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夜色漸濃。一場笙歌輕舞的家宴總算告一段落,梁尊帝既沒有因親人的意外到來而激動得問長問短,也沒有冷酷無情到大手一揮六親不認——他就這么淡然無痕的,在宴席上給了他外甥女一個位置,然后,視線就只是偶爾拂過她的臉龐。
如此男子,如此帝王,叫人看不明白。
好在這皇帝的態度還不至于淡得讓人無法接受——在宣布夜宴結束前,他吩咐身邊的太監將一個名為“玉樹軒”的地方整理出來,供傅卿尋居住。
我以不太嫻熟的動作扶著傅卿尋向高高在上的帝王行了跪安之禮,兩人便得以匆匆離開,回房收拾東西準備挪地兒。臨走之時已值深夜,我側身望著那個并沒有給人留下多少愉快回憶的處所,揮一揮衣袖,悄無聲息地帶走一陣清風。
就這樣,我們搬進了北梁皇宮的玉樹軒。
那一晚,我難得地睡了個舒坦覺。
誠然,先前宮女的住處就是個條件差勁的集體宿舍。熄了燈,一排人就跟挺尸似的躺在硬邦邦的床鋪上——別看那些小宮女們白天看起來柔柔弱弱風吹即倒的,一到晚上那叫一個原形畢露——隨時會有一只腳丫朝你的臉上飛來,只一腳,就把你從甜美的夢鄉里狠狠地踹回到殘酷的現實中。
如今,我跟著傅卿尋,自然是沾了光。雖說待遇不比她這位公主,但好歹我也有了一張屬于自己的床,想怎么翻滾都無人妨礙——當然,事實上我的睡相還是不錯的。
令人身心愉悅的還不止是能睡個安生覺。眼下傅卿尋的身份得到了一國之君的認可,水漲船高,我這個身邊的人也今非昔比,無需再面對所謂的新進宮女審查,也不必再每日跟頭老黃牛似的干這干那,只要伺候好我的“主子”便成。
說起侍奉主子,不得不提一提十來張陌生的面孔。
沒錯,皇帝第二日就差人送來了幾個小宮女和幾個小太監,說是供傅卿尋隨意差遣。傅卿尋并未表現出任何的驚訝,想來皇帝的做法確在情理之中——只是,緊隨其后發生的事就叫她有點措手不及了。
“皇上駕到——”那些新來的人才根據傅卿尋的分配各就各位,屋外就傳來了這樣的聲音。
“皇上?”方得空坐下喝茶的傅卿尋聞聲連忙放下手中的茶具,迅速起身。我作為她現下的侍女,更是含糊不得,急忙上前扶著她迎了出去。
午后的陽光暖意融融,還能聽得鳥雀在枝頭嬉戲的鳴叫聲,而那個一身明黃的天之驕子,就踏著這般春光從容而至。
“恭迎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疾步來到屋外,一行人忙不迭跪下身去,位于最前方的傅卿尋更是高呼萬歲。
“平身。”男子沉穩的嗓音自上而下。
“謝皇上。”傅卿尋起身,眾人跟隨之。
“昨夜席上沒能好好說上話,今日朕便來看你。”皇帝說著,已然在眾人的低眉順目中往屋里走去,“可還住得慣?”他一邊走一邊問。
“謝皇上關心,卿尋十分喜歡此地。”傅卿尋隨即跟上,答得恭敬。
“喜歡就好。”皇帝說完這話,已經行至廳堂主位,不緊不慢地坐了下去。
他這一坐,坐出了雙方的沉默。
傅卿尋同我一前一后立于其跟前,微微低頭等待著他的下文。他則坐在那里一語不發,也不知是在打量我們還是在審視屋內的擺設。
“你同朕很是生分。”冷不防地,他如此說道,“也難怪,你來梁國之前,怕是根本沒見過朕吧。”正在我替傅卿尋思忖著該如何接話的時候,皇帝兀自繼續了。
傅卿尋沒有回話,我亦不知她是故意緘默還是無言對答。
“抬起頭來,讓朕瞧瞧。”直到皇帝再次開口
,得令的女子便抬起腦袋正對眼前的男子。
我半躲在女子的身后,也壯著膽子抬眼望去,想瞧一瞧這位古代的君王此刻是何神情。
視線捕捉到的,是男子凝視著女子的畫面。半晌,他不曾言語。
“眉毛和眼睛……”直到他盯著傅卿尋的容顏,忽然沉聲道,“像你的母親……”
在他提到其胞妹的一瞬間,我似乎從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一絲悲傷。
我想,他從傅卿尋的臉上讀出的,定有他親妹妹的影子——可惜佳人已逝,唯有骨血相留。
“舅舅……”傅卿尋聞言,忽而垂首輕呼,僅兩個字便透出了思念親人的悲痛。
“她……是怎么去的?”簡單的一句話,問得卻顯生澀。
四周的氣氛,登時沉痛起來。
“還請舅舅為母親報仇!”突然,傅卿尋屈膝而跪,話音里帶著明顯的顫抖。
“她是怎么去的?”皇帝不急不惱不做反應,只是兀自重復著這個問題。
“那逆賊指派殺手……”言語間,女子似已潸然淚下,“母后……慘死刀下……”
皇帝默默地聽著,撥弄著手中的一串玉珠,眼神好像略有渙散。
“皇上!”見對方一聲不吭,傅卿尋的情緒一下子激動起來,她抬著頭,直直地注視著皇帝,“卿尋不遠千里不畏險阻而來,并不為求得性命無虞,而是為了懇求皇上助卿尋手刃賊人,以告母后在天之靈!”
說出來了,她說出來了——皇帝呢?會作何反應?
我小心翼翼地將目光投向端坐之人——他面無表情,眸中卻有一暗,轉瞬即逝。
“啟稟皇上……”就在此時,屋外冷不丁快步走來一個小太監,他在傅卿尋的身后跪了下來,埋低了腦袋。
“何事?”皇帝的視線立刻轉移到了來人的身上。
“左將軍班師回朝了。”小太監畢恭畢敬地回答。
“他倒是快。”皇帝說著,停止手中的小動作,徐徐站起,“朕改日再來看你。”
話音落下,男子已邁出了第一步,而仍舊跪在地上的傅卿尋似乎未能馬上緩過神來,待到頓悟了皇帝的意思之后,她顧不得自己尚在跪拜的身子,急忙用膝蓋轉身道:“皇上!”
我見勢不妙,慌忙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裳,見她倏地回頭看我,我使勁搖了搖頭,示意她別再繼續——皇上的回避之意已十分明顯,她若再執意相求,怕是只會適得其反。
“她是你的貼身侍女?”然而電光石火間,一句問話冷不防出自其口。
一聽對方好像是在談論自己,我連忙抬頭看去——恰好對上男子不帶感情的目光,嚇得我趕緊收回了拉扯衣服的手。
傅卿尋仰望著側身停步的梁尊帝,遲疑了片刻,點頭稱是。
“主子跪著,奴才豈有站著的道理。”男子聽罷,瞥了我一眼,冷聲說道。
頓時,我的后腦勺像是被什么重物狠狠捶打了一下。
是啊!古時候主子一跪,這貼身的奴才哪有不跟著跪的?我怎么把這么重要的一點給忘了!?
想到這里,一陣懼意登時襲來,我趕忙屈膝俯身,匍匐不起:“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我一時間找不到任何借口,事已至此,多說多錯,我只能一個勁地討饒。
“跪兩個時辰,思過。”他冷冷地扔下這句話,然后像是轉過身去,重新邁開了步子,腳底生風而去。
“謝、謝皇上……”我不敢抬頭,更是再也不敢怠慢了禮數。
這就是古代,別人罰了你,你還得向他道謝。
在我的惶恐不安、忿忿不平之際,梁尊帝已于眾人跪拜的恭送聲中漸行漸遠。
“你起來吧……”一陣壓抑的沉默后,我聽到了傅卿尋的吩咐。
“奴婢不敢。”我俯著身子謙恭道。
那可是皇上剛下的命令啊!誰敢抗旨不尊?
“你們先下去。”傅卿尋似已站起身來,對著周遭的宮女太監們如是道。
“是。”一干人等緩緩退了出去。
“起來吧,不會有人知道。”等人都走干凈了,傅卿尋又對我進行了如上勸說,“罷……至少把頭抬起來吧。”大概是見我依舊一動不動,她選擇退一步而求其次。
我想了一想,自個兒眼下的動作也著實沒有尊嚴,便斗膽直起身來跪著。
我直起腰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她的臉色——果不其然,她的那張臉上此刻寫滿了失落。
“他果然不愿幫我。”傅卿尋兩眼出神地瞅著前方。
我抿唇不語——皇帝確實不像是愿意幫忙的樣子。
“不是說母后是他最疼愛的妹妹嗎?”傅卿尋依舊處于雙目失神的狀態。
“皇上,畢竟是一國之君……”我欲輕聲安慰,卻無法將其中的利害關系逐一言明。
“是啊,一國之君。”她倏爾笑了,“無情最是帝王家……他們都一樣。”
我不確定她口中的“他們”所指何人,也許是梁尊帝和她的父皇,又或許是其他什么人。我只是仰視著她兀自莞爾的笑臉,心里忍不住微微泛酸。
“云玦,你知道嗎?”她驀地將目光定在了我的臉上,旋即蹲下身子靠了過來,“天大地大,人海茫茫,我竟覺得……如今唯有你,才是能夠依托之人。”
呃……怎么會這樣……
“你言重了。”我被她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思前想后還是決定先寬慰一番,“事情還是有轉圜的余地的。再說,即使眼下皇上有所顧慮,不是還有皇子殿下嗎?他定會想法子從中斡旋的。”
“呵……”她凄然一笑,“帝王家的薄情,我已看得夠多。即便善良如梓棲哥哥……”她話鋒一轉,言語間不乏苦澀,“別忘了,他亦是帝王之子。”
我無言以對——在這件事上,從小在宮廷長大的卿尋公主比我有發言權。
“可是,我覺得梓棲皇子對你很好。”話雖如此,我還是試圖讓眼前的女子心中燃起一些希望。
“……”她兀自揚了揚唇角,不置可否,“云玦,”隨后,她凝視著我的眼睛,驀然握住了我的手,“不要把我當做主子,你我之間就一直以名字相稱,好嗎?”
為什么沒頭沒腦的說這個……
“我只想要一個真心相待之人。”見我并未允諾,她的眸中多出了幾分懇切。
“好。”我點了點頭。
“真好。”她的眉角微微彎起,笑得明媚而憂傷,“自記事起,我就很想要個不把我當公主去侍奉的伴兒,可惜宮里的人始終都小心謹慎地將我供著,這個愿望總也沒能實現……沒想到現在虎落平陽了,卻成就了心愿。”
十七年的孤獨寂寞,無人能懂——雖貴為公主,又能奈何?
“來,我陪你跪。”突然,她這般提議。
“啊?這可使不得!”我欲加阻攔,卻見她徑自跪在了我的身邊。
不至于吧?還真跪啊?
“怎么使不得?你因我受苦,我豈有獨自安好之理?”
“可是……”
“別可是了。若非我叫你充當侍女卻又沒提醒你該守的規矩,你也不會被皇上罰跪思過。”
好像是這么回事……
“我陪你罰跪,你陪我說話,如此甚好。”
哪里好了……
嘴角微抽后,我笑了。
“嗯。”
(本章完)