,下意識地點點頭,示意他可以離開了。
“老臣告退?!奔热蛔焐弦蜒悦鳠o事再報,徐離仁就沒了繼續逗留的理由,這便行了禮,慢步退下了。
待他別過身去漸行漸遠,我才注意到雪已越下越大。院子裡很快就只剩下我和出秀二人,我望著徐離仁遠去的背影,不由陷入沉思。
他這一來,倒是給我提了個醒。
臘月飛雪,一歲將除。這個新年,我是毫無疑問地要坐鎮於南浮宮中的,那麼心遠閣裡來自東漓的四人呢?
程肅自然是同我一塊兒過的,畢竟他已同程家斷絕了關係;黎曄雖自我登基之日便留在我這兒,但這大過年的,我也吃不準他是否會回到東漓,偷偷地去陪他的寶貝妹子;穆清弦其人雖不喜束縛,常年雲遊四海,但他終究是漓國名門——穆氏之後,像穆家這樣的大家族,指不定有除夕夜舉家團圓的規矩,任他穆清弦恐怕也無法違抗;相較之下,柳自娫雖非生於達官貴人之家,但她同家裡人的關係應該是幾人之中最爲親密的了,讓她背井離鄉留在南浮,不回去陪家人過年,這說得過去嗎?
思忖至此,我決定去一趟心遠閣,當面向他們幾人問個清楚。
是以,這天用過晚膳,我就在幾名宮人的陪同下來到心遠閣。進了程肅的屋子,我意外目睹了其餘三人圍坐在他屋裡吃飯的景象——而此時此刻,屋子的主人正半躺在塌,一邊端著一碗粥,一邊津津有味地翻閱著古籍。
這是多麼難以用語言去形容的畫面啊……
“雲姐姐!”注意到我的到來,柳自娫第一個擡起頭來招呼我。
“你們怎麼……都坐在這裡吃飯?”我朝她微微一笑,繼而掃視衆人
,提出了心中的疑問——重音,落在了“這裡”二字之上。
“人多熱鬧嘛!”柳自娫笑嘻嘻地回答,似乎沒能捕捉到問題的關鍵,“雲姐姐吃過沒?要不要過來一塊兒吃?”然後,她顯然沒有把我當一個皇帝,這就毫不避諱地想要款待於我。
“咳咳……小娫……”她話音未落,坐在他一旁的穆清弦已然被飯嗆到,“再怎麼說……雲姑娘也是個皇帝啊……”
這番話成功令我將“我吃過了”四個字吞回腹中,我無言以對地瞅著剛把氣兒順過來的男子,不由微抽著嘴角腹誹道:什麼叫“再怎麼說”……
“唔……”千載難逢的,柳自娫沒有反駁素來被她看不順眼的“冤家”,而是一時語塞地抓了抓腦袋,想來是明白了穆清弦的言下之意,“雲姐姐……”她來回打量著我倆,視線最後落在了我的眼中。
“不礙事。”我當然知曉少女並無惡意,隨即笑著予以寬慰,“我吃過了?!?
“有事?”突然,默默旁觀了全程的程肅出言道。
“沒事就不能來看看你嘛?!彼陌l問瞬間吸引了我的目光,我盯著他,一句話脫口而出。
可是話剛出口,我就有點糾結了:我是不是該在“你”字後邊加個“們”?
“嘿嘿……”豈料我還沒看清程肅的表情,就聽到了一聲低笑。
我下意識地側首望去,果不其然見穆清弦正低下頭咧開嘴,臉上還掛著尚未來得及收斂的笑意。察覺到我正瞪著他,他忙不迭遣散了歡快的笑容,故作正經地與我對視。
我在心裡衝他翻了個白眼: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麼露骨?沒看到自娫和黎曄都在嗎?
下一秒,我就被自個兒的想法給驚悚到了:不對!我怎麼會這麼想?什麼露不露骨?搞得跟確有其事似的!
“其實我來,也是剛好有事相問?!毖垡姮F場氣氛就要往詭異的方向發展,我連忙勉強自己鎮定下來,隨後毫不猶豫地轉移了話題——確切而言,是奔向了正題。
“什麼事?”帶著若無其事的神情,穆清弦頭一個接過話頭,彷彿適才的一切根本不曾存在。
“……”我微挑著眉毛注目於他,心想好不容易轉移了話題,就別再傻乎乎地繞回去自掘墳墓了,“我想問問你們,年關將至,你們準備在哪兒過年?”於是,我不再腹誹穆清弦川劇變臉的本領,轉而端量著坐在一塊兒用膳的兩男一女,一本正經地拋出了議題。
這一問,讓黎曄放下了筷子,讓穆清弦閉上了嘴巴,也讓柳自娫埋低了腦袋。
“怎麼了這是……”奇怪於三人出乎意料的反應,我不由眨了眨眼,看著他們,輕聲追問。
誰知此言一出,三個人居然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我的身後。
我見狀不禁微微一愣,旋即回首不解地望著衆人視線的焦點。
幹嗎都看著程肅?
“你們爲什麼都看著我?”下一刻,當事人程肅就把我心中的疑惑化作了語言——他面色如常地與六隻眼睛逐一對視,語氣平靜地發問。
我也轉過頭去,與他一同看向三人,等待著他們的解釋。
“我就在這裡?!崩钑鲜紫缺響B,語畢,他不緊不慢地端起了碗,優雅地將裡頭的最
後一口米飯送入口中。
所以說你方纔爲何要盯著程肅看?
見黎曄絲毫沒有要就這一問題作出解釋的意思,我轉向其餘兩人道:“那你們呢?”
“我……”柳自娫難得欲言又止,她匆匆瞥了我一眼,逃也似的把頭埋低,然後冷不丁執起碗筷,三下五除二地把剩下的飯菜扒進嘴裡,“我粗完了!”緊接著,她猛地擡起頭來,鼓著腮幫站起身來,端著飯碗就往外跑。
可才跑出去沒幾步,她又突然停住腳步轉過身來,“噔噔噔”地跑回飯桌前,用空閒的那隻手拿起一隻菜碗,一聲不吭地跑了出去。
與此同時,穆清弦也默不作聲地站了起來,把幾隻碗碟在一起。黎曄見狀亦跟著照做,很快隨他的友人一前一後走出了程肅的臥房。
餐桌隨即被收拾乾淨了,但我心中的疑問卻越積越多。
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三個相繼消失在視野中,卻只得一頭霧水地扭頭看向程肅:“他們這是怎麼了?我的問題很難回答嗎?”
話音剛落,我就看見穆清弦折了回來,本以爲他是要跟我說些什麼,孰料他只是默默無言地收走了程肅手中的碗勺,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至此,我越發摸不著頭腦了,不明就裡地同程肅面面相覷。
“你知道他們到底怎麼了嗎?”見程肅一語不發,我忍不住再次詢問。
“自娫從小就喜歡到處跑,可是不管她到了何處,玩得有多開心,但凡臨近過年了,她都會回家陪她孃親。”程肅似乎沒在直接回答我的問題,但他的言下之意已浮出水面,“清弦家中有個規矩,除夕之夜,所有子孫無論嫡庶,皆須回到穆家。不過他倒是壞過兩次規矩,爲此,他爹沒少氣他?!?
“果然不出所料。”聽聞真實情況與我先前的猜想幾乎相符,我不禁這般感慨,“但這些都是人之常情啊,他們剛纔爲何要躲著避著,好像不能告訴我似的?”
“因爲他們想留下來陪你過年?!?
“啊?”短暫的愣怔過後,我恍然大悟。
我沒有承認、沒有提及、甚至沒有察覺到的事,他們卻注意到了。
不論是對傅雲玦還是對我本人來說,在這個世上,在我的身邊,都已經沒有我的親人。
儘管有百官朝賀,有歌舞昇平,可我還是一個人——團圓於我而言,已是無法實現的奢望。
所以他們想留在這裡,用友情填補親情的空白——可一旦如此,他們就沒法回家陪伴他們的親人了。
思及此,我心中動容。
能在這個世界與他們相識相知,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雲玦……”許是見我良久不語,程肅輕聲喚回了我的思緒。
“我自然希望他們留下,”眸光一轉,我輕笑著注目於他,“可我不能叫他們扔下家人不管不顧吧?古時候的人,對逢年過節的很是重視,尤其是大年三十,一家人不聚在一起,怎麼像話?”
“你的意思是……”
“他們不便明說,就由我去挑破好了?!?
“雲玦……”
“何況,不是還有你嗎?”我笑語盈盈。
“嗯……”他凝眸於我,揚脣輕柔一笑,“我陪著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